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人听了,忽而一叹,语带憾意:“薛师妹也是个顽劣的,岳师叔前脚一去,她后脚就没了影儿。她这一走啊,门内是愈发清净了。”
语未尽,就听得身旁之人“呸”了一声,“什么去了?我师父那是去云游的!”
知晓自己所言有误,连忙讪讪笑了两下,再欲开口便见前路走来一道风姿如玉的身影,肩上披着玄色软裘,一双星眸矜冷明媚,其容更是有六七分熟悉,怔了俄顷,方才悚然唤了句:“薛师妹?”
薛翦浅浅颔首,并不与他们多作寒暄,上来便问:“陆师叔目下可在门内?我找他有要紧事。”
两名弟子见她神色认真,相互看了一眼,便由其中一人领着她去向西棋院。
陆封乍见薛翦,顿时一惊,垂臂将竹简搁在膝上,定睛望了她须臾,方开口道:“薛丫头?你不是下山了么?”
薛翦上前行礼,却并不答他,只自顾自地问道:“师叔可有收到弟子传回来的信笺?”
闻言,陆封自眼梢扫了眼孟玄,但见他神色一沉,半晌才从自己身边走出去,垂眸道:“弟子曾将小师妹的信转交给了关师兄,托他代弟子送给师父,想来他是”
顿了顿,复将脖子梗得更低,“是弟子的错。”
薛翦听他所言,心下已然有了计较。
关翎与她关系原就不算亲近,临下山前他还同她试了一手,败相尤为难看,便是因此所憎,刻意藏了她的信罢。
思讫,隽秀的容颜渐渐黯淡,眸中似有深潭吞噬着日光。
陆封轻一挥袖,示意孟玄先行出去,继而站起身,长袍款款垂落,“可是出了什么难事?”
过了许久,薛翦从怀中取出一物递到陆封手中,“师父曾在京中待了一段时日,他临走前托人将此信给我,是郸城镖行的徽记。”
陆封将其拆出后,目光定在信上默不作声,见薛翦同样沉静地注视着自己,方才出言:“他可有再同你说些别的?”
“弟子记得曾问过师父一次,他好像说”
薛翦回想了一会儿,抬眸道:“师父在寻一位故人。”
陆封略微颔首,几不可察地道了几句是了,随后便转过身,一步一步极慢地踱至内室。
“师叔可是知道些什么?”薛翦没再上前,却是扬声追问。
院中一时悄寂,冻僵的耳旁唯有簌簌寒风飘摇而过,就在薛翦以为他不会再答自己之时,屋内蓦然传出一道轻缓的嗓音:“这件事情你便不用管了,你师父不过是去郸城会一位故友,没什么要紧的。”
没过多久,里面的人又问:“丫头,既然回来了,这次还走吗?”
话落,薛翦眼睫一霎,静默许久,到底没言声。
她与山门众弟子都不一样。
她是京城来的。
山门子弟一生之志俱在这凛凛长刃之中,可于她而言,不过一所好之道,并非天地。
伫立少顷,听见陆封语气亲善地笑了笑,“知道了,去罢。”
薛翦回到山门尚不足半个时辰,消息便不胫而走,关翎和其余几名弟子恰在试场习剑,听得此事皆目露惊色,不由低声议论起来。
薛翦从西棋院辞别后,一路自小道走了下来,眉间蹙痕深重,一副忧虑之状。
师父只身前往郸城,却特意留下一封令她难解之信,此举所图到底为何?
纵然师叔说师父只是去会故友,可观他方才神情,倒像是真的有什么难事。
正此时,有人朝薛翦抛来一物,划至空中勾起几分冷锐哨声,薛翦眼眸微转,倏然往后一退,左手自裘衣下骤然抬起,将其稳稳接在掌中。
“你还回来作什么?是在豫京待不住了?”关翎从试场步下,不紧不慢地走到薛翦面前,声调淡薄:“正好,上次输给你是我轻敌了,今日你便再同我打一场。”
薛翦缓缓抬起眼皮,目光掠过关翎一瞬,旋即将手中的剑扔了回去,讥嘲道:“我同小人便是打再多次也是无趣,师兄以为呢?”
她话一出口,周围弟子俱蹙了蹙眉,只道这位小师妹的秉性当真一点儿没变,竟在大庭广众之下这般羞辱同门师兄。
关翎听了亦忍不住,紧握剑鞘道:“你什么意思?少在这里阴阳怪气!”
“什么意思。”薛翦淡淡一笑,继而站在那里好整以暇地打量着他,“月前我让人送来给陆师叔的信,是师兄藏的罢。”
不等他回答,薛翦又信步上前,话声狭着一丝极为明显的厌气:“师兄如此行径,真教人不齿。”
寒风拂过,将薛翦裘下衣袍吹起些许,她似是畏寒地动了动,转而抬步往山门走,仿佛不曾与人接话,举手投足间尽是骄贵疏狂。
大概是所为被人堪破,心虚理亏,关翎一时驻在原地,没再纠缠薛翦。直到她走出山门,方动身追去,望着那道身影似乎想说什么,却又什么都说不出口。
回京的路上,薛翦一直在想岳迟之事,可无论她怎么揣度,到底琢磨不出个之所以来。
索性阖眼靠在马车内,拥起手炉向小竹问道:“常家的马球会,你想去吗?”
