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天他们为了赶路几乎鲜少停休,西南之地又阴雨绵绵,路是难走极了,终于到了城里,难免想要卸一口气。
薛翦微撩车帘,隔着雨幕往外看去。旁边是条白色的道路,在银丝下发着晦暗的光,后面坐列三五商肆,其中最周正的,名唤石远楼。
忖度片刻,忽而落下车帘,起身推门而出,小竹立时秉伞跟去,站在轼上环视一眼,看着周遭与京城全然不同的景色,不住叹道:“我们真的在郸城了”
薛翦没言声,径自撩起裙摆踏下马车,甫一落地,鞋面便被那摊雨水迅速沾湿,不禁皱了皱眉。
就在此时,余光里蓦然瞥过一块黛绿的衣角,偏过头去,却见道旁除了几个身披蓑衣的男子,再无其他影迹。
“小姐在找什么?”
闻言,薛翦回过神来,浅浅摇头,继而迈进客栈要了两间客房。
哪怕是在此等小城,又有霏雨不断,一楼仍旧客来客往,商贾颇多。故而薛翦未做停留便直接沿梯而上,换去一身女装后,才坐在桌边喝了一口茶。
味道青涩沉闷,依稀伴着一股柴火气息,使其当即咂嘴拧眉。
小竹连忙走上来替她倒一杯温水,不及递去就看她摆了摆手,吩咐道:“你就待在客栈吧,我去外面看看。”
这十日过得煞为艰难,若再让他们陪自己一同出去,恐他们难以承受。更何况,她一人行动也方便许多。
思及方才那抹转瞬即逝的人影,薛翦没再多待,长身而起,大步朝门外踱去。
出了石远楼,雨势愈见衰退,薛翦在檐下掸了掸衣裳,长剑半匿袖后,面上做出一派坦荡侠客之姿,提脚踅入长街。
眼看年关在即,街上却没有一丝暖洋喜庆,联想到从前在临州过的新年,薛翦不免感怀,未觉步履也变得沉重起来。
俄顷,瞧见街边站着一个挑竿贩卖的老妪,她敛正容色走了过去,径自选了个模样奇特的泥人买下,一面掏钱,一面问道:“你们这儿向来这么冷清吗?”
那老妪不忙收钱,仔细替她将泥人装入匣中,笑道:“瞧姑娘一身华贵,该是初来此地吧?”
薛翦闻言愣了愣,握着钱币的手尴尬顿在半空,又听得她改口:“小公子有所不知,前些天城里莫名出现几具尸首,把大家伙吓坏了,这才没什么人出来走动。”
她将木匣伸到薛翦手中,“好了,多谢小公子照顾老妇生意,这匣子原是不赠的,老妇见公子合眼缘,倒也不妨。”
薛翦穿男装还没有让人认出来过,不禁耳廓微热,收回手后,复低低问道:“那些尸首可是在雁尾巷发现的?不知现下处在何处?”
她记得哥哥给她的信上写着,师父是在雁尾巷去追一道黑影之时与其交手,本已负伤,周围却又冒出一群蒙面之人缠斗不休。
倘若得知他们的身份,或可探出师父此行缘由,更重要的是早日寻到师父。
老妪听了她的话,怔忪片刻,随后暗暗打量着启口,后半句隐约藏着喟叹:“小公子莫非是为此事来的?那些个死了的人多半该在衙门里,或是乱葬岗随意埋了也未可知。”
官府能查明白的,自然会往死者家里送去,若是查不明白,于他们而言不过是死几个无关紧要的小喽啰,牵去乱葬岗已是大德。
薛翦在心下思量去处,未几,抬眸向那老妪打听衙门所在,继而道一声多谢便匆匆旋身,背影缓缓溶入晚霞之中,逐渐消散。
天色昏暗,几家酒楼陆续支起大红灯笼,将这座城照得通亮些许,逐渐透出一层薄薄的烟火味来。
薛翦沿着主街一路向前走去,步伐时快时慢,偶尔停顿回首。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有人一直跟着自己,似乎自她使下马车之际便没能甩开。
眼下去县衙她只有过墙入内这一条路,绝不能教那人搅乱,失了任何寻到师父的线索。
斟酌须臾,薛翦按了按腰侧长剑,眸光比月色更冷地向后扫了一眼,接着轻身掠入别道,驻足于砖墙后拔剑以待。
白驹过隙之间,剑尖直指来者咽喉,但闻她嗓音泠冽:“你是何人?”
第103章 厉周 “女侠这么快就把在下给忘了?”
