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试探 “公子,可是那信有何不妥?”
翌日, 天边渐渐放晴,逐出半壁金芒。
厉周披了外袍,出门沿长梯走向一楼, 刚要唤店伙讨壶茶水,即见门首左侧的少女直身而坐, 遂抬手招呼:“简姑娘早啊。”
尔后抚平衣领,提脚迈去。
薛翦闻声掀起眼皮, 朝他浅浅一笑,“厉公子,坐。”
话落, 厉周眼底倏然漫上一丝惊讶, 尚不及揣摩“公子”二字, 人已经寻了她身边的长凳坐下。
此时劲风从门外不住刮来, 吹得衣袂猎猎作响, 一同入耳的,还有瓷器轻微相撞的声音。
是薛翦亲自斟了杯茶,递给他道:“厉公子对郸城可算熟悉?”
“怎么, 你有想去的地方?”厉周端起茶杯吹了口气, 狐疑地看她两眼。
“有些好奇罢了。”薛翦收回视线,执箸去挟酥皮点心,依旧是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
厉周见她对自己难得客气, 心中受用,遂不愿就此败了她的兴致, 托大道:“你也别一口一个公子地唤我了,我该比你年长几岁,你若不嫌弃,可称我一声兄长。”
说罢, 悄悄打量她的神色,见她唇边挑起一抹笑意,方才接着说:“为兄前几年因为私事来过郸城一回,待得却不算长,好些地方也没什么印象了。”
薛翦缓缓颔首,低道一声如此,续问:“那你这次来郸城,亦为私事?”
此言落地,厉周抿了抿唇,心下思量一阵才慢慢答她:“算是吧。你呢?我瞧你的模样打扮像是京城人士。”
不仅衣着光鲜,她的举手投足间也尽散着一股野蛮的贵气,倒让他想起以前在林子里怎么也打不着的悍隼。
“我的确从京城来。”
话说得半明半晦,显然对他仍存戒心。他却恍若未察,眸中反而湛出几许饶有意趣的光亮,“京城可有什么好玩的事儿?”
在他的注视下,薛翦悠悠搁了木箸,接过小竹递来的巾帕揩了揩嘴角,“要论好玩的事儿,我突然想起昨日倒有一事颇为有趣。”
“昨日?”厉周听得神色微变,瞬间又恢复原状,眸光却灼灼地瞧着薛翦,莫名觉得自己在赴一场鸿门宴。
而这位设宴之人并不朝他侧目,只自顾自地呷一口茶,嗓音轻越:“是啊。”
晨曦穿过半开的窗户折入楼内,将少女的容色整个笼罩在光晕里,如蒙薄纱。
薛翦淡淡道:“我记得当时再三确认了周围无人,方才潜入房中。可是没过多久,差役来了,其中一人还惊讶道‘竟真有人来过’,我听他的口吻怎么都像是提前知道了消息,特地跑来查看的。”
言及此,她稍停一刻,讥嘲般说道:“再后来,你便出现了。”
昨日刚出县衙,她便觉得事有蹊跷,却碍于着急回客栈与小竹汇合,以免大家担心,这才没去细思。直到下榻时,她又将县衙的经历在脑中回忆了一遍,只觉疑点尤多,越想越不对劲。
他既然把人引来,中断了她的查探,又为何在她即将暴露之际解她危机?如此费心接近,到底图她什么?
厉周闻言怔忪片刻,终于明白过来。
她今日邀他同坐并非性情微变,不过是想试探他罢。
默了默,方要编织借口将其圆去,便见她目光如钩,定定地看着自己,“你究竟是什么人?”
临近午时,金乌懒懒攀上房檐,将积雪照得逐渐消融,从而更生两分寒意。
尚业堂内,李聿背倚窗台,手里握着一册书卷百无聊赖地翻阅,心思却多在薛翦身上。
正当他微微出神,不防窗外灌进来一声高喝:“李聿!楚善!”
二人双双扭头看去,见是周灏朝他们挥手笑喊:“蹴鞠啊,去不去?”
楚善听了,一骨碌从圆垫上爬起身来,应约的话刚抵喉间,又被他急促地刹了回去,口不对心道:“马上便要春试了,还踢什么?”
说着,复皱起眉头长长哀叹:“我爹说这次放榜我若名落孙山,便也不用回家了。”
周灏闻言,向他掷来一个怜悯的表情,“看来你爹是铁了心不想让你回去啊。”
“谁说不是呢。”楚善茫然坐回位子上,愁闷郁结,于是伸手拍了拍前面的肩膀,“你爹就没跟你提点什么?”
依李大人的性格,应当是要儒雅一些,不会将李聿逐出家门。
思讫,心中酸楚愈发浓烈,仿佛天地间仅他一人命运多舛,两个月后如果落榜,到那时他该何去何从?
