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南的姑娘,声音柔得仿若能掐出水来。她们从小是被那青山绿水养大的,生得一个比一个灵动娇艳,柔骨袅袅,温柔可人。
姜幼萤紧攥着耳坠子,这一回,轮到她手心出汗了。
一阵不自然的静默,沈世子不言语,她也不敢贸然离去,只得低着头,等着世子发话。眸光垂下,落在足见的裙角处,风一吹,将她的裙尾扬起来,如同霞光在跳舞。
裙衫一角,绣了一簇清丽的海棠。
沈鹤书忽然想起一件事,从袖中取出一物。
“这是一只海棠玉镯,很衬你身上的这件衣裳。”
这镯子,沈鹤书一早便想送给她。见状,姜幼萤连忙摇头,无功不受禄,她不敢乱收别人的东西。
尤其是这样一位外男。
沈世子执意要送,甚至大有不放她离去之势。姜幼萤没法儿,眼看着夜色将至,她只得将镯子收了,心里头盼着早些离去。
看见她将镯子套在手腕上,男子这才展颜。
他笑起来十分好看,眉目弯弯,似乎所有春意都落在他的眉梢。看着沈世子眉眼里的笑容,幼萤不由得暗想:不知姬礼笑起来是什么模样。
她从未见暴君开怀笑过。
他总是沉着一张脸,眼神冷冰冰的,将人拒之千里之外。他就是一片雪,一片从未融化过的、凝结了十六年的雪。
微风落在沈鹤书衣袖处,带起他如墨一般乌黑的发,遥遥一望,竟有几分魏晋之姿。
“过几日的宫宴,你会去吗?”
姜幼萤诚实答道:“应该是会去的。掌事姑姑说,宫宴上我们采秀宫出人最多。”前些日子姑姑便过来阿谀奉承,问她愿不愿意去宫宴上“见见世面”。
“那便好。”
如此古怪的三个字,让姜幼萤微微蹙眉。
对方又问:“那你想出宫吗?在宫里待着,伺候人、被束缚、勾心斗角,姜姑娘,你想出去吗?”
“想。”
这些天,她从未打消过出宫的念头。她不光想自己出宫,还想将柔臻姐姐也接出宫去。宫墙太高、太密不透风,让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即便有了姬礼的照应又如何?她斗不敢去招惹那些娘娘的。
论家世,她比不过任何人;斗心计,她在后宫活下去的希望更是微乎其微。姜幼萤始终记得,自己被全后宫针对那日,眼前是昏暗的屋子,她的手腕被麻绳勒得生疼。
再加上,她的来路也不干净。若是姬礼知晓她是花楼出身……幼萤不敢往下去想。
而如今,唯一与她并肩作战的柔臻姐姐也去了意华宫。
回了采秀宫,一个人缩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她只觉得手脚发冷。冰凉的月色落在少女的瞳眸处,有那么一瞬间,她忽然很想烟南。
姬礼,如果我出了宫,回了烟南,你还会记住我吗?
会记住有一个姑娘,在一个旖旎的冬夜里,红着脸坐在你腿上,大胆而笨拙地亲吻你吗?
他是皇上,有后宫,还会有很多女人。
莫名其妙地,她居然开始失落,身子靠在冰凉的墙面上,她将袖子往上翻了翻,露出截洁白的小臂。
左手蘸了茶水,使劲一蹭,粉末下面,是一点鲜艳的守宫砂。
太后娘娘今日居然没来找她的麻烦。
躲过了初一躲不过十五,姜幼萤咬咬牙,决心这段时间找机会和暴君一起睡觉。
她再也不哭疼了,呜呜呜。
盖足了两层小被子,手脚稍微有了些热意,方一躺下,院内忽然响起一阵嘈杂之声。按理说,这时候大家都已经入了寝,怎还会这般热闹?
恍然间,她听到几句:
“什么,皇上召幸了徐美人?”
幼萤的右眼皮猛地一跳。
竟连鞋都来不及穿了,小姑娘跳下床,走到门前。
“可不是呢!肖公公刚刚传来的圣旨,皇上今夜翻了徐美人的牌子。”
“哇,这可是皇上第一次翻牌子,居然传唤了徐美人?!”
“可不是呢,我也正惊讶,居然不是萧娘娘和德娘娘……”
这是姬礼自登基以来第一次翻牌子,自然在后宫掀开了不小的风浪,就连一向冷清的采秀宫都热闹起来。
“萧娘娘怕是今夜难眠罢……”
宫女们七嘴八舌,纷纷议论起来。
“不过为何突然翻了徐美人的牌子,咱们皇上不是不近女色吗?”
