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一入内,又听得他道:“还请卫公子一人进来。”
卫良听罢转头看了眼身后,心知父亲派去追捕他的人皆出自江湖高手,却无一返还,若他想对自己动手,单凭这几个花拳绣腿的家伙必定毫无胜算。
遂点了点头,示意他们不用跟来,在外面守好。随后小心翼翼地走到宁逸身前的八仙桌,挑了个同他对角的位置坐了。
宁逸似乎对他的表现很满意,得以省去不少功夫,这才提手给他斟了一杯茶,递过去道:“昀洛姑娘现下正睡着,半个时辰便会醒来。在下如此做不为别的,只是想跟卫公子说上两句话。”
卫良眼光迟疑地盯着宁逸,手上仍有几分颤抖,却是强忍着将动作降到了最低。
“你想说什么,便请说罢。”
“烦请卫公子转告令尊,在下并非他所寻之人,不过——”他的声音十分低柔,说及此便停了下来。
伸手去够茶杯,又给自己斟了一半,“恰巧在下手里有一二线索,令尊若是想要,不如摆出些诚意来,或有商量的余地。”
卫良愣了一瞬,之前经过书房时偶尔听见过父亲同旁人讲到一个曹姓后人,隐约觉得眼前男子所言,该是那位曹氏。
可他又是如何得知?
“你到底是什么人?”
宁逸低声笑了笑,“在下一介庶民,不足挂齿。还望卫公子记住在下所说的话,一字不差地转达于令尊。”
继而站起身,眼神中透露着淡淡的轻蔑,“两日后,令尊若是考虑好了,便差人在这外头点一盏灯,在下自会将消息拱手奉上。若是过了时限,便再也没有这个机会了。”
话罢又落下一句告辞,便如鬼影一般出了房门,只余卫良怔忡地坐在椅子上,许久不曾回神。
建顺医馆中央支着一道帘子,一位鬓角灰白的老者从帘子里头走出来,到柜子边执笔写着几行字,一面写着,一面对站在门首下的少年道。
“还好不算严重,你且带你妹妹回去静养两天,膝周记得每日热敷半个时辰,我再给她开一副驱寒的药,若是不见好转,你再带她来寻老夫。”
那少年听得脸色一顿,眼底依稀生起一些忽明忽灭的情绪,接过药包和方剂,朝帘子里头喊了句:“走吧——”
剩下两个字几乎是牙缝里幽幽传来:“妹、妹。”
话落,薛翦撩起帘布的手微滞了下,讶然道:“妹妹?”
她刚问完就见李聿动了动嘴唇,转身跨到了门外去等她。
心底好奇,连带着步子也快了一些,掀袍跨过门槛,对着李聿歪头笑了笑:“你那一声‘妹妹’,唤得可是我?我竟不知道李公子还有随意认亲的癖好。”
李聿皱了皱眉,牵着薛翦往马车上去,似乎一刻也不愿在医馆多留,边走边解释道:“方才那老翁把我认作是你兄长。”
说着语气又恶劣了两分,“我瞧他年岁也到了,难免老眼昏花,这替你开的药也不知道管不管用,我还是带你去别处再看看吧。”
薛翦听他这一番怪里怪气的言辞,不由轻笑一声,也没替医者分辩,任由他扶着坐进马车。
此刻金芒已收,晚霞如一抹天公泼倒的染料斜斜挂在天幕,缀上几许繁星,惬意至极。
对面的少年正襟危坐,余晖款款映在他的眼间,折射出些许别扭的味道。
薛翦看着李聿仍未舒展的眉头,温声笑道:“今天多谢你。”
“谢我什么?”他掀起眼帘,目光里有奇异的惑色。
“自然是谢你没有将我送回家了。”
本是一句犹正常不过的答话,未料她方一说完,原先还湛亮的眸子忽又渐渐淡了下去,垂首戳了戳木案上的纸包。
马车内似乎沉默了一会儿,蓦然听见李聿轻声说了句:“你总是要回去的。”
话落,薛翦迟迟没再言语,心尖兀自触动良顷,才抬头道:“我知道。”
又过片刻,她的嗓音变回了一贯的清越:“李聿,我想吃栗子糕。”
“好。”
夜色幽冥,薛府书房内烛火摇曳,有削正修长的剪影映在窗柩上,须臾,那影子似是罢下了手中的文书,朝内里踱步而去。
很快又映了回来,几乎是和一个沙哑的声音同时响起:“翦儿现下在碧痕院罢?我去看看她。”
毕竟昨夜罚了她后,薛晖心里也不好受,也不知道此举是否亦伤了她的心。
赵管家守在书房门外,微微躬腰回道:“老爷,小姐眼下还没回府呢。”
薛晖听得足下一顿,“出去了?”
