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纨绔——望成
时间:2021-12-24 15:06:09

  此言作罢,梁啾恃洸安脸上的笑容瞬时僵住,几乎不敢去看高成淮的表情,僭越猜到,大约是很瘆人的。
  太子殿下身份尊贵,向来在宫里养尊处优,矜持自傲,何曾在一女子身上下过这般功夫?竟还屡屡被其辜负,在他看来,薛姑娘此举多少要叫人说上一句不知好歹。
  如他所想,身边人的神色阴沉似雨,一双长眸乌云缭绕,指尖轻轻抵在杯沿,仿佛只要他稍动一下,那只精巧的茶杯便会当即支离破碎,气氛骤然凝降成冰,泠冽至极。
  未几,听得他冷哼一声,反诘道:“你有何不敢?”
  薛翦身形一凛,心知他眼下当是怒极,却始终低垂着头,抿唇未言。
  纵然圣上诏书已下,太子妃一事已成定局,可私心里,她不喜太子,亦不愿与他有过多交集,能避则避。
  静默良久,高成淮忽而搁下手,雍闲地搭在膝上,漫不经心道:“不过一幅画罢,你若不喜欢,随意置到别处便是。”
  他这般浑不在意地说出来,倒让薛翦心里徒然腾起两分愧疚,思虑片顷,唇边到底牵起一个半高的弧度,向他行礼道:“臣女多谢殿下赏赐。”
  高成淮没看她,语气平平:“你并不诚心。”
  薛翦刚迈一步准备坐下敛画,眼下闻言,生生将腿顿在原处,一时坐也不是,不坐也不是,姿势诡异难堪。
  不由腹诽道,太子今日怎么这般咄咄逼人!
  树上时有三两小鸟嗡鸣浅唱,抑或展翅而飞,掠过枝叶勾出飒飒响声。
  薛翦不动声色地收回腿,站直问:“不知殿下唤臣女前来,除此事外,可还有别的吩咐?”
  话落,高成淮挑起一侧眉,微微仰头盯着她,半晌才道:“很着急?”
  薛翦对上他的眼睛,不明所以。
  又闻他语带戏谑地说了一句:“莫非你适才没有寻到那位‘朋友’?”
  末了,刻意将那二字咬得重些,尾音晕着几许莫名的敌意。
  薛翦这下全明白过来了。
  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受不得人冷落,恼她于前庭时对他爱搭不理,极其敷衍的行径,于是大有不满,逮着空档便要将火气悉数折返回来。
  低低嗤笑一声,多少掺了些鄙夷的味道。
  却不料她这一下,被当事人听了个完全。
  薛翦反应过来,连忙垂目,正声道:“殿下误会了。”
  她所说的误会,自然是那道目无尊卑的嘲笑,可此言坠到高成淮耳畔,竟有些模凌两可起来。
  他下颌微动,任风卷起发梢,亦带出一抹极微小的笑,转瞬即逝,“既然不急,那便陪本宫在这下盘棋好了。”
  言毕,目光投向漆板。薛翦无言反驳,只得从命。
  丹霞浮涌,天色渐浓,熙熙攘攘的前庭里觥筹交错,酒肉香气漫人鼻稍。魏氏专门为薛翦请来的戏班子在庭中支台,数人手持长竿,踏着洞箫鼓板声缘竿而上,热闹非凡。
  薛翦却撑脸静坐在席间,仿佛与众人隔了几重山水,神情颇有些索然无味。
  和魏启珧比武输,和太子下棋还输,她薛翦的命数里就离不得这个字了么!
  亏得今日还是她的生辰,简直晦气。
  想到此节,薛翦心中更生郁闷,雪腮被她的掌心紧紧抵着,连同左边嘴角一起懒懒上扬。
  正出神,忽然有人掣了她的袖口,悄声问:“听说你是跟太子殿下一起过来的?那李聿呢?”
  薛翦扭头,见苏缘一张小脸在烛火照映下半隐半明,眼底兜现出幽幽冽冽的流光。她拧起眉,“谁说的?”