小竹听了语声微扬:“小姐不是说要跟公子一起去吗?怎么问起我了?”
过了片刻,她忽然反应过来,惊呼道:“小姐莫非不想去?那岂不是——”骗了公子!
第85章 蓄意 “难得殿下有兴致,不如臣陪殿下
薛翦不置可否。
此次宴会, 她本就是帮苏缘约的哥哥,至于自己会不会去,还当另说。
车内足足静了一刻, 薛翦依稀感觉到一束目光辗转在她脸上,故而缓缓抬起眼, 不出所料地衔上了小竹的视线,好笑道:“你看我做甚?既受人之托, 便不可不终其事,这个道理你总明白罢?”
闻言,小竹努了努嘴, “小姐出门还是公子替小姐打得掩护, 如今却要被小姐蒙在鼓里给卖出去, 也不怕寒了公子的心么。”
见她仿佛哽了许多怨言, 薛翦没来由地笑了笑, 继而坐起身,语气揉着一丝揶揄:“照你这么说,你家小姐可真是罪大恶极之人, 不会哪天也把你给蒙了去吧?”
话罢, 小竹立时机警起来,轻轻一哂:“小姐明明知道我没有那个意思。”
薛翦揭开果盒随意往嘴里塞了一块,没再理她, 眼睛直直盯着车帘底下涡风的缝口,神思复又飘回岳迟身上。
到底是什么人能让师父亲自下山, 寻了数月也要去见上一面?
当真是他的友人么?
冬月初四。
金乌西坠,城东一辆褐色的马车缓缓驶近。
末了抵至薛府,厚重的车帘被门下守立之人稳稳掀起,见薛翦步出, 复抬起手臂让她借力。
却见薛翦朝他挥了挥手,示意他退到一旁,随后径自跳下马车,两袖环在身前,似乎掩着什么东西。
目光往旁处稍稍一瞥,见门前还另停了一辆华盖马车,随口问道:“府里来了客人?”
门房收回手,微微呵了点腰身,“刚来不久,赵管家前会儿才将他们引进去,眼下应当正在前厅,小姐还是去老爷书房先候一候吧。”
“爹爹这么说的么?”长眸顿时掠起一道惊色,让她一回府便去书房等的,从来不是什么好事。
门房听了只是陪笑道:“小人只管照赵管家吩咐办事,旁的”
顿了须臾,复摇了摇头,“小人也不大清楚。”
薛翦看过去的眼神中尽是轻浅的嫌弃与不耐烦,遂不再多问,护好袖中之物朝游廊上去。
尚至半途,自余光里蓦然横进一道牙白色的身影,虽是背对正门而立,窥不见容貌,可那一身威严贵重的气度在薛翦心下登时划过二个字——
太子。
他不在东宫待着,来这里做什么?
仅是一瞬,薛翦便再度拾起脚步,分毫未停地往书房走去。
薛晖掀袍迈入厅内,朝那道牙白色的身影拱手揖道:“不知殿下折节来此,微臣惶恐。”
男子闻声转了过来,虚托了薛晖一把,“薛相不必如此拘束。”
待他站直身后,又看着他笑了笑:“是本宫不请自来,还望薛相包涵一二。”
厅中男子生了一张与东宫有五六分相似的面容,只是下颌更加尖洁,眉眼微微上挑。正是当朝二皇子,高成霆。
“殿下言重了。”
薛晖亦是淡淡一笑,嘴角浅漠的弧度里始终嵌着一点轻蔑的态度,偏又教他难以察觉。
继而伸手请他上座,片顷才问:“不知殿下屈尊至此所为何事?”