复又抬眉望了眼门外天色,神情难辨,“去哪了?”
赵管家觎了觎他的表情,大抵猜到他是在担心薛翦,遂宽言道:“小姐是和公子他们一同出去的,记得好像是说去城郊了。”
薛晖眸光微振,抬抬手示意他退下,径自披了一件水色长袍出了书房,几次将要走道碧痕院时,便驻了步,忖度良久,又揽袖往府门去。
李聿送薛翦回府时,大约刚过戌时三刻,长街上多是昏沉的赤黄。他将药包与一盒糕点扣到薛翦手中,刚想开口便见薛府大门忽而打开,由里步出一道威严的身影。
心下微微一动,随后便抬手朝那边拘了一礼,没说什么,仅仅是这样客气地行完礼,立在原地。
薛翦见他如此,眉梢恍了一瞬,转过身便衔上了一道幽深静谧的目光,天色太黯,辨认不出他面上神色,只是含混地觉得那双眼睛里蕴了些她从来不曾察觉的情绪。
似是不满,又似是疼爱,行走在两者之间,难以规整。
“还不进来?”薛晖平淡道。
话音方落,薛翦立时错开视线,朝李聿辞别,转而大步迈入府邸。
二人间的气氛一时安静到极致,直到他淡然出声,打破了这份难以言状的不适,“方才送你回来之人是谁府上的公子?”
薛翦一路垂首跟在他身后,听得他问,神思仿佛窒了须臾,复仰起头来打量了他一眼,轻声道:“是李尚书之子,李聿。”
“李聿。”薛晖将这个名字在齿间揉了一遍,又问道:“你们走得很近?”
他的话很简单,只有短短六个字,却教薛翦有些没听明白他的用意。
入夜的寒风吹过来,伴着月光一齐抚过少女眼梢,在眼尾处勾勒出一笔朦胧的防备,几息后便潜进眼底,寻不着了。
正在此时,薛晖停了下来,静静道:“罢了,我也不想干涉你与何人相处。”
复从袖中取出一物移至薛翦面前,是一只青瓷色的小瓶子,“你若有些规矩,心里还有我这个爹的话,哪里需要吃这个苦头?”
“爹爹”薛翦抬眸看着他,话声里掺着一丝难得的认错之意,“我不是”
“拿着罢。”薛晖侧过身,目光中微有心疼,“这些天就不要出去了,若是落着什么病根在身上,倒是为父的过错。”
他说完又认真看了看薛翦,未加一句多余的嘱咐,待她接过药瓶便缓缓漫上了游廊。
第88章 情敌 在他对面坐着的少年,正是李聿。
“他还跟你说了什么?”卫舟浓眉紧锁, 饱经风霜的脸上并未流露出太过惊愕的神情。
卫良摇摇头,沉吟片顷,复忧心惙惙地问:“父亲, 那人所说的线索究竟是什么?他会不会是宋家的人?”
偏就在陛下指婚的节骨眼上,他遭人劫持, 以强迫父亲将窕儿送回宥州,不日后宋家女儿就捞得太子妃的荣座, 天底下哪里有这么巧的事?
“良儿。”卫舟的声音较之平常稍微放重了些,“你先回去罢,这件事情为父自有考量。”
卫舟闻言却是一副放不下心来的表情, 正欲再问, 就听见他厉声道:“回去。”
遂只得低下头, 颇有无奈地向他施礼道:“是, 孩儿告退。”
足音渐远, 卫舟才提手捏了捏额角,忖度再三后终是挥手吩咐:“把派出去的人都撤了吧。”
一旁的管家看了看他,提醒似地出声道:“老爷, 您真的相信他有曹氏后人的下落?”
十几年前的遗孤, 哪有那么容易被人找到?
卫舟抬眼过去,声音低沉平静:“当年曹家一案,我做的极其隐秘, 绝不可能有除了你我以外的人知道。”
话声方落,管家登时跪倒在地, 声音尤为惶恐:“老爷明鉴,老仆对您绝无二心!”
卫舟的目光慢慢聚敛到足边,打量着那道苍老熟悉的身影,一缕微薄烛光将他投下的幽影拉长, 带着一些颤抖吞噬地面。
良久,方起身托了他一把,“起来罢。”复正色道:“你跟了我这么多年,从宥州一路摸爬滚打至京中,这许多艰难曲折,我俱看在眼里,自然不会怀疑你。”
他坐回位上,目色清明,“那人既能知道曹家之事,还以此作为要挟,必定是有八成的把握。我若再着人追捕他,只怕他会狗急跳墙,将此事抖露出去。”
管家暗暗舒了一口气,又小心翼翼问道:“可若是放过他,他真的会将消息传与我们吗?”