  “好多人都看见了,都在说。”苏缘径自坐到她旁边,伸出半指在空中朝对面戳了戳,语调悠长:“我瞧着李聿是吃味了。”
  一面低声议论,一面拾箸夹了块酥骨鱼肉滑进嘴里,“其实李聿也不是不好,但你已然这样骄纵,还是太子殿下那般沉稳的男子才守得住你像你兄长一样,灼灼璞玉,温文尔雅。”
  薛翦根本无心听她念叨,早在她第一次提到李聿之时,目光便顺其所指望了过去。
  霎时间万籁俱静,仿若只剩他二人在烛影华灯中脉脉相视。少年神色未动,斜斜支颐回望着她,隔得尚远,看不分明眼底情绪,却觉得他周围的微光将其烘得愈发深沉。
  薛翦震了震,星辰一般的眸中不单有不知所措的茫然,尚添了几分欲言又止的急迫。
  适才她一入内,席面便随即开了,她又沉浸在输棋的抑塞之中,到底忘了朝四下去看。至于太子,不过是补敬宾客之礼罢了。
  这些话,终究没能在此时与李聿讲清楚。
  月色斑驳一地碎银,烛火通亮澄净,庭外蓦然传来一阵亟亟的脚步声,不多时,便出现一个太监模样的人影,在院首张望一圈,随后径直朝高成淮步去,在他身后还吊着几个脸色迷茫的薛府下人,是自府门口追着他一路而来。
  这会儿戏台上还在演着,欢声沸腾,大多数人都没有注意到这个突发的插曲。
  直到那人躬身在高成淮耳边说了什么,即见他骤然起身离席,背影里有着他鲜少展出的紧张慌乱之态,以及扑朔迷离的悲怆。
 
 
第100章 变故   “小翦”后者低低唤道。
  大抵是冬天的缘故, 刚过酉时三刻,天色已经深黯,星辰虽寥, 灯火却十分辉煌。薛晖迟疑站起,看着太子一行人离去, 眸色微沉。
  宫里这时候来人将太子唤走,难道是圣上
  思讫, 他拂过衣摆,朝着庭外那几名下人径直而去。
  行至跟前,眼角压着一缕冷肃, “怎么回事?”
  靠左的男子神情紧绷, 忙埋下头颅, 期期艾艾回道:“小人见他是宫中太监的打扮, 上来又急声问我们太子殿下可在府中, 小人拦不住”
  话落,薛晖暗忖半晌,继而挥手命他们下去, 旋回半步瞧一眼席间, 向着赵管家道:“将宾客都散了罢,我不想听见任何猜论从我薛府传出。”
  赵管家得令,旋即颔首称是, 大手一招将前庭伺候的小厮尽数揽来,匆匆两语吩咐下去。
  然而席间众人观得适才那一幕, 无不目露惊讶,难免去猜太子突然离开的缘由,纷纷三两成伴,交头接耳。
  另一边, 苏缘擒帕揩了揩嘴角,搭住身边人的手腕,凝眉奇道:“太子殿下怎么走了?”
  闻言,薛翦方从怔忪中拔回神思,转首道:“我过去一趟。”随后抚案而起,抖了两下袖摆便向着李聿欻步自去。
  烛火里似乎淌着点点浮尘,李聿见她走来,顺其起身,尚不及开口,便闻身旁传来陪笑送客之音,皱了皱眉。
  “慢着。”薛翦轻斥,那小厮听声旋过身来,见到来人脸色更加难堪,八字眉高高挂起,“小姐,我们也是听从老爷吩咐,你便别为难小人了。”
  “我就说两句话,也算为难你么?”少女眸光一黯,冷冷睇着,声音里虽有笑,却不难察出是藏尽薄愠的。
  那小厮听了她的话,面上顿有一种苦不堪言之色。
  李聿自余光打量一眼四周,心念转动,到底不愿让薛翦难做,于是摆袖道:“无妨,我过两日再来找你。”
  顿了须臾,复错身在她身旁低低说道:“到时再向你讨教,早些歇息。”
  他的声音如春风般旖旎,缱绻于薛翦耳畔,她却立时抬眸看去,眼底布满异色,“你就没有要问我的?”
