“还不至于。”薛翦拂开他,步态轻稳地下了马车,继而立在原地,慢条斯理地正了正衣摆,行止间俱是端雅矜贵,仿佛昨夜跪在祠堂的并非自己。
魏启珧瞧她一脸骄慢的模样,不由一笑:“只怕姑父见了你这样,得寻思是他没罚够呢!”
薛翦听了没有答话,但情绪俱在她眼睛里明摆着,引得魏启珧连忙淡下嘴角弧度,扭头去找薛植羡闲谈。
待行至场内,薛翦径自寻了个人少的席位坐下,头顶的棚帐将阳光一挡,周身瞬时又冷冽两分。
小竹不知从哪里弄来些糕点,笑吟吟地往她面前递,“小姐,这个我刚刚尝了一块,可甜了。”
“你吃罢。”薛翦侧倚在凭几上,目光只往糕点那投了一眼,似是胃口不济。
小竹看出她还在为薛晖罚她一事感到不豫,却也不好上前多言,只得作罢退到一旁,静静望着四周光景。
周围多是女眷,谈笑嬉闹之声不绝于耳。瞧着宾主皆已入席,却迟迟未有开始的苗头,像是在等什么人。
约莫半柱香的功夫,众人纷纷起身,朝着东边的方向打量着。
有人率先喊了句:“臣见过公主殿下。”
继而充斥在耳畔的笑言逐渐被见礼声接替,薛翦秀眉抬了抬,眼看嘉阳朝自己款步走来,只好起身,向她施了一礼。
嘉阳却迟迟不受,冷目盯着薛翦许久,清丽的嗓音才不紧不慢道:“短短几日不见,你瞧着倒是清减不少。”
但闻一道极轻浅的笑声自薛翦口中溢出,“公主此番前来,便是为了关心臣女的么?”
二人之间的矛盾并非一日之寒,口舌上犹争不过薛翦,遂思忖着暗地里给她一点教训。
得知常府在城郊摆宴,嘉阳立时遣人去宫外寻了常家小姐,特意询问薛家是否回帖,若是有,届时她便可以在球场上好好“回敬”薛翦一二,以泄心头之恨。
“上回狩猎时你送了本宫一只兔子,本宫总惦记着要还赠你些什么。听闻今日常公设宴办了马球赛,本宫便想与你比上一场,你若赢了——”
说及此,回身从宫婢手中取过一枚珍珠玉簪,“这个,就权当回礼赏给你了。”
珠宝首饰,薛翦从来不缺,语调凉得如同一注秋水,“不过一只野兔,当不起公主赏赐。”
薛翦的身量比嘉阳高上许久,同她说话时总是低头俯视,加之态度平淡,莫名给人一种居高临下的感觉。
嘉阳嘴边讥冷的笑意愈发明显,“本宫若执意如此呢?”
“恕臣女难以从命。”薛翦对着她又行一礼,这次不等她有动作便罢手坐回席上,颈后慢慢泅出一层薄汗。
常大人见状,连忙使了眼色给常夫人,示意其去出言解围,复又吩咐侍女为宾客奉茶端酒,借此散了他们凑热闹的心。
这边常夫人左右为难,在旁趋奉半日,嘉阳却并不受用,凤目幽沉地打量薛翦,似乎看出哪里不太对劲,正欲再上前,便教李聿开口折断。
“难得殿下有兴致,不如臣陪殿下玩一场。”
第86章 护宥 “我得确保你没事方能安心,你便
人群中央让了一条走道, 少年一身菘蓝常服立在其中,眉眼间带着几许收敛的厌恶,唇角微微上扬, 却是一点笑意也没有。
是疏离得恰到好处。
嘉阳循声望了过去,待看清来人后, 面上原有的轻狂与挑衅一时皆被怨望取代,眼角一冷, “李聿,你这是做什么?”
“如殿下所见。”
柔和的嗓音散漫响起,落入嘉阳耳中偏生添了几分讥讽之味。
太子愿意护着薛翦也就罢了, 毕竟她是皇后所疼惜之人。可看着眼前人这一副几近蛮不讲理的护宥, 嘉阳心头顿时一凛, 微微上挑的凤目中渐渐凐上一缕寒意。
半晌, 她踱至李聿身前, 绞着掌心压声道:“你一定要做到如此么?非得在众人面前这般针对于我?”
李聿略微垂首,轻笑了两声:“臣不过是不愿见到殿下扫兴罢了,殿下何出此言?”
