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侍女颔首应了,正要抬脚往东厨的方向去,就见到小竹咋咋呼呼跑来,喘着气道:“小姐,李公子来府上了!夫人正在前厅招呼他呢!”
“你说谁来了?”薛翦眼皮一掀,倏然从榻上爬了起来,如瀑的长发随着动作垂落身前,俨然一副窝居者最为闲怠的模样。
小竹亟亟走去为她穿靴,秀眉一挤,回道:“李聿,李公子呀!”
李聿二字如同一记惊雷贯入脑中,劈得薛翦头皮一震,犹自怀疑半晌,复向她确认道:“你是说李聿到府上来了?”
平白无故的,他怎么会来?
小竹万没想到自家小姐会这般迟钝,愕了一瞬才捣蒜似地点头,又替她从衣箱里找了几件厚实的衣服,“院子里头可冷了,小姐还是多穿些出去,今日要戴什么簪子?不如还是用——”
不待她说完,薛翦已经一骨碌从榻上起身,径自坐到镜窗下,拿起梳篦朝发上舞弄。
一头青丝被她整得不成模样,片刻便听得身后传来一声闷笑,“小姐!还是我来吧!”
这大抵是薛翦第一次精心于着装打扮,折腾了半晌,才自眼尾吊起一抹自矜又浅柔的笑,款款踅出房门。
甫穿入一叶月洞,尚未行至前厅,薛翦便止住了脚步。
但见高成淮一身绛衣据于厅内下座,嘴边衔着一个颇有敌意的弧度,眼角微微上挑,容颜盛俊却又疏离冷酷。
在他对面坐着的少年,正是李聿。
他十分平常地直身而坐,眸中始终蓄着笑意与魏氏闲谈,瞧着是自在极了,却又不失端正礼节。
似是察觉到她来了,这才微微正了神色,好整以暇地偏过头去看她,一只手百无聊赖地搁在茶盏旁,幽幽朝她晃了两下。
似是一滴春雨悄声恍入人心,荡开了薛翦眉梢的涟漪。
须臾,见她侧过身去,才端起茶盏呷了一口,面上俱是清朗笑意。
这个动作恰巧落得高成淮眼底,只觉得他行径放诞轻佻,惹人嫌恶。
很快便也收起神情,侧首向门外看去。
少女半侧过身与后边侍女说着什么,唇色娇艳欲滴,一张一合,就这么立在那里,明媚得像是雪地中独自盛开的红梅。
而他并不知道,那张俏丽的脸庞在扭过头后便渐渐沉了下来,语气里攒着一丝嗔怪地向小竹道:“不是只说李聿来了?怎么太子也在?”
第89章 表白 “薛翦,你可知我属意于你?”
闻听此言, 小竹仿佛兜了天大的委屈,稚嫩的眉梢一折,压声辩道:“适才当真只有李公子”
青砖上略站须臾, 见薛翦一汪寒泉似地拿眼睨她,仅是一瞬, 她便略有愧疚地垂下头,“小竹下次一定看清楚了。”
尔后, 听得薛翦浅浅一叹,拾起忧郁的步调进了前厅。
魏氏显然也未料到太子登门,加之薛晖今日不在府中, 只得自己露面相迎。虽处处从容娴雅, 但到底是妇人家, 与他二人也没什么可闲谈的, 左不过和李聿搭上了两句, 面上挂着淡淡的笑。
甫见薛翦步入厅堂,魏氏眼梢那一点难察的拘束终于缓平,待她见过礼, 方抬手将她唤到身边, 冲她莞尔:“太子殿下与李公子都是来寻你的,你也到了,娘就不妨碍你们年轻人叙叙话, 这便回去了。”
言讫,便要同高成淮施礼, 不防衣角被人轻轻掣住,低声说着:“娘,你叫殿下坐在下首,我可往哪里站啊?”
方才太子敬她是长辈, 不愿自己上座,她捱不过,只好应了。可薛翦不同,这么一看去,确实是没地方站脚。
魏氏忖度一刻,回转笑颜道:“这几日府中茶花开得正盛,不如教翦儿陪殿下与李公子去院里瞧瞧?”
“也好。”高成淮浅浅一笑,似是听见了她们先前所言,起身和煦道:“许久没到舅舅府上,难得今日有闲,原也想四处转转,却怕叨扰舅母。”
言及此,他又看向薛翦,“如此,便劳表妹陪我走走罢。”
一席话听下来,他既没有自称本宫,又对薛翦母女二人表现得尤为亲近,使李聿一双剑眉不觉深深拧起,这边辞过魏氏,便大步朝薛翦跟去,在她身后唤了一声。
薛翦回过头,清风拂上她的嘴角,牵起一丝未加修饰的笑,待他走近了才扬起脸道:“你为什么来了?”
这种娇艳又揉着一半调笑的容颜是与她在前厅时完全不一样的,游走着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欢喜。
李聿看着她的眼睛,倏而舒展了眉,微微俯下腰身向她靠近,掩唇在她耳畔说:“我本来想偷偷翻进来找你,可思忖了一会儿,又觉得此举不甚磊落,再者,我与你之间也没什么需要藏的,便索性递了张拜帖过来。”
复直起身,眼底颜色宛若星河,“我如此不请自来,可有吓着你?”