  明明他不久前还是一副不豫之态,现下却这般亲昵,实在令人费解。
  月华幽淡,眼前少年仿佛滞了一瞬,很快便冲她笑了笑,然后随着那名小厮踅出前庭。徒留薛翦似懂非懂地驻步原地,轻轻蹙眉。
  酉时七刻,皇宫。
  夜色如禁,檐角宫灯被晚风吹动,岑岑摇曳出一许悲寂之意。高成淮甫下马车,便步履沉重地往皇帝寝宫疾行,皂靴踱在砖面,刻出冷露般的响音。
  转眼至宜宸宫门外,即见余内侍向他急切一揖,继而抱着拂尘夺步走来,苦着脸边行边讲:“陛下今个儿刚召见完二殿下,便气得大发雷霆,当场就太子殿下快随奴才进去罢!”
  闻听此言,高成淮焦重如霜的眸子里忽而掠起一丝淡淡的惊疑,片刻,敛神问:“太医怎么说?”
  “太医说陛下这是怒火攻心,恐伤及心脉,已经在里头施针,派人煎药去了,只是”余内侍觎了觎太子,抑声儿道:“只是奴才瞧着陛下这回病得比以往严重许多,太子殿下——”
  不等他说完,就见得高成淮眼刀泠泠掷来,顿觉如芒刺背,旋即钳口结舌。
  入得殿内,炭火的热气即刻涌上周身,高成淮放轻脚步,视线借着碎光烛火斜斜落去卧榻,但见蚕丝衾下裹着一副祥静的身躯,心头莫名一涩。
  大约是他第一次意识到父皇开始变老了。
  他一向不会去主动观察皇帝,更不屑于在皇帝面前卖弄殷勤,反正在那人眼里,不论他做得再好,他们之间永远隔着一条清晰的,疏远的鸿沟。
  以父子之名建立,又以猜忌为土地滋养。
  可不知为何,此刻看见皇帝一动不动地躺在榻上,鬓角似乎生了白发,竟然令他有些说不上的悲痛。
  这种复杂的心绪,是他当下的年纪和经历所无法理解的。直到多年以后皇帝崩殂,他方才明白何为帝王,何为父子,以及他认为自己这半生从未得到的父爱。
  元景二十三年腊月初八,太子于御前侍奉一夜。次日,圣上决意令二皇子之藩,封地樾州,赐封号樾王,择日启程。
  暖阳消逝后,京城迎来了今年第一场雪。
  碧痕院内却仍旧和风缭缭,白烟自紫檀香炉里袅袅旋起,暗香迎人。
  少女单手撑着脑袋,侧躺于卧榻之上,一条腿吊儿郎当地屈起,看着屋内忙进忙出的侍女和桌案上堆摞满的贺礼,挑了挑眉,招手道:“别忙活了,你们不累我瞧着还累呢!”
  这些宾客送来的礼物虽非寻常,但在薛翦眼中亦非珍贵,无甚稀罕,即便搬进来,她也懒得去拆,何必徒添一事?
