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辞别 “我陪你去。”
四下悄寂, 灯底流苏飘摇,薛翦顿觉有一股寒潮从脊后渗入,不由颤了颤指尖。
既薛府安然, 那他来找自己八成是关于师父的事了。
想到此处,薛翦抬起头, 清亮的眼瞳里荡过一丝晦暗的情绪,滞了半晌, 方才缓缓启口。
“是郸城的消息。”
嗓音哑在风里,很轻,却带着一缕几近确定的声响。
廊道上烛火明燃, 光晕被吹得忽大忽小, 却清晰地看见男子藏在盛荫里的身形稍微动了一下。
未几, 袖口竹纹跌落, 露出他冰冷修长的手, 其中轻折一张开过封的信笺。
不及他递来,薛翦已经伸手去取,展开阅罢, 眉宇逐渐冷凝。
默然良久, 才又出声:“我知道了,多谢哥哥。”
话落,当即将信笺敛入衣袖, 颔首转身。
“你要去哪?”薛植羡忙上前一步,对着那道冲动又沉冷的背影提声言道:“父亲不会让你去的。”
甫落, 前面的人影慢慢停了下来,想起不久前薛晖说教她的一番话,目色徒然伤黯。思忖良久,才旋身望向薛植羡。
幽风骤起, 少女侧立于廊下,锦衣承华,流光浮动,沉静的眸间露出些许祈求,“那哥哥呢?”
薛植羡似乎没想到她会这样反诘,当下愣了须臾,心里回得却是,即便是我,也不愿你孤身前往郸城。
且不说郸城隶属樾州,又是二皇子藩地,便是没有这一层缘因,那里终究离京城太远,就算他可以遣人在暗中保护薛翦,但非亲自照看,何以安心?
薛植羡眉峰轻聚,见她眼底斥着恳切,到底忍不住想起昔日那个对他无比信任的小女孩,正如同现在一般。
尚未开口,就听得薛翦淡声说了句:“待我回来,自会向爹爹说明此事,如若爹爹要罚,不过是再跪一次祠堂罢了,翦儿受得住。”
跟师父的安危相比,这些都不值一提。
说着,复对他轻点下颌以示谢意,只当没看出他欲加劝告之势,径自踅身折入回廊。
听她语气坚定,薛植羡竟也不再阻拦,双目深沉地看着那盏提灯在夜色中划开一条细缝,渐渐变窄变蒙,最终阖于碧痕院内。
“公子,小姐她要去哪儿?”身后传来小厮的声音,不解问道:“要跟老爷说一声吗?”
薛植羡听言回过神来,含威睨他一眼。
那小厮许是从未见过公子如此神情,没来由地打了个寒噤,连忙垂下头颅,不再多问。
回到东院后,薛植羡立时卷袖执笔,匆匆写了封信寄与郸城。
另一边,小竹听到动静,一早便搁下手里的活,欢快起身,瞧远处飘来一抹疾晃的灯影,蹙了蹙眉。
小姐何故走得这般着急?
继而未加多想,就大步朝她而去。
进了碧痕院,为薛翦打灯的侍女堪堪松了口气,唯恐再照她这么走下去,自己的腿脚多半要不听使唤抖在半途。
眼下见小竹上前,便规矩地向薛翦行礼,无声退到院外。
“小姐这是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小竹柳眉深拧,紧随她步入房中。
薛翦没有回应,仅横眸吩咐道:“赶紧收拾一下,明早城门一开便随我去趟郸城。”
“郸城?”小竹怔过一瞬才反应过来,疑心问:“莫非有岳前辈的消息了?”
薛翦点点头,昏黄的灯光洗褪了她的容色,撩裙坐去案旁,仔细回忆着岳迟下山前的那几天。
他到底在找什么人?
竟然能将他伤得这么重?
无须薛翦再说,小竹心下了然,旋即敛去轻松的步伐转进里间收拾,末了还不忘先行到后房备下马车。
旭日初升之际,城门始开。薛晖前脚刚一离府,薛翦便悄然从侧门跃上马车,眼底乌青颇为明显,她却恍若不察,抵靠车壁阖眼假寐。
小竹望着她疲惫的眉眼,到底没忍心打扰。
目光飘忽地在车窗外定了一刻,暗叹道,小姐这次又没有跟老爷夫人报一声便去那么远的地方,还不知道回来以后要被老爷怎么罚了
转念一想,又觉得岳迟毕竟教导小姐七年,于小姐而言师恩深厚,教她如何能够坐视不理?
只得走一步算一步了。
心思落定,小竹低低嗳了一声,丧气地掰着手指。
薛翦听了眼帘微掀,侧目过去,“叹什么气?”
