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殿下身为储君,理应与外臣避些瓜李之嫌,怎倒好学起二殿下那般登门造访?
——除非,他已知晓二殿下曾与自己私下接触,今日前来,便是为了试探自己。
思讫,薛辉唇角隐隐勾勒出一抹若有若无的笑,心道他与殿下同处这许多年,到头来竟要被一个捕风捉影之事而拖垮,真谓可笑啊。
高成淮朝他递去一眼,“我只是近日得了些有趣的物什儿,想着表妹兴许会喜欢,恰巧今日朝中无事,便拿来与她,顺道看看舅舅和舅母。”
“殿下有心了,臣代她们母女谢过殿下记挂。”说着便又要揖礼。
“不妨事,左右不在宫里,舅舅大可不必这般约束。”
宫中四处都有眼睛时刻盯着,君臣之礼确少不得,可他现下已然出到薛府,便是有什么隔墙之耳,还不是由他们说了算。
廊下清风渐起,兜头灌来几许寒冽之意,高成淮漫步走入亭中,负手站定。
“还记得少时那次,我拿着一个做不懂的学问偷偷跑来舅舅府上求教,那天下了好大的雪,外边的行人都缩紧了脖子,朝手上呵气摩搓。”
他抬起下颌往前面点了点,“便是在那儿,跪着一个褪去衣衫的男子,身上没有一块好肉。我问舅舅那人因何受罚,您却未答我,只跟我说了一句,‘小痛在体而长利在身’。”
此言作罢,薛晖知道他这是不打算与自己打太极了,轻笑一声:“都是些陈年旧事了,难为殿下还记着。”
高成淮侧过身,注视着那双沉稳内敛的眼睛,略低沉了声音道:“舅舅所教与我的,我俱仔细记在心里,不曾稍忘。”
薛晖亦抬眼直视着他,不再接话。
仿佛有一股微妙的气息在二人之间徘徊摇荡,彼此推拉,相互猜忌。
良久,终于听他再度开口:“如今,我正好有一问想向舅舅赐教。”
薛晖拱起手,“殿下请讲,臣定知无不言。”
高成淮眸光深凛,闪过一瞬难以察觉的阴鸷,幽幽问道:“如若舅舅哪日发现自己亲信之人背叛了自己,该如何处之?”
一言毕,留在亭中的是落针可闻的寂静。
薛晖似乎犹豫了一刻,方才不紧不慢地吐了四个字。
“当断则断。”
李聿返回李府时,天色尚不算漆黑,浅淡的霞光照在长街上,俱是温柔颜色。
甫一跨进大门,就见到陆衡肃容立在廊柱旁,似是随时准备过来向他禀话。
李聿笑了笑,眼里像是点了一盏明灯,“那本剑谱,寻到了吗?”
离腊月初八左右不剩多少时日,应诺薛翦的生辰礼物,也该准备稳妥了。
陆衡随他旋身踏上长廊,摇首道:“属下多次前去,却始终不见其主人出面,大抵还需要一些时候。”
说来奇怪,他前后拢共去城外寻了那人七次,每回出来招呼他的都是另一张生的面孔,像客栈似的,没一个长久之人。
可登云堂流出的消息,几乎从未错过。若说持有剑谱之人就在那里,他多去几次,总该能见上一面。
李聿闻言略一颔首,只吩咐他:“加紧些。”
陆衡称了声是,复斟酌着提道:“对了,公子。最近在府外总有一些莫名的身影出现,已经数日了,不知该如何处理?”
“父亲知道么?”
陆衡一摇头,“大人这几日一直在书房忙着,让人勿去打扰。”
李聿抬起眼,不冷不热地轻讥一声,不知是对准了自己还是旁人,“看来二殿下还是不肯死心。”
说着又不轻不重地拢了拢襟口,剔一眼院墙外,“无妨,继续派人盯着,若有别的举动随时报与我。至于父亲那里,待他得空了再着人去禀罢。”
横竖也料宫里头那位使不出什么花样。
陆衡垂目道是,继而又窥一瞬他的神色,问道:“公子是有什么开心事?”
灯影煌煌映照在他风流隽秀的脸上,嘴边噙着笑,“你说女孩子都喜欢些什么?”
话音方落,便又见他摆摆手,“罢了,问你也不知道。况且她也不是寻常女子,她喜欢的东西,该跟旁人不一样。”
说及薛翦,李聿面上光华更盛,唇线不自觉地高高牵起,仿佛在谈一件尤为骄傲之事。
陆衡见他如此,心知他那了不得的心上人应是薛翦,遂认同地点了点头。
毕竟能在七年前将公子吓得魂飞魄散,又能在七年后让公子对她心生欢喜,这样的女子,大约是与旁人不一样的。
云净如洗的苍穹上,悬着一顶似丹烈阳,金芒罩在院子里,透过朱窗将屋内案上的稀奇玩物折出莹亮的光泽。
小竹提袖为薛翦换上新茶,眼神却一直往手边各式令人匪夷所思的玩意儿上打转。
“小姐,这李公子莫不是撞了脑袋了?怎的成天往咱们府里送东西?”