逼仄的砖墙间斜斜投着两道人影, 在漫天星斗下显得格外幽冷。
然此时,寒意正顺着剑锋隐隐渗进皮肤,分明尚隔一厘之远, 来者却未再有任何动作,定定地将目光聚在少女脸上。
顿了片顷, 深漆的目染上笑意,终于开口:“女侠饶命, 咱们有话好说吗。”
他自刚进城便被薛翦发现,此时若因为她一袭男装而称其少侠,反倒显得不够诚恳, 不似求人的模样。
话音甫落, 薛翦凝了凝眉, 瞧这人一身吊儿郎当, 心中鄙夷, 继而手腕微转将剑身搁在他的肩上,冷冷挨着跳动的侧颈。
“说罢。”
见状,男子微不可察地抽了下嘴角, 腹诽道:年纪不大, 戒心倒是深重的紧。
尽管对身上的威胁颇有不满,却仍装作松一口气,眸光四处游走, 说道:“其实在下并无恶意,不过是瞧女侠风华非凡, 心生倾慕,又不好贸然上前,才会”
“油嘴滑舌。”话声未尽便被薛翦蓦然截断,眼光肃飒地落在他眸间, 无声打量。
倘若从远处看,此人身形修拔阔挺,打扮也尚算光鲜,端得是衣冠齐楚。未料这一开口,沾得却是玩世不恭的味道。
可他的口音既不像京城一带,也不似这边软糯,倒有点像是刻意装出来的。
薛翦慢慢把目光从他面上挪开,见天色渐晚,不欲与他纠缠,“你不愿说实话,无妨,我也懒得听。只一句,别跟着我。”
蓦然收手,萧瑟剑气在男子身侧“嗖”得掠过,利落地归入鞘中。
听了她的话,男子立时摆正颜色,抱拳笑道:“明白明白!在下厉周,多谢女侠宽宏大量,不与在下计较。”
薛翦只觉这人言语飘浮,行止可疑,殊不愿再理,仅在眸底明晃晃地写着三个大字——还不走?
厉周登时领会,尴尬地咧起一边嘴角,往后倒退着走出,“今日多有得罪,待他日见面,厉周定当以礼相赔。”
言罢,最后一抹影子也随着他的声音从墙角消失。薛翦等了一会儿,方才旋过身,沿着另一头悄然扎进街巷。
与此同时,东宫。
殿中的光线穿过纱幔射入,照得榻上之人容色半明,冷然道:“什么时候的事?”
梁安垂首站在帐外,目不斜视,“回殿下大约有几日了。”
樾王前脚离了薛府,便听陈大人传信说薛姑娘不在京中。彼时他还未觉有何不妥,直到再度收到消息,上面写着,薛姑娘去了郸城。
虽不清楚薛姑娘为何有此一行,却也难免令人想到或与樾王有关。
薛家素来与东宫同为一派,按理说本不该怀疑薛相之心。可眼下太子与宋家嫡女婚事在即,谁也保不准薛相是否想要另寻他枝。
但转念一想,薛相这般谨慎之人,怎会在樾王就藩的节骨眼上将自己的女儿送去郸城?
夜色浓重,高成淮的身影在帐后愈显朦胧,嗓音却格外清晰刺骨:“为何现在才说?”
话落,梁安立时跪地稽首,“殿下恕罪。”
殿内一灯如豆,高成淮隔着纱幔将目光放在榻下之人头顶,静默不言。
片刻后,才闻下方传来飘渺的嗓音:“事出蹊跷,陈大人已经亲自去郸城查了,兴许兴许薛姑娘只是图个好玩儿,不日便会回来的。”
这话说出口,梁安自己都有几分不信。
纵然那薛姑娘是个贪玩的主,却也不至于在此时跑去郸城享乐,实在是太过偏壤,哪能比得上京城的新年热闹?
听言,高成淮从帐中趿靴而出,雪白的中衣衣角在梁安的余光里阒然掠过,擦出一簇浅风。
“速传信与陈谓,樾王跟薛翦的行踪,本宫要他一五一十地报来。”
梁安应声领命,起身便欲去办,忽然又听他唤道:“慢着。”
于是顿了足,仍低着头询他:“殿下还有旁的吩咐?”
高成淮眸光隐转,在阴暗中溢出几缕关切的神情,话色却似有犹豫:“陛下今日”
余下的话没有接着再说。
梁安等了一刻,猜到殿下想问什么,无奈地摇摇头,“陛下仍然不曾踏出玉安殿一步,也不见客,就连皇后娘娘前后去了几回都教明公公给挡了下来。”
听罢,高成淮唇微动,嗓音仿佛遁入沉沉夜色,冷漠又伤怀:“他果然还是舍不得樾王。”
声音极轻,落至梁安心头竟像是寒冰烈刃,令他骤然一疼,哽咽道:“殿下”
“这里不用你了,你去罢。”高成淮阖眸,在他未尽的话语中疲倦地抬起手,待他退下后又兀自站了一会儿,缓缓走到窗边。
京城的隆冬多风雪,到了夜晚,细柔的雪花便从广袤的天空飘洒而下,装点整座宫城。
仰头望去,一盏明月清冷孤傲地坐在枝头,寄人忧思,也照尽顽事。
一如此时的檐廊下,少女十分警惕地背贴漆柱而立,眼光四处打探,确认无人才蹑声踅入后堂,推门进了一间阴冷的屋子。
里面整齐列着几条宽案,盖白布,显然是用来停放待人查验和无人认领的尸体的。
闭上门后,薛翦不觉将脚步放得更慢,刺鼻的气味透过黑纱钻到面前,惹得一阵干呕,连忙用面巾紧紧捂住口鼻,有些无措地往前试探。
太冲动了,她突然心想。
这里放着这么多尸体,她如何得知哪些是曾与师父交手过的?万一根本不在这儿呢?