他的吐息轻轻柔柔地扫在薛翦颈侧,令她有一霎慌乱,于袖中攥紧了手,等他的声音从脸颊旁缓缓移开,才故作镇定地笑了笑,“尚不算惊吓,至多是”
她顿了顿,回忆起自己在屋里时的情景,倒是真真切切地笑出了声,品咂俄顷,终究没将“先惊后喜”四个字说出口。
徐徐旋身,就见游廊上那抹清冷的身影正驻足停望,与他视线相接时,仿佛能感受到一缕近乎威胁的目光伤灼在她面上,兀自一怔。
这才提裙走去,嗓音带着点点愧色,“臣女未曾想过怠慢殿下,还望殿下宽宥。”
高成淮隐去眼尾神情,没答她,却是不紧不慢地问:“你们适才在说什么?”
话既出口,方觉悔意刹时漫上心头,不免皱了皱眉。
薛翦亦觉惊讶,将眼睫一掀,仓促地打量了他一眼,复温声道:“随意聊了两句罢。”
她开口时,正值李聿跟来,蓦然一听,好不容易扬起的眉眼又急剧地垮了下去,堪堪将目光投向别处。
薛府四处可见海棠树立,只是此节花期已过,部分枝叶枯黄凋零,莫名迎了几分寂寞之味。
高成淮似乎刻意慢了步调,与薛翦他们二人同行,一路上又问了她许多的话,她皆简言答着,待他不再言声时,游廊上便恢复一片宁静,只余彼此袖间相互摩挲的声音缭乱响在心底。
少焉,恍然听得李聿问她:“你喜欢海棠?”
薛翦依声瞧了过去,见到院中那树海棠,了然地摇了摇头。
“是我娘喜欢,爹爹就将阖府上下都种满了海棠,这样无论她走到哪里都能瞧见。”
未几,又听她悠悠续道:“只是海棠花期太短,我便央求爹爹植了几株旁的树来,不然我们府上除了春日,真就毫无朝气了。”
薛府种满海棠一事,高成淮早便知晓。那时他还在想,像舅舅这般惊艳冷酷之人竟也生得一副柔肠,与那些普通男子到底有何分别?
很久以后他才知道,自己也不过寻常男子,纵是天潢贵胄,亦有求不可得。
而此时,他仅是淡然一笑,“不曾想舅舅也晓风情雅致,倒是难得。”
薛翦闻言将唇一抿,隐约从他话头里觉出几分道不清的意味,试探着出声问:“殿下此言何解?”
高成淮默了默,便是没再接话。
此般无言行至廊道尽头,另有一扇洞门通往西院,再往里走,经过校场后便是薛翦的院子了。
薛翦与太子相处,从来是他问一句,她答一句,中间仿佛永远隔着一层什么,既生硬又客气。
但她今日反客为主,他竟直接避而不应,多少令薛翦心中缓缓生起的两分怪异彻底坐实坐彻,也不欲再走,只柔声道:“殿下其实不是来找臣女的吧。”
虽她不谙朝堂之事,但也知道陛下将宋家小姐指婚于太子。再思之前皇后一心想要撮合太子与自己成婚,横竖也逃不过“权势”二字。
如今诏书已下,此谋不成,她与太子亦无可能,他再不必要依着皇后的意愿来找自己。
今日至此,定是有旁事要寻爹爹。
高成淮丝毫不讶异她的敏感聪颖,自儿时起她就是这般锋芒尽露,讨得母后对她百般喜爱,处处纵容,连他都对其生起了两分艳羡,更盛的,许是妒忌罢。
思及此,眼尾处又闪过一瞬怪异的光芒。
见他久不言语,薛翦复启口道:“眼下这个时候,爹爹应该回到府中了,殿下如”
不及说完,就被高成淮一语打断。
“若我说是呢?”
她似乎尚未反应,嘴里喃了声“什么”,便见他挑起一侧眉,“若我说,我今日到此,就是来寻你的呢?”
高成淮踱着步,朝她逼近了半尺,安静地像一只隼,目光徐徐盘桓在她脸上,偏偏通身气度端然文雅,仿佛他只是这么立着,向她问一个答案。
渐渐,一阵难以名状的不安笃笃涌上薛翦心头,她定定地凝视着那双黑如深潭的眼睛,好似在分辨他眼底的情绪,良久才道:“殿下找臣女,能有什么事呢?”
就听他轻笑了下,“听闻你”
似乎碍于有外人在,不忍揭了她的面子,遂转言道:“前日里我那得了些新鲜玩意儿,便想着拿来与你瞧瞧,现下应该已送到你院子里去了。”
晌午的光线刺透簌簌茶花照映到少女身上,盛满了人世间所有的好颜色。
旋即见她明眸微挑,自唇边勾起一个狐疑又寡淡的弧度,正欲说什么,忽闻一道戏谑的声音洋洋响起。
“殿下这般就不怕伤了宋姑娘的心么?”