高成霆手里的乌骨折扇一下一下搭着右手掌心,浑然一副闲雅之状,“也没什么旁的事,不过今日出宫一趟,恰巧经过薛府,想到从前还不曾拜访过,便寻了今日来薛相这里看看。”
他如此一说,薛晖便也就着一听,彼此心里都清楚,他今日到访,确有所图。
便是这么在府中待上一阵,若让人传了出去,或是被东宫知晓,少不得又是一场盛烈风雨和无声猜忌。
下人奉上新茶进来,薛晖只是喝了一口,既不再多问,也不怎么回答,就等着这尊大佛主动离去。
哪想高成霆今日尤其耐得住,有一搭没一搭得同薛晖聊了好半晌,恐宫门落了钥方才起身辞别。
薛晖驻在门外,瞧着那辆马车朝皇宫驶去,直到缓缓消失在眼底方才回身,面上神色晦暗,沉寂得令人齿凉。
不及走到书房,就见薛翦拢袖立在檐廊下,似是远远瞧着自己,便旋即将头埋了下去,待他走近方低低唤了声爹爹。
若她再早一个时辰回来,兴许不会触上薛晖生愠的时候,私自离京一事便也可以小惩了之。
但偏不巧,就让她给撞上了。
萧肃的身影停顿在薛翦身前,寒气随着他的走近而肆意挥长,周身一时悄静下来,如同一潭死水,扼得人手脚发麻。
许久,头顶落下一句:“怀里兜着什么?拿出来。”
薛翦眉尖轻蹙,只觉他此刻的嗓音冷得骇人,缓缓将袖袍一展,蹲下身去将路上捡的刺猬放在地上,复起身端正站着,回道:“它是我在城外拾来的,我瞧外边天寒地冻,不想让它”
话未说尽,便教薛晖厉声截断:“七年前你年纪尚小,还能称上一句不懂事罢了。眼下你已及笄,却仍像儿时一般胡闹,成何体统!”
薛翦知道他是在说自己又一声不吭去了临州,却也不愿解释,只垂眸道:“翦儿错了。”
见他未言声,复将语调稍抬:“翦儿知道错了。”
她这一贯做派,薛晖素来熟悉,冷哼一声:“你哪回不是这样说的?”
有一便有二,复再有其三。
正是因为一次都没真正惩罚过她,才养出这么个骄纵任性的气性来。
薛晖徒然一抖袖,从她身边径直步入书房,行动间带起的风声啸然拂过薛翦耳畔,听得他道:“今晚你便去祠堂里好好跪着,待何时跪清醒了再让人来报与我。”
话落,薛翦薄唇紧抿,捱了半天才将足边的小生灵抱起,一言不发地提脚前行,颀长的背影经烛火一照,映在廊道上余留两分顽劣之色。
这样的天在祠堂里罚跪,自是冷痛极的。
尤其到了夜里,浸湿的寒气直往人骨头缝里钻,刀割似的难捺。
小竹见她一句话也不肯说,还没来得及回趟碧痕院就直接来了这里,既心疼又着急,声音都着了一丝颤:“老爷从来没有这样罚过小姐,今日这是怎么了公子怎么还不过来”
“没用的。”薛翦忽然淡声道。
“他既铁了心想罚我,谁求都没用。”
“可是”小竹正欲替她分辩,就听见她叹了一口气,轻声道:“你回去吧,我受得住。”
七年前肆意离京未得他惩戒,权当今日补了回来,如此一想,倒也不亏。
思及此,她复将领口裹紧了些,依旧跪得笔直。
小竹却哪里肯走,膝盖点着地砖往薛翦身旁又挪了几分,别的没学到,一身倔强脾气倒是习得了个十成十,轻轻扯住她的袖角,道:“我陪小姐。”
翌日,薛翦半睁开眼,绒深的睫影下带着一点懒散神色,意识混沌了半晌,才哑声唤了下小竹。
不消片刻,小竹便端着一碗热汤从外面进来,步子又急又稳,说不出的奇怪。
“我不是在祠堂跪着么?”薛翦撑起身,自衾被下探了探自己的双膝,一阵锐利的疼痛骤然传来,惹得她眉心狠狠一拧。
小竹忙将手里的东西搁下,守去薛翦床边,“是公子把小姐带回来的。”
薛翦看她一眼,眼底情绪微微一动,不过多久便轻轻点了点头,下床穿上袜靴,“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方一站起,膝头便又递来一阵沉冷细密的痛感,像是有极寒之物紧紧吸附其上。
“巳时了。”小竹皱眉道,抬手扶在薛翦身侧,“方才表少爷还来了一趟,说是找小姐去城郊马球会的,小姐昨夜跪了一宿,哪里还能再跟他出去闲玩呀!”
她说着,心中又是一顿不平,“老爷真是太狠心了。”
银丝缝沿的靴尖勉力勾过椅凳,落座后才让小竹给她净面净手,热气腾上眼梢,薛翦懒懒问了句:“启珧走了么?”
不等她答话,又径自说道:“没走的话便让他等等我,我和他一起。”
“小姐!”小竹立时摊下巾帕,急声劝道:“你就别出去了,再说你前两日不是也不愿意去吗?”
“你也说了是前两日。”薛翦抬手指了指衣架上的雪青常服,“你家小姐心情烦郁,须得出去解解闷。”
常家的马球会行于城郊,球场三面设有看台,多为京中贵妇千金踞之。
时近正午,球场外停聚着数辆华侈马车,薛翦打起帘子往外头瞥了一眼,虽得热闹,面上却仍不现一丝快意。
步出车门,就见魏启珧抬手过来,压声道:“你千万当心些,我可是向润初保证过的,你出来一趟若是伤着哪儿,我没法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