以至于耷拉下眼皮,没看见李聿侧过身后,尽显惆怅的半张脸庞。
他曾几次与母亲提起去薛府求亲之事,却遭得她千万个不愿,只好向父亲讨招。
原挑了家宴那日,正值席面气氛融洽,心想时机尚可,当即便开了口。谁料想他甫一言毕,父亲就摆起肃容,说道:“你若明年春试榜上有名,或可商议一二。”
意思是,若不中,便没什么好谈的了。
想到此节,李聿伸手向周灏挥了挥,示意自己不去,继而在桌上重新铺平一张生宣,才摆妥当笔墨书砚,即见章佑在他左侧坐下。
“周灏倒是个可怜的,腿骨刚好,却没人同他一起踢了。”话虽如此,视线却一直驻在李聿身上,暗暗打量。
瞧他根本不抬眼帘,用再寻常不过的口吻回道:“春试在即,佛脚该抱还是得抱。至于周灏么,我倒羡慕他那份自得其乐的本事。”
章佑笑了笑,也不再绕弯,指尖点在纸上敲打两声,“你今日这般反常,是跟谁打赌输了?”
闻言,李聿终于缓下动作,扬眉斜他一眼,“你还真是半点不念我好啊。”复提笔蘸墨,着腕潇潇洒洒写下一行字。
都说字如其人,他却是个例外。
平日里看着不大着调,哪怕正经起来也跟儒雅二字毫不沾边,尤为明烈的一个人,写的字倒斯文端柔,十分温润。
“既非打赌”章佑想了俄顷,玩笑似地抚一抚下颌,“难道是我见到鬼了?”
待到散学,李聿推桌懒懒站起,顺势把经书策论拣到手中,边行边看。章佑从后赶上,溜他一眼,“你这是动真格的?”
复随他拾阶而下,缓缓走向廊桥,“李伯父究竟允了你何事,居然教你这般攻于学问。”
他二人相识数载,自知李聿与旁人所言颇有不同。在整个书院里,惹先生生气之人不在少数,却唯独李聿最能使其大动肝火。
无他,只因那一手好文章配了个成日散漫悠闲的纨绔,大有恨铁不成钢的滋味。
若让这个纨绔主动珍其才华,敛书来看,定是高人在背后下了一着狠棋。
“婚事。”李聿面不改色,回答得十分坦然。
章佑眸间一顿,堪堪消解须臾,方才豁然笑道:“那我便在此祝你好事成双了。”
“承你吉言。”李聿腾出一条胳膊朝他摆摆,不再与他闲话,捧着书卷朝前而去。
出了书院,即见陆衡肃面守在马车前,于是搁下衣袖负手走去,低低问他,事情办得如何。
先前交代他派人跟去郸城暗中保护薛翦,顺将其消息定期传回,如今一晃十日有余,怎么也该到了才是。
李聿一面问,一面抬首看了看头顶天色,京城这几日絮雪纷飞,城中却不见半点萧条,百姓反而兴致高涨,已有几分过年的气象,也不知她那里是否亦如同这般。
陆衡微微蹙眉,“禀公子,眼下还没有薛姑娘的消息。”
顿了顿补充道:“西南近来多雨,想是薛姑娘路上稍被耽搁,兴许再等两日便会到了。”
话落,李聿眼眸倏然一黯,没多说什么,径自踏进马车,落帘坐了。
收到薛翦的消息,已是数日之后。
冬季昼短,才过酉时一刻,苍穹里已经盛满乌蓝,陆衡正待去书房取物,忽闻夜空中有飞鸟厉啸悠远传来,顿足分辨半顷,突然环指于唇间,发出一道长长哨声。
但见远处一抹疾影盘旋而至,夜里犹觉凶悍骇人,陆衡微微扬起右臂,待那飞鹰轻巧勾在他的袖上,抬起另一只手去解它足边系的信匣。
仅一寸高,匣身呈圆筒状,陆衡立刻将其攥在手中,踅回知寒院。
屋内烛火幢幢,李聿执笔坐在案边,眉眶下倒映出幽深睫影,声音懒怠地问:“拿到了?”
陆衡摧步上前,把信匣呈与李聿,“属下尚行途中倏得郸城回信,遂想着先送来与公子,这便去取画轴。”
书房经失火以后,唯独剩下李知的几册藏书与两幅薛翦画像未遭烧烬。半月未得薛翦消息,当真应了他那日所诺,思念成疾,便差陆衡去书房将画轴取来。
闻言,登时罢下狼毫,笔尖甫一沾得纸面,转瞬便黑漆漆晕抹开来,才写的文章便这么毁于一旦。
陆衡站定房中等了一会儿,猜测他不会再有旁的吩咐,方静静转身离开。却在刚迈至门扉时,身后蓦然响起一个冰冷的嗓音,“放肆!”
不由足下一滞,有些呆楞地旋过身,怔怔看向李聿。
淡黄的光圈浮在案周,飘渺似雾,李聿的眉眼被遮在这层薄雾后,拳心紧握,骨节捏得泛白作响。
陆衡不明就里,又不敢轻举妄动,暗忖许久,放低声音询问道:“公子,可是那信有何不妥?”
第105章 践诺 “你耍我?”