思及此,转头将门外滤进来的微光瞟一眼,心里渐渐打起散堂鼓,却又在踌躇间提脚向前,念一声:“祖宗保佑,我就看一下,看完立刻就走。”
言着,握着长剑的手慢慢挑开白布,现出一张苍白吓人的面孔,心中微震,很快便定睛细看过去,见那人身着黑衣,额上还绑着一圈红缨似的饰品。
接着转身去另一边,将其余白布尽数掀起,发现有六人与他打扮一致,不禁猜想会不会他们就是信上所说的那群蒙面之人?
这么轻易就让她给找到了?
心底尚存疑虑,正要再查,门外忽然有一批脚步声飒飒赶来,骇得她旋即躲去屋角,将身形没在墙中,全然忘了屋内还有数具被她“冒犯”过的逝者正敞着脑袋敛在案上。
反应过来时,外面的人与她之间仅剩一墙之隔,灯笼散出的暖光在窗纸上氤氲跳动,薛翦避无可避,只得屏息凝神,寻找脱身的时机。
“吱咿——”
门从外头打开,落进来一束愈发广淡的澄芒,随之倒下的还有几道耸长的影子。
“老大你看!”一人抬手指了指身前,“还真有人来过!”
“真他娘的晦气,大晚上的还要老子来看死人。”被唤做老大的男子震袖捂鼻,另一只手攥着刀身点了点周围,吩咐道:“你们几个守在这里,其余的人跟我出去搜。”
一行人退出去,自也有一行人留了下来,薛翦藏在两墙聚立之处,幸而穿了一袭玄衣,在薄亮中不算太过扎眼,但只消他们微微偏头,自己便会暴露无遗。
若论身手,他们几个多半是困不住她的,可眼下还未找到师父,她尚须在郸城待上一段时日,还是少惹些麻烦,方便走动。
如此想着,她将全部精力专注在那几名差役身上,眼瞧其中一人将要转过来时,徒然有一粒石子掷到他头上,但闻他恨骂一声,掀眼往门外看去。
即见庭中立着一位装束周整的男子,面容窥不全面,却能看见他一副吊儿郎当的站姿,朝这边扬了扬下颌,挑衅似的:“你们这儿也忒小了,我还没逛够呢,又给绕了回来。”
“衙门重地!岂容你放肆!”被砸了脑袋的差役兜着一腔怒火,按着配刀夺门而出。
其余人紧随其后,不多时,屋内又是一片悄寂。薛翦没多留,趁声音褪远便侧身溜了出去。
县衙外,一道黑影簌然落地,薛翦敛神脱下面巾,便要往客栈走,不防身后传来一阵咳嗽声,紧接着一股浓浓的得瑟口吻:“就凭你们还想抓我?下辈子吧!”
薛翦回头。
眉梢一蹙,“是你?”
厉周仿佛才看见她,眸间闪着一些惊喜,走近道:“没想到这么快又”
不及说完,再度被薛翦打断,“是你引开了他们。”
月晖下,少女神色平静,不见波澜,“你到底是谁?为什么帮我?”
“女侠这么快就把在下给忘了?”厉周咧咧嘴,复作叹息,尔后抚着下巴嬉笑道:“再说一次也无妨。在下姓厉,名周,暂以四海为家,勉强算得上半个江湖人士,平生最喜结交善缘,不知女侠可否告知在下芳名?”
厉周,薛翦心下默念,继而淡声开口:“我姓简。”
此人巧言令色,谁知道他报的是不是真名?她愿搭理他,也是看在方才帮她引开差役的情面上。
厉周并不知道眼前人如何腹诽自己,目光倒是烁亮,张口便是:“简女——”
“侠”字未出,就听得少女无情言道:“别唤我女侠。”
遂将舌头打了个转儿,促狭的目轻眯,笑说:“简姑娘。”
薛翦睇一眼他染着泥的广袖,眸心微动,“你还没回答我另一个问题。”
厉周对她的话置若未闻,抱臂走到她身边,嘴角噙笑:“简姑娘可吃过晚饭了?不瞒你说,在下这几日风餐露宿,饿得不行了,不如简姑娘跟在下一起去找家馆子凑合一顿?”
他突然靠近,鼻梢迎来些许不一样的皂角气味,像是草原上的风,竟莫名让她觉得有些好闻。
滞了须臾,薛翦复拉开二人的距离,退后辞道:“不必了,我”
说及此,她话语略停,像是想到什么,倏然改了主意,“也好,就去石远楼吧,你应当识得。”
甫落,厉周笑痕堪堪凝住,知晓她是在指自己跟踪她一事,暗道这姑娘嘴上真是半点不饶人,许久才转圜出一缕浅笑,比了比手,“简姑娘先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