送的还尽是些精雕玉琢的手把件①和一些不知去哪里寻来的古书。
薛翦左腿搭在右膝上,慵懒地翻了翻书页,眉宇间俱是笑意,闻听此,朝小竹挑了一眼,打趣道:“你懂什么。”
小竹努努嘴,复仔细将案上的东西打量一番,奇道:“他这是把家底儿都搬来了吧?他与小姐非亲非故的,怎还——”
顿了片刻,倏而惊呼道:“李公子莫不是真看上小姐了吧?”
话声刚起,就见薛翦浅浅聚眉,似是嫌她聒噪,左腿一撂掀衣站起,径自摸上房门,“我要出去一趟。”
语罢又想起什么,辄身嘱咐:“若我回来得晚,你就别在门口傻等着了,夜里风大。”
小竹听了忙唤住薛翦,状似委屈地问道:“小姐去哪儿?不带上小竹吗?”
但见她回以一笑,双手背剪身后,倒着脚步往后院挪,满身的俏皮灵动,“我骑马出去,带你不方便。”
日渐西堕,薄阳洒尽人间,朦胧得宛若一场梦境。
薛翦行至浩居山时,恰值书院正门洞开,慢慢走出来一群身披锦氅的男子,乍见山下一人一马,皆有半刻微愕,很快便恢复平常,该勾肩的勾肩,该低语的低语,视线不时往少女身上睐。
薛翦将马驱到一旁的茶棚下,任由它玩似的转着圈儿,手里轻轻攥着缰绳,有一搭没一搭地摇了摇。
半晌功夫,才见李聿从那扇漆门里头缓步迈出,身边跟着几名面熟的男子,推推搡搡闹作一块。
像是倏然瞥见自己,方紧了脚步向她走来,立在炙影旁边抬头笑道:“你怎么来这了?”
嗓音里难掩悦色。
薛翦亦朝他扬起笑颜,却只问:“你想不想出城?”
李聿听得挑了挑眉,仍仰望着马背上的少女,“现在么?”
这个时辰出城,恐怕不大合适。
正思量着,就见一只白净修长的手翩翩垂落在他眼前,袍角边缘的月魄暗纹隐隐浮动,漫下几缕檀香。
“上来吧,再晚些可就回不来了。”
第91章 今宵 “这便是阿翦说的风花雪月?”
章佑一行人见李聿前去, 皆默契地缓了步调,延捱至茶棚边,或意味不明地打量二人, 或洞若观火地静候好戏。
前者一如楚善,此刻正吊起一侧眉, 双手兜在袖笼里,用手肘撞了撞章佑, 语气犹疑:“他们俩这是?”
若他没记错,薛翦回京也不过短短数月,他二人便已经融洽成这般模样了?
章佑睇他一眼, 笑问:“你连这都瞧不出来?”复侧首将声音压低了些, 话色玩味:“依我看么, 是好事将近了。”
闻言, 楚善眉心紧紧一折, 错前半步回身打量着他,半晌才悚然发问:“你怎么一点也不惊讶?莫非你早就知道了?”
说话间,蹄声渐起, 就见得那匹骏马自茶棚前扬尘而去, 在余晖中逐渐淡为一缕烟霭,消失散尽了。
料峭的寒风瑟瑟打在面上,尖利的像一把刀, 一寸一寸将暴露在外的皮肤割划而过。
少年宽阔的胸膛贴上薛翦的后背,双手径自攥住缰绳, 以环抱的姿势将她圈在怀里,低声道:“你想去哪?”
薛翦略微低垂视线,看着自己拳边另一双骨节修明的手,默了须臾, 方才松开缰绳,“西行,雁淞湖。”
话音甫落,李聿将马催慢了些,以至拂到身上的冷风也缓和少许,忽而问道:“你怎么今日想着要来找我了?”
他问时嘴边始终绽着一缕笑,心中明知为何,却更想听她亲口说。
未料怀中之人静了一瞬,然后缓缓侧过头,能闻见她身上清馥的香气与他的呼吸交缠在一处,令人生出些旖旎的错觉来。
她笑了笑,眉眼像是哪个丹青圣手描勒上去的,娇俏又顽劣,“你成日往我那送东西,我只消瞧见一眼便能想起你,故而寻思着”
言讫,嗓音里添了层淡淡的戏谑,“回赠你一场风花雪月,如何?”
听了这话,李聿微微一怔,颊上立时染了一抹缬晕,连攥在绳上的手都变得无处安放起来,心脏一声声跳动着,仿佛是在回应她方才所言。
余晖隐退,一丸明月悄声悬起,将湖中花影折射出万点光泽。
薛翦一紧缰绳,马蹄声便渐渐慢了下来,最后在原地踏了几下,她才偏头看李聿一眼,“到了。”
李聿松开手,望着眼前一片花海清湖,心下顿时了然,不免失笑道:“这便是阿翦说的风花雪月?”