闻言,小竹略惊一瞬,忙休整仪容,斟酌着答道:“小姐这次又一声不吭地走了,老爷一定会大发雷霆的我们回来的时候,还是去街上买两个经用的蒲团吧。”
瞧她小心翼翼的样子,薛翦笑了笑,不及她接着补充,便扬臂轻拍了下她脑后,“你放心吧,我自有对策。”
小竹将头往前面假意一歪,心知小姐是在宽慰自己,渐渐绽出笑容,不过多久,复轻轻询问:“那小姐也不和公子告别吗?此去路途遥远,也不晓得何时才能返京。”
言及此,她眼神倏然一亮,鬼灵道:“公子一向疼爱小姐,若得公子相助,指不定能在老爷那儿圈一处转圜之席。”
这道声音落下后,车厢内唯有落针可闻的静谧。
小竹以为她是想起上次即使公子在老爷身边劝解过,她们仍旧跪了一夜祠堂而心感不豫,自悔不该多嘴,细声告罪:“是小竹说错了。”
外头天光微薄,街边商贩赶着鸡鸣声开摊叫卖,行人尚稀,马车一路朝宣麒门稳稳驰行,眼看将至之际,里面的少女忽而打帘唤住车夫,“掉头,去李大人府上。”
“李大人?”小竹听了杏目骤撑,尾音长而尖锐,犹不敢相信自己方才所闻。
晨辉下凉意无边,陆衡携刀迈出门槛,方一落下袍角,抬眼便见一辆马车从东面急驰而来,临近李府门檐时缓了车驾,徐徐停定。
须臾,自车厢内走出一道利落的身影,掠下马车朝他看了过来。
陆衡愣了愣,直到那人对他迤迤然颔首,“我找你家公子。”
这才反应过来,木讷地比了个“请”的手势,邀她进府稍候。却见薛翦摇头辞道:“我不进去了,你让他出来见我吧。”
闻言,陆衡虽觉稀奇,倒也未思索太久,向她略一行礼便转身快步而去。
不消一会儿的功夫,即见李聿负手走出,嘴边噙着意外又窃喜的笑,拂袍立在她跟前,语调悠悠:“你我当真默契,我正想到你,你便来了。”
本是尤其轻松的言辞,薛翦却听得颇为羞惭,不觉抿了抿唇角。
见状,李聿眉梢微动,“怎么了?”
朝霞消散,少女的容色在冷光下显得格外安静,等了俄顷,才听她缓声道:“我要离开一段时日,去郸城,快的话大约一月便能回来,怕你找不到我,故而”
不及说完,李聿出声打断:“我陪你去。”
自从薛翦在雁淞湖畔同他提起郸城,他便悄悄着人前去探寻她师父的下落,虽迟迟未果,却也知道那里并非富庶安宁之地,加之太过偏僻,如让她只身而去,少不得要令他时时刻刻吊悬一颗心。
甫落,薛翦眼睫微霎,何尝不明白他的心意,目下却只能挑出一枚轻笑,玩闹似地应他:“你爹娘能同意么?”
说着,又将神情端正半分,“我就是去郸城见师父一面,并无他事,别担心。”
末尾三个字搭在李聿心上,竟没有起到丝毫定神的作用,反而使他愈发犹疑,皱眉道:“真的?”
少年目光专注地投在薛翦脸上,眸中光华绝非担忧可以言表,连口吻都盈满顾虑。
薛翦窒了半顷,浓睫下似有虚意呼之欲出,转瞬便被她扫去,随即披上一副闲适调皮的意态,点头含笑道:“不过此行尚不知归期,还要劳你多多念着我了。”
尽管小竹素来对薛翦的直言直语习以为常,可此刻亲耳听见这一句,到底臊得跺脚背身,恨不得一骨碌钻进马车。
李聿闻言亦怔了片刻,转而垂眸笑开,负在腰后的右手终于移到前面,掌心里躺着一支从知寒院折下的红梅。
许是掌心温热,梅花愈见明媚动人,他将其轻轻放到薛翦手里,握住道:“定如你所愿。”
薛翦指节微烫,扬眸看了他几眼,见他眉梢流溢着令人神往的明朗热烈,无声一笑,收回手,“走了。”
随后踱过身,刚调出几步就听身后传来一声轻唤。
“薛翦。”
回首之际,毫无征兆地落入了一个硬挺又温暖的怀抱,鼻梢扑着李聿独有的气息,遂无奈地抬手回揽他一下,正要开口调侃“我又不是去行刑的”,就被他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哽回喉间。
他语调很沉,且极其温润,好似早已窥探出她的去意,却又并不挑明,仅是低喃着:“一路平安。”
冬阳滤过晨雾筛下一层薄薄的柔光,薛翦在他怀里点了点头,如同一只慵懒娇贵的猫,惹人贪恋。
李聿感受到胸前那抹难以收敛的动静,闭目舒一口气,稳下心神后才缓缓松手,目送她乘上马车,扬长而去。
辘辘辙声过耳,杂乱无章。李聿始终放心不下,转眸看向陆衡,眼底含义无庸赘述。
第102章 县衙 “小公子莫非是为此事来的?”