李聿负手立在檐廊下,面上携着平稳淡漠的、面对尊者时该有的表情,所说的话却是放肆如斯。
晴日好风,暗昧地行走在二人之间,没来由得教人一瘆。
相继沉默片顷,有脚步声渐渐从远处传进耳朵里,高成淮侧首睇了一眼,见是薛晖面色微讶地自廊道另一头踅来,眉峰略扬。
不及薛翦开口周全,李聿已然掣了她的手,缥缈地道一句:“失礼了。”
也不知是对她还是对太子说的,就一路捉着她的手穿过洞门,旋到校场旁边的假山下。
高高的身影罩在她眼前,像是有满腔的话要对她说,却又不知该如何启齿,单单以一种炽盛又复杂的眼神驻在她脸上。
薛翦蓦然被他带到这,心下窒了半晌,方才抬起头来,静静地望着他。
视线交汇,似有什么细细麻麻淌上他的心尖,微一摇漾,不禁连呼吸都紧促了两分,终是闷闷道:“我不喜你与太子亲近那滋味像是胸口困着一头兽,它拼命想要撕咬挣脱,却始终被镣铐所缚,难受极了。”
醇啾恃洸酒一样的声线里透着浓浓的不甘与情愫,“猎苑那次,太子的人引你去他帐中,我便突然乱了阵脚,只消一想在那里面的人是你,心火就不可遏地往上蔓延,但教冷风一吹,徒留的一丝清醒又将我稳稳套在了原处,动弹不得。”
“后来陛下设宴,你与那些女子一齐进宫,竟有无数个疯狂的念头在我眼前飞闪,我却仍旧停在原地”
“我后悔了,我不想等了。”
他垂下眼睫,目光中仍有滚烫,直直望住身前的女子,嗓音低得不能再低,近乎融入到周遭的风花动静里头。
不知为何,薛翦的心首次悸动到难以自控,似是宝筝上覆了一双温热的手,渐渐拨乱她的心弦,也不知是俱还是慌地紧了下袖口。
随后便听他放软了嗓音。
“薛翦,你可知我属意于你?”
第90章 回应 “她喜欢的东西,该跟旁人不一样
高成淮偏回头去, 望着月洞门外逐渐远去的身影,心头微微一震,牢牢掩于广袖下的双手愈攥愈紧, 像是在勉力克制自己不能去追,他素来的高傲与修养也绝不会允许。
即便他隐约知道, 今日定足在此,许会成为他一生之憾。
校场旁的晴光被零散的树隙滤成了潺潺春水, 流溢在少女那对摄人心魂的瞳孔上,映出了几分鲜少见到的慌乱。
这样的岑寂,似乎能听见彼此骤然无律的心跳声, 薛翦注视着他那烟云缭绕的眉眼, 鬼使神差地缓缓压了下颌。
李聿眸中一喜, 转瞬又变得晦暗不明。是喜她没有逃避, 又恐她推开自己, 反复在这意念万千的心田里来回错步。
周遭的暗香悠悠横陈在二人之间,丝丝缕缕,含混不清, 恍若一片薄纱, 暧昧汹涌地晃动着。
薛翦隔着这层纱,将目光梭巡在少年脸上,紧张之余, 又自心底徐徐生起了一抹甘甜。
少顷,她忽而仰唇笑了笑, 随后踮起脚,附耳过去,“我也是。”
声气入耳,李聿只觉得有酥痒之意染上半边骨头, 喉结上下滚动了一瞬,眼角眉梢都载满了干净耀眼的光芒。
“那我明日便让父亲来提亲?”方一罢口,又连忙改道:“不行,明日太仓促了,还是得好好准备准备”
许是从未见过他如此模样,薛翦不由笑开,蹒步到假山另一侧,复转过身来打量着他,“你会不会太着急了?”
明明是再寻常不过的语调,却挠得李聿自颈间至耳后一阵阵发热,丝毫感受不到冬日的严寒。
而此时,薛府另一边正上演着全然不同的一幕戏。
薛晖甫一回府就听赵管家说府中来了贵客,稍一思度,便猜到了七八,连忙唤人带路,自游廊疾步行至西院,见到太子三人同立于檐廊之下,心中微讶,却依旧敛着沉静的神情欻步而去。
高成淮收回目光,重新投到薛晖身上,见他虽穿一身燕居常服,尤其儒雅,但到底遮盖不过他眼底肃发的威势。
“微臣参见太子殿下。”纵是亲臣,该有的规矩也一样没少,薛晖正要下拜,就被高成淮伸手托起,“舅舅这是折杀我了。”
他嗓音轻缓,隐约带着一丝寡淡的笑,继而便见薛晖罢回手,与他持开了一段恭敬的距离,方垂首道:“臣不敢。”
话落,高成淮不动声色地望他一眼,转而抬脚踅上游廊,眼底映入一片殷红的山茶花,莫名心生烦闷,皱了下眉。
二人一路无话,仿佛各自怀揣心事,却又都在等着对方先启口。
半晌,薛晖终究没忍住,低声问了句:“殿下今日突然来此,可是宫中出了甚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