他的言辞十分温和, 却被淡漠的语气所累, 使嘉阳深沉的容色旋即又黯淡两分,眼神却始终未从他脸上移开。
须臾,她退后两步, 侧首刻毒地睨着薛翦,目光仿佛能在她身上灼出几道窟窿, 却是对李聿冷笑道:“好,本宫便赏你一个人情。”
话罢,拾下台阶,挥手示意先前打点的几名女子与她一队, 步态阴郁地向最北端的马苑走去。
李聿蹙眉往薛翦的方向看了一眼,见她支颐撑在几上,露出的半张容颜隐隐泛白,像是在极力忍耐着什么,却又不想教人察觉一般。
正主既已离去,旁人也没什么意思可瞧,便挽着同伴的手一齐回到席上,也有一些青涩少女拢着兜帽跑去球场边。
薛翦一直半垂着头,面上未衔什么情绪,直到一阵冷风从颈后幽幽刮过,方觉身上起了寒战,深提一口气。
小竹见她动作立时蹲下身来,未料她身后覆着一层薄汗,于是忙从衣袖中掏出巾帕,一面替她擦拭,一面柔声劝道:“小姐可是方才站着太疼了?不如我们回去吧,何必要跟老爷生这个闷气,到头来折磨得还是小姐自己,小竹看着都心疼。”
薛翦的眉尖微微震动了一下,很快便恢复平静的神情,低声道:“我没事,你去车上给我取条厚毯来罢。”
末了又想起什么,添声吩咐了一句:“别惊扰到哥哥。”
小竹会意地点点头,即刻站起身,从看台至远处疾步绕了出去。
未几,衣袍摩挲的声音乍然响在耳畔,薛翦撩起眼皮看去,见是苏缘目色担忧地走到她身侧,讶然道:“怎么是你?你不是应该和我哥哥在”
不等她说完,苏缘已经掀袍坐了过来,出声问:“我看你脸色不大好,是病了么?”
薛翦下意识地用手背碰了碰自己的脸颊,感觉到一滴冷汗慢慢从鬓角划至指节,继而顺淌进掌心。
随后面不改色地搁下手,摇头道:“有些冷罢了。”
苏缘听了忙要起身,“我叫人去把我那裘皮拿来给你披上。”
“不用了,我已经让小竹去取了。”薛翦慢声说着,复又端起茶盏喝了一口,嘴边牵起些许暧昧的笑:“你能舍得来找我,倒真教我受宠若惊。”
苏缘闻言有些赧道:“什么舍不舍得的,你休要胡言。”
薛翦见状笑了笑,莹白的皮肤在此时添了几分羸弱之色,与她平素张扬英气的神态差了个天地。
正欲再开口打趣她一番,就见得她扭头看向球场,“嗤”地笑了一声:“李聿还真是一点儿也没让着公主。”
复回首望着薛翦,颇有几分解气地说:“不过适才公主那般对你,他这也算是替你还了回去。”
闻言,薛翦将目光缓缓移向台下。
场地四周皆竖着绯色旗帜,另有鼓乐声响助兴,马背上的少年身穿一袭锦边胡服,灰白陌额下眉目熠熠,身形如同据在马鞍上一般,任其挥杖争球都未偏失分毫。
静看许久,薛翦嘴角蓦然翘起一丝清明的弧度。
他哪里是不让嘉阳?
分明是将嘉阳的球尽数截了过来,只截不用,其余人的追守亦是一概未置。
如此一来,嘉阳那队明显得筹更多,也算没将她公主的颜面拂了个完全。
“倒是他这般行径,怎么偏就让公主给看上了呢?”苏缘说着,又抬起衣袖挡了挡笑颜。
话落,薛翦眸中光华一掠,长睫狭促地扇动了两下,却是低声道:“谁说得清呢。”
然此时,小竹正抱着一条厚毯走了过来,将其铺开后盖在薛翦膝上,又唠叨了两句“别再受凉了”之类的话。
一切做罢,这才抬头去看薛翦身旁的人影,略有惊异,“苏姑娘也在啊。”
苏缘朝她微一颔首,心神全部专注在薛翦腿上,哑声道:“你这是”
薛翦低头瞧了一眼,一时编造不出什么说辞,遂随口敷衍了两句,只称是去临州受了寒,养两天就能好起来。
苏缘听了她的话,思绪稍有几分迷乱,也不知道是想哪儿去了,沉吟良久,方才小心着出声问:“你既受伤了还不好好待在府里休息,难道是因为我的事么”
薛翦闻言怔了片刻,眸中似乎闪过一丝忍俊不禁,转瞬便掩了下去,淡淡道:“我只是闲这冬日太过枯燥,想出来透口气罢了。”
球场上斜阳浮动如若金线,年轻男女们竞相执杖追逐,伴着一道鼓声击响,嘉阳那边所得筹数尽已获满,李聿懒懒扣着缰绳,驱马至旁侧停下,下马后便径直往看台上走。
身后却传来一个娇怒的声音:“李聿!你站住——”
李聿收住脚步,不甚耐烦地转过身。
嘉阳伸手指着身后,眼底俱是尚未消散的怒气,“你方才种种,还敢说不是针对?”