  小竹闻言搁下在半空中指挥的小手,捉裙步去薛翦跟前,“小姐不挑挑吗?指不定有喜欢的呢。”
  “喜欢什么呀,你们把东西摆在桌上,我到哪里用饭?”薛翦眉峰耸起,嘴上说了一句便洋洋罢腿趿靴,敛袖道:“得了,我去娘那儿,这屋你看着办吧。”
  嗓音方落,就见得一抹桃色阒然旋出门扉,扯出些蓄谋已久的味道。
  余晖宁谧,薛翦步履轻快地走在迂回长廊上,那点按捺不住的少女心思直挂眼梢。
  虽然李聿昨夜颇有古怪,但不可否认的是她喜欢他。既是喜欢,自然得第一个告诉母亲才是。
  甫进外间,即见魏氏挑灯坐在案旁,手里头的针线上下幽幽穿行,便成一副娴静淡雅之画。
  “娘在绣什么?”薛翦径自搬了圆凳去魏氏身边,眼神莹亮,笑容灿烂。魏氏余光看她一眼,淡笑道:“还能绣什么,打发闲趣罢了。”
  “女儿来了都讨不到您正眼一瞧,却说什么,是在打发闲趣。”薛翦薄唇微微勾着,一脸不正经的模样。
  魏氏转头,有些忸怩地拿眼嗔她,“没大没小的样子到底跟谁学的!看来平日还是太纵着你了!”
  薛翦复咧嘴轻笑,攀在魏氏肩头甜甜回道:“女儿错了,娘消消气。”
  说罢,墨玉色的瞳孔里闪过一分极浅的羞赧,佯装随意地问了句:“娘觉得李聿此人如何?您也见过他两回,大约有些印象吧?”
  魏氏听得这一声,眉畔微动,推开她来仔细打量一会儿,心知这丫头是看上人家了,偏又要做得漫不经心,不由笑开,放下绣品伸手去够茶盏,“你娘都为人妇为人母了,看他做什么?”
  徒然被魏氏将了一军,薛翦眼中稍有震愕,转瞬撇撇嘴,嗫嚅道:“娘还说我呢,您还不是一样”
  魏氏虽没听清她在嘀咕什么,却也猜到不是什么好话,柔柔剜她一眼,嘴边笑意深切,“我们翦儿看上的男子,定然是个英武飒爽之人,只不过”
  听到后面,薛翦一颗心忽然吊起,眨眼看去,“只不过什么?”
  轩窗下烛影微动,魏氏渐渐正了神情,覆上她的手温声说道:“那日李公子同太子殿下一齐来到府中,我也没好和他多谈两句,你若真心喜欢,我这做娘的自然得替你好生瞧瞧他,别教你看走眼了才是。”
  得母亲爱护,薛翦心下暖融一片,如炭盆里滋滋燃烧的火焰一般,晃出一个明朗的笑。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薛翦刚从玉棠院出来,心情大好,旁边提灯的侍女见她如此,大胆问了一句:“小姐何事这般高兴?”
  但见少女浅浅转眸,低醇的声音里狭着十足的温柔:“没什么,我以前在玉棠院好像不曾见过你?”
  那侍女腼腆一笑,“是小姐不记得奴婢了,您回回来都是奴婢在旁伺候的。”
  “是么。”薛翦轻点下颌,继而爽朗道:“那你等会儿随我到院里讨个赏去,权当承你——”
  未及她说完,回廊另一侧,去向碧痕院的方向前后走着两道犹紧犹慢的身影,不消细看,便知道是薛植羡和他身边那个小厮。
  薛翦抬了抬眉,正要走去就见他顿住脚步,滞留片刻后,倏而摆袖旋身还朝东院踅返。
  心中蓦然起疑,于是加快步伐向他阔步追去,临近之际忙唤了声:“哥哥!”
  前面人影稍停,许久才转过头来。
  薛植羡站在浓阴下,教人窥不清神态,嗓音仍同平素一样清润:“小翦怎么出来了?”
  “我该问哥哥才是。”薛翦把目光移到他手上,即见他拢了拢衣袖,愈发狐疑,“哥哥适才是要去找我的吧?”
  难不成府上出事了?
  她顾看四周,并无任何异样,一双星眸紧紧凝去男子脸庞。
  纵在黑暗里,薛翦也能清楚地感受到那双回视过来的眼睛散着一丝犹豫不安。
  “到底怎么了?哥哥不愿告诉我么?”
  “小翦”后者低低唤道。
  只这二字,薛翦仿佛登时猜到什么,目光反复在他袖口梭巡,一时哑然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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