元景二十三年, 腊月十四,樾王接受诏令前往封地就藩。动身前夜却再度造访薛府,其中用意彰明险恶, 让人措不及防。
时过更阑,阵阵寒瑟潜入厅内, 拨散了茶盏里的热气,但见男人端坐主位, 神情冷肃阴鸷,似乎对刚刚那名不速之客大有敌意。
自上次太子与他出言试探,他便猜到二皇子先前毫不避讳地来他府上打的是什么主意。只不过他没有料到二皇子会狂妄至此, 离京前仍要给皇帝留一把软刀, 顺便还将他与太子之间的关系推到涯尖。
若太子信他, 今日一事便无关痛痒。
若反之
思讫, 薛晖目色愈深, 转头望向身边的管家赵恒,道:“翦儿这几日都在做些什么?”
他因忙于朝中之事,数日宿在书房, 不曾过问碧痕院, 故而对于薛翦离京一无所知。
赵管家也是送走二皇子之后,刚从庄兰口中听到小姐私自离京的消息,回来时又见他面色凝重, 这才缄口未言。
现在听得此问,犹豫了一下回道:“小姐她三天前带着一名侍女从侧门出去了, 至今未归。”
他将话说得委婉,薛晖却知道这“至今未归”大约是出了京城,眉心微微一震,骤然拍案起身, “胡闹!之前罚她跪了祠堂,还以为会有所反省,却没想到她竟这般任性妄为,不知悔改!”
言罢吩咐赵管家:“赶紧命人出城去找,无论如何,必须把她给我带回来。”
“是。”赵管家躬腰道,正转过身欲退到厅外,不防薛晖突然问他:“润初呢?”
他收住脚,“回老爷,这个时辰公子大抵歇下了,要差人去唤吗?”
话落,薛晖静了半晌,拂袖走出,“不必了,我亲自去一趟,你先紧着寻翦儿的事罢。”
东院与前厅相隔尚不算太远,薛晖心下焦急,步伐便加快了许多,沉凝的面庞在黑暗中看不真切,只有衣上的绣纹不时映射出耀目的光。
少焉,行至院内,几名守立的下人见到他皆吓了一跳,面面相觑多时才想着要去屋里跟公子通个声儿。
薛植羡听外头有人唤“老爷”,遂将书卷放回案上,几乎在他起身的同时,房门由外打开,走进来一道寂冷的人影,无端令人惶然。
薛植羡向他行了礼,然后低声问道:“父亲这个时辰过来,可是有何急事?”
薛晖见他故摆疑态,也不发作,在一小厮伺候下端起茶盏,慢慢喝了一口,“翦儿离府多日,你知晓罢?”
杯底搁至桌面,摩擦出些许刺耳的响声。
他们兄妹二人感情深厚,薛植羡更是自小宠惯薛翦,替她掩护的事情干得也非一次两次了。他若无意帮薛翦兜着,自己何至于今日才得知?
“是。”薛植羡半垂眼睫,寒风卷了飞雪从北边洞开的窗户掷进屋内,消得半室暖意,恍如薛晖投来的目光一般,冷峻地扫在他的脸上,“那你可知道她去哪儿了?”
话音消弭,屋内一片沉默。
薛晖也不着急追问,就这么静静等着,视线如针似芒。
不多时,对面的人终于抬起眼帘,挥手遣退小厮,门扉开阖间钻进几缕冷气,迷离了案上摇摇欲坠的烛火,他的嗓音也在朦胧中变得略为低哑:“郸城。”
二字入耳,薛晖容色顿变,曾想过她会去临州或是旁的周边小城肆游一二,却万没料到她此行竟是往樾州去的。
就算她不明白樾州利害,薛植羡又怎会糊涂如斯,放纵她去了呢?
念及此节,薛晖暂时压下眉间怒火,语气深刻冰冷地向他说道:“如今朝中局势诡谲,若教有心人拿她做文章且先不说这个,倘若翦儿在樾州出了什么事,那儿可不比京城,你以为谁能帮得了她?”
一席话听下来,薛植羡的表情像是被刀刃划了一下,终于绽出忧色,“是孩儿思虑不周。”
薛晖重哼一声,“你哪里是思虑不周?”
说罢,提起杯盖负气般压在碟边,就着渐凉的茶水一饮而尽。
见状,薛植羡忍不住避开他锋锐的眼神,愧声应道:“孩儿已让人在暗中护小翦周全,如若樾州有变,他们定会将小翦平安带回。”
薛晖看他一眼,漠然开口:“她为何会去郸城?别跟我说你不知。”
话音未完,薛植羡便顿了顿,霎时间竟有些踌躇要如何同父亲解释,过了一会儿,终见他舒展眉眼,摇首告饶:“父亲恕罪,孩儿当真不知。”
郸城的气候在接连不断的雨水中渐渐凉了起来,街道两边青苔湿润,水坑颇深。
薛翦一行人抵达郸城时,已是腊月廿一。此时城内十分平静,往来者渐稀,车夫在一家客栈前挽绳吁马,侧首向里头询问:“小姐,今日要在此歇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