厉周自从被薛翦识破他在县衙耍的把戏后, 索性扮上了无赖,薛翦到哪儿,他便跟哪儿, 就是不言明身份与其所图。
私想着,他行走江湖这么多年, 靠得就是重诺二字,既收了人家好酒好钱, 又应下了暗中护她一事,哪能因为小姑娘太聪明,便这么暴露托付他之人?
对于他的一番衡量, 薛翦自是不知, 只觉得此人贯无正形, 跟个狗皮膏药似的, 甩都甩不掉。便不去理他, 一心放在寻问红缨额饰上。
马车摇摇晃晃,几缕清光沿着帘缝抖落进来,驻在小竹身上, 也是愁得很了。
但见她明眸半觑, 警惕地往帘外打量,复转首回来低低说道:“小姐,我们不再想个法子把那人支走吗?我怎么瞧他都觉得奇怪, 哪里像个好人。”
薛翦面色如常地瞟一眼车外,窗帘扑簌间隐隐见得骏马上翩落宝蓝色衣摆, 敛目哼笑:“我倒是想,可他哪次不会再贴回来?与其同他劳神费力,还不如早点找到师父。”
待与师父重逢,确保其安然无事, 她便能安心回京了。一别半月有余,也不知道爹爹他们过得可好?是否也在牵挂她呢?
念及此,眼眸微微一黯,脑海中又跳跃出与李聿辞别时的场景,兼他赠自己的一枝红梅。
小竹并未察觉她神色有异,却寻思小姐所言在理,早一日见到岳前辈,她们便能早一日返京,这厮再难缠,也不信他能缠回薛府去!
于是将车门推开一条小缝,朝外头催促道:“赶快些,一会儿又要下雨了。”
晌午,天边浓墨翻滚,偶时听得几声雷鸣,车夫勒紧缰绳,终来到一商肆门前。
薛翦甫出马车,即见厉周自马背一跃而下,把嘴里衔的野草潦潦勾在掌心,继而走到马车旁扬起手臂,噙笑道:“来,我扶你。”
薛翦对他这副德行已经习以为常,小竹却是忍他多日,不愿再按耐脾性,当即抬手往他胳膊上拍,“小姐自有我扶,何时轮到你了?”然后亟亟挽住薛翦,护送她下车。
厉周倒也不恼,依旧嬉笑着随二人进到楼里。
楼中光线昏暗,几名小厮正由管事指挥着去前面掌灯,见有客人来此,连忙停下手中活计,对管事大喊一嗓。
门首长风萧萧而过,走进来一位身形高挑的女子,观其行头,该是富贵人家。
于是喜上眉梢,整整袍角快步迎去,“姑娘来看成衣还是首饰?若说首饰呀,全郸城最稀罕的物件都在我这哩!带您挑挑?”
“可还有旁的?”薛翦望他一眼,复不动声色地打量周围。
“旁的?”管事听了一挤双目,暗道此人莫不是来砸场子的?虽瞧着不似泛泛之辈,可他百妙楼在郸城也是声名卓著,她既不为首饰衣裳,来这里做甚?
思讫,捻髯慢悠悠道:“姑娘是瞧不上我这一屋的心肝呀?”
话落,薛翦眉尖轻轻蹙起,已有不豫之兆。
转而念及寻师父一事不可拖延,堪堪压下心底烦愠,不紧不慢道:“我便直说了,其实我来这里是想打听一种额饰,带红缨的。”
她先前在石远楼徘徊多日,为的便是跟往来商贾打听消息,可惜一众皆称不知她所描述之物,却道百妙楼的人或可替她解答,这才一路疾行至此。
闻言,管事狭眸微眯,仔细将薛翦瞧了一会儿,目露精明,“姑娘问它做什么?”
薛翦默了稍顷,到底未应。管事见她抿唇不语,亦识趣地岔开话题,引她去成衣区续谈。
毕竟他做的就是这等生意,客人不愿说,大不了不问罢。
珠帘一掀一落,薛翦几人即至一间宽敞房中,四周锦衣罗列,款式可比京城。
薛翦正思量管事此举是为何意,便听得他道:“姑娘不如瞧瞧这些衣裳?若有喜欢的,我给您算低些价。”
是让她花钱买消息了。
薛翦浅浅一笑,抬眸环视了一圈,最终将视线定格在北面两套晴蓝色的裙装上,轻点下颌,“就那两件吧。”
“姑娘好眼光!”管事脸上浮过一抹赞许,双眸闪光地走上前,“这可是从常州专程运过来的寻锦,并非等闲。也就与姑娘投缘,便卖您这个数吧。”
语毕,扯起一边衣袖,露出左手屈指比了个“四”。
小竹会过意来,朝腰间钱袋摸了摸,有些犹豫地望向薛翦,直待她点头,这才解了递出去。
管事掂了两下钱袋,似乎比他想的还要沉些,于是又堆起笑脸,靠近薛翦低低说道:“您要打听的东西乃锁月阁之物,阁中辈份为上者,一共九十八人,人手一条霞月额带,至死不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