听他突然改了称谓,没来由地教薛翦心底发虚,连忙直起身,抬腿从前边下马,头也不回地往湖边走去。
但闻身后传来两声轻笑,就听得他阔步追来,在她身旁柔声问:“你躲什么?”
薛翦稍稍避让开他的视线,嗓音又低又哑:“我没有。”
“那你别跑了。”李聿倏然驻足,眼尾挑着两分兴色,眼见那道青影停了下来,这才慢慢走过去,低头打量着她。
半晌,他淡淡笑道:“方才不是还挺坦荡的,怎么眼下竟别扭起来了?”
复抬手将她一缕散发勾到耳后,声音如同珠落玉盘,“你害羞了?”
他本就容貌极盛,汇着笑意的眼神向她看去,被这一身清雅袍服所困,原是纨绔至极的模样偏教他做出几分文雅之意。
薛翦清了清嗓子,辩驳之词刚漫到嘴边,却在仰头看他时悉数拦腰折断,只得自恨不该与他玩笑,默默垂下眼睫。
李聿凝视她片刻,总算调了个旁的话题,“你怎么知道这里的?先前来过么?”
身后几家驿馆正在掌灯,有昏黄的光照到对面,眼前横贯的幽湖经丛花一衬,更生风雅意趣。
闻言,薛翦颔首道:“我从临州回来时,恰巧途径此处,见这里”话未说完就再度哑在了喉口,眉尖轻轻一聚。
自她从临州回来已近十日,却还是没有一点师父的消息。他若真在郸城,这么久了,总该留下些踪迹罢。
李聿听了目色微讶,问道:“你去了临州?这月初吗?”
薛翦低低嗯了一声,复拔靴朝湖边闲走了几步。
李聿跟了过去,借着月光瞧她,心道,难怪马球会那日看她神色怏怏,腿上还有伤,却什么也不愿说,如今想来,多半与她去临州有关。
见她双目兼垂,似有心事,遂轻轻问她:“在想什么?”
薛翦沉吟片刻,复仰头望着尚存一丝靛蓝的天空,缓缓启唇:“不知道师父现下在哪,有些担心罢了。”
“你师父?是你在临州学武时所拜吗?”
她点了点头,言语间带着不难察觉的愁疑,“师父曾来过京中,不久后便只给我留下一封信,不知去向。师叔跟我说师父是到郸城寻一位故人去了,可我总觉得不止是一个故人这么简单。”
李聿默了须臾,倏而开口:“你师父生得什么模样?我帮你找。”
闻听此,薛翦转过头来,只瞧见李聿满目温柔地望着她,明明没有说一句宽慰人的话,却莫名令她感到有一刹那心安。
于是眼底渐渐回转一些笑意,淡声道:“我已经让哥哥帮我打听了,如果师父去过郸城,应该会有消息的。”
月色下,少年眸光微闪,将自己的锦氅卸下来披在薛翦身上,浅笑道:“在这里等我。”
她尚不及问他要去哪,便看见那道潇洒颀长的身影踅入夜色。再回来时,手里竟多了一只竹编小鸟,大抵是做得仓促,鸟喙又短又扁,余下的倒精致多了,仿若真的一般。
薛翦见此笑了起来,眉宇间的沉郁一时皆消散殆尽,用指尖轻轻摸了下它,“你还会做这个?”
李聿的目光一直投放在薛翦脸上,此时得她笑颜,方暗自舒了一口气,“跟书院后山的那群孩子学的,我得闲就会跟他们玩上一会儿,他们编的可比我好看多了。”
薛翦听了笑意更深,有心赞许一句:“你这个也像模像样的,没少下功夫吧?”
说着抬起头来,恰撞上他那双澄明如星的眼睛,见他对自己朗朗一笑:“能讨你开心,也算值当。”
便是这一瞬,叫薛翦的心忽然滚烫起来,久未熄下。
回到薛府后,薛翦一直不肯进屋,偏要在站在檐下,让那清冷的夜风吹过一遍又一遍,好像唯有如此才能慢慢平息她那不住翻腾的心绪。
翌日,晨光铺染过来,将屋内浸得暖洋洋的。薛翦昨夜睡得晚,眼下已过巳时三刻也不见起身,小竹在院子里和芷岚相互瞪眼,谁也不愿意当扰小姐清梦之人。
可稍一想到外头还有一个苏二小姐须要应付,小竹便冲芷岚吊起娥眉,“你快些去吧,小姐又不会吃了你。”
“我不去。”芷岚收回眼,扭头瞧着房门,“你权当让小姐多睡会么。”
此言一出,小竹满腹劝辞只得作罢,朝她枯着脸,到底先去外头将苏缘请了进来。
正逢严寒时节,她身上却穿得单薄,此刻一双黛眉紧锁,薄唇微微褪了几分血色,颇有几分楚楚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