“自然不会。”卫舟冷冷一笑,“即便他真的将那子下落告知与我,我也不会相信。”
曹家遗孤是那人手中唯一可以牵制住他的筹码,若不护好了,那人的小命也就没了。
“那此事便这么算了吗?小姐她”
卫窕自小便与他亲近,有何烦恼之事从来都先与他说,他膝下又无儿无女,早已将卫窕当作自己的女儿看待,见她本可如愿以偿嫁给太子,坐享至高荣华,如今却要因为这个变数改变一生,心下怨气难以按捺。
卫舟面色未更,语气却又沉了两分,“不这么算了,我又能如何?至于窕儿”
静默须臾,方闻他无奈地喟一口气,“万般皆是命,你派人在宥州服侍照看好她,待过些时日,我再替她寻门好的亲事罢。”
再好的亲事,却也好不过天家啊。
管家无声叹道:“是,老仆这就去办。”
碧痕院外,一个单薄的身影叠手靠立在廊下,时而低头踢踢草屑,时而举目平视前方,直到看见薛翦从远处走来,半垂的杏眸才恍然撑起,立时小跑过去。
“小姐!你可算回来了!我还以为李公子把你拐走了呢!”
下半晌,她本乖乖跟在他二人身后,却冷不防看见李聿将薛翦打横抱起,径直往李府马车走去,任她在后面紧紧追唤也不曾停下,像极了她从前在话本里读到的抢亲一幕。
薛翦闻言笑了笑,将手里的东西卸给她后,在她额间轻轻敲了一记,“胡说什么呢。”
小竹笑吟吟地眨了下眼睛,又想起来道:“方才我远远瞧见老爷往咱们院子走,却一直没过来,都这么晚了会是什么事呢?”
薛翦身形微微一滞,俄顷,将袖中的药瓶横在小竹身前,见她接过在手中转了一圈,打量道:“这是?”
“适才爹爹给我的。”
小竹近前跟了上去,“所以老爷他是为了给小姐送这个才来的?”
“兴许吧。”
她听得点了点头,走了一会儿又忽然开口:“对了小姐,我回来时在府门前碰见了宁二公子,他盯着我瞧了好一会儿,怪吓人的。”
这回薛翦彻底顿了足,转过身问:“宁逸?”
不及回答,就见她轻蔑地勾起唇线,语气里尽是淡淡的讽刺,“他最近来的倒是挺勤,难不成爹爹真收他当了义子了?”
这话原是小竹说过的一句戏言,可现在听薛翦如此讲着,竟让她觉得荒谬至极,忙羞愧地垂下眼睫。
却又听薛翦慢声问道:“他可有与你说些什么?”
小竹略一摇首,“我没敢多留,很快就进府了。”
“知道了。”薛翦折过身,继续往庭院走。
待拾阶迈入屋内,方懒散地倚在桌案旁,月光自窗外泻进来,如盛满室星辉。
少女的指尖在案上缓缓扣了两下,眸中闪过一缕疑色。
宁逸。
如此频繁地来府上造访,难道爹爹真的与他有什么交易不成么?
天尽头无云装点,不染一丝杂色。
狻猊口中袅袅升起一缕轻烟,将殿内幽寂的气氛慢慢吞噬。
高成淮覆手阖上折子,冷眸微抬,“他去过薛府?”
嗓音像是化了冰,落在闻者耳畔旋即蒙起一层薄霜。
梁安旋即掩下眼帘,轻声回禀:“是,殿下。”
不久便听他道:“待了多久?”
“大约半个时辰。”
高成淮默了默,面上神情半明半晦,许久才朝梁安抬袖一挥,示意他出去。却见他矗在原处扭捏半晌,支支吾吾道:“殿下,其实还有一事,奴才不知当不当讲。”
高成霆私自去见薛晖一事已然令他心绪纷乱,此刻喜怒渐渐着了一分显在脸上,声音也狹了一层愠气:“有甚么话便直说。”
梁安在他身边伺候已久,知晓这是他动怒前的信号,连忙将头压低两分,斟酌着开口:“那日二殿下走后,薛大人不知为何罚了薛姑娘,让她在祠堂跪了一夜。”
多余话便教他生生折断在腹中,闭口不言,生怕多说了什么惹怒殿下。
凝滞的寒意袭袭腾上襟口,梁安却分毫不敢动弹,不知如此僵直了多久,方闻上方传来一句:“左右今日朝中无事,便随我出宫一趟。”
在府上安心休养了两日,薛翦反倒无精打采起来,在屋里只着一件单衣,吊起一侧眉梢睨向门外,“小竹,我要的糕点呢?”
两刻前她便唤了小竹去取,直到现在都没回来。
这也罢了,居然连她半个人影都抓不着,懒散的嗓音又扬了几度,对院中另一名侍女道:“芷岚,你替我去瞧瞧小竹这个丫头又跑哪躲清闲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