李聿顺着她所指方向悠悠瞧了一眼,唇端牵着一些敷衍的笑:“既是较量,岂有针对一说?臣不过是想赢罢。”
他淡漠随意的态度让嘉阳适才所言彻底成了一个笑话,扬手举在空中半天,到底没舍得落去少年那张俊美的脸庞上。
少顷,李聿无所谓地笑了笑,拱手朝嘉阳一揖,再折身时,眼底淬满了涔涔寒意。
薛翦和苏缘闲谈了一会儿,面上渐渐笑开了,连双膝上的不适都被她慢慢忽略,刚揭下茶盖,就听苏缘咬着声调极快地说了句:“李聿。”
薛翦皱了下眉,正欲让她再说一遍,苏缘却怎么也不肯吭声了,眼梢一直往后边挤,引得薛翦面色存疑地扭过头。
见是李聿朝自己走来,展眉笑了笑,尚不及出言,便听得他道:“你受伤了。”
语气里没有一丝犹疑。
薛翦微微一顿,眼尾挂上了些难堪的神情。
比起她的逃避,李聿更在乎的是她因何受伤。复一走近,俯身落座于她旁侧,蹙眉问道:“谁伤得你?”
席间气氛一下子变得氤氲起来,苏缘在座上忖度俄顷,还是决定回避一二,起身出了东席。
李聿没再言声,只是静静瞧了她一会,见她一身雪青掩藏于狐裘下,便想起了七年前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情景,不由一笑。
是了,如她这般倨傲蛮横的姑娘,定是此事有损她的颜面,遂不愿启齿。
那他便不再问了。
薛翦被他盯得有片刻失神,亏心似的清了清嗓子,转头道:“我自己不小心摔了,并无大碍。”
“是吗?”李聿挑了挑眉,见她颈间沁出些微汗,心知她所言不实,于是牵着她起身,放慢了脚步往外面走,“我送你回去。”
一听是要回府,她连忙去推李聿的手,声调显然有些着急:“我不回去!”
奈何李聿根本不理睬她,一直行至外场,这不算远也不算近的路程竟教薛翦走得有几分艰难,掌心始终紧紧握着,仿佛随便来一阵风便能把她吹折。
出到外场,李聿松开薛翦的手,拦腰将她抱起。怀中女子似是一愣,倒不再像先前那般折腾,安安静静的,索性连话都不说了,柔顺的不成模样。
待上了马车,李聿才放开她,径自坐在她身旁,复将暖炉递去她手里。
因正值午后,日头尚算明朗,光线透着帘布斑驳映入车内,零星一地碎金。薛翦垂下眼睫,视线落在虚空处,嗓音很轻:“我不想回去。”
薛晖的话其实不错,她的确脱不去孩子气性,也非是觉得委屈,而是有一种十分复杂,说不上来的滋味腥甜地卡在喉头,咽不下去便也不想咽了,只盼着哪天它适应了,自己也就好了。
李聿闻言默了片刻,转而应了声好,揭开车帘对外头道:“去医馆。”
又望向薛翦,眼底的忧色格外清晰,“我得确保你没事方能安心,你便不要拒绝我了。”
薛翦浅浅颔首,自余光里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
少年的轮廓在模糊中显得温柔极了,一点也没有球场上那跋扈恣意的影子,衣领处还依稀残存着淡淡的香味,于这寂然枯索的冬日里,仿佛惊起一室波澜。
第87章 疗伤 似是不满,又似是疼爱,行走在两
今雨楼是京城里最为隐僻的酒肆, 两页朱漆大门紧紧闭阖,门下悬着几顶艳红灯笼,却并不掌烛火, 外街也鲜有行人走动,乍一看去, 倒颇有几分冷清破落的气象。
楼内地龙烧得极暖,里面的男子皆轻袍缓带, 手里慵懒地托着白玉酒盏,身旁自有美人为其抚琴唱曲儿。
但这里的姑娘同怀春河上的不一样,她们只献艺, 且只邀文人才子, 时间久了, 今雨楼便渐渐成了一些权贵子弟的销金窟。
二楼一处雅间内, 男子身形孤寂地立在窗旁, 双目帘垂往楼外看,指尖转了转手上雕着玄兽的玉指环,直到眼底慢慢晃进一抹赭色, 方才收回力道, 停了下来。
卫良自上次出事后,便再未迈出过府门一步,憋了这些天, 终于寻得一个机会,带着四五名随从便偷偷跑去了今雨楼。
扣了四下门, 两长两短。
不消片刻,就见大门由里缓缓打开一条约莫男子肩宽的空隙,走出一位面容秀净的小厮,对他笑道:“卫公子您可算来了, 昀洛姑娘等您好些天儿了!”
卫良听了,面上骤然泛起一阵酡红,声音都哑了两分:“我实在是有事耽误了,这便过去跟她赔罪。”
那小厮见状又笑了笑,请他进来后,小心将门闭上,这才跟着去了内室。
卫良自长梯走上二楼,轻车熟路地去了昀洛姑娘的房门外,往屋里唤了两声,见没人应,以为是她在生自己的气,便一边轻声告饶,一边推门走了进去。
见到的却是一张令他惧若恶鬼的脸孔,吓得倏然往后踉跄了两步。
“你怎么是你你想做什么你把昀洛”
宁逸的目光微微越过卫良,搭在他身后的几名随从身上,“卫公子不必担心,在下并没有把昀洛姑娘如何,不防进来坐坐罢。”
卫良对他是本能的畏怯,根本不敢与他同处一室,却又思及昀洛,担心她会有危险,斟酌良久才极其艰苦地迈开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