“你难道不知晓,昨夜皇上传了姜幼萤前去侍寝。直到傍晚她才从皇上那边回来……想必是皇上开了窍……”
漆黑的夜里,立马传来几声笑。
房门微敞着,姜幼萤攥着门边,透过那一条缝隙望向院内的众人。她们似乎极为兴奋,谈论起该如何巴结徐美人来。一时间,许多刺耳的字眼扎在少女心窝上:
开了荤、知晓了娘娘们的好、皇上终于愿意踏入后宫了……
雨露均沾,开枝散叶,后宫繁盛。
对于君王来说,是一件好事。对于臣子来说,亦是如是。
她应该替姬礼高兴的。
可为何她竟不知不觉将指甲嵌入门缝里,望着一院子的欢喜色,躲在门后不敢出来呢?
皎洁的月光落在少女面上,映照得她眸光轻颤,面色微微发白。
她紧咬着唇,眼中似有雾气朦胧,闪着晶莹的光。
不对。
忽地,幼萤眸光一闪。
“不好。”
一个念头从心底生起,牵着一颗心疯狂跳动,竟让她不管不顾地冲出房门,朝院外跑去——
“姜、姜幼萤?你要去哪儿?!”
有人被她吓了一跳。
只见她披散着头发赤着脚,发了疯一般冲出庭院。
“姜幼萤?!”
身后有人唤她,她却连头都不转一下,冷风将她的发丝吹得缭乱。
“哎,别唤她了。她估计是听到皇上召幸了其他人,不开心、闹脾气了。”
“那你说,她会不会想不开啊……”
……
第29章 月光映在少女眸中,跳跃得飞快……
月光映在少女眸中, 跳跃得飞快。
她提着裙角,生生被绊倒了好几次,摔得胳膊上沾了些灰。道路冰冷, 宛若一把把尖利的冰刀,扎得她脚心刺痛。姜幼萤紧咬着唇, 忍住痛朝前飞奔而去,一双眼紧盯着坤明宫的方向。
快一些, 再快一些。
她面色苍白, 几乎没有血色, 眼神之中, 竟还饱含了几分恐惧。
跑到坤明宫,守门的宫人认得姜幼萤,见她此番形态, 一愣。
“姜……姜姑娘?”
她这是怎么了?
姜幼萤用唇语:“奴婢求见皇上!”
皇上已翻了徐美人的牌子, 对方自然不能再让她进宫。见其失魂落魄之状,还以为她是忧伤过度,于是耐心开导:
“姜姑娘,你也不必太过于忧伤。自古本就是后宫三千佳丽,皇上召幸哪位娘娘,也不是咱们下人能左右的事——诶,你不能进去!”
姜幼萤固执地想闯入。
可她的力道太小了, 胳膊一下子被那太监扯住,急得差点落下泪来。
她必须马上见到姬礼!
否则徐美人就会成为下一个丽婕妤!
她太了解姬礼了, 他的手段阴狠、无情, 毫不怜香惜玉。每一个惹恼他的人,下场都格外惨烈。
丽婕妤被扼死,陈美人被斩去头颅, 徐美人呢?
心中一阵发怵,带得她通体生寒。徐美人是算计了她,但如今她的敌人是整个后宫。死了一个徐美人,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徐美人,原本娘娘们就容不下她,若是姬礼再拿徐美人开刀……
那全后宫就真的没有她容身之地了!
再者,她胆子小,丽婕妤的死已让她做了许多场噩梦,直到姬礼将她抱到龙床上,那噩梦才休止。
若是她身上再背上徐美人这一条人命……
小姑娘浑身一抖,手脚又变冷了几分。
这一回动静大了,周围的宫人都来拦她。又因着她受皇上宠爱,而不敢大声呵斥。
就这般僵持不下,正殿的门忽然被人推开,肖公公皱着眉走了出来。
“怎这般吵,莫扰着皇上!”
宫人手足无措,“公公,姜姑娘……”
肖德林这才看见被人群围起来的幼萤。
她衣服有些脏了,发丝也是凌乱,肖德林愣了愣,殿内猝然传来一声女子的尖叫。
那是一声极为痛苦的嘶吼,仿若有人将她的身子硬生生撕裂了开。
周围人一下傻了眼。
“皇上、美人……皇上……”
他们全都不知道殿内里发生了什么事。
听着那尖叫声,姜幼萤面色一下变得煞白。少时,又是一阵撕心裂肺地哀嚎,宫人反应过来了:
这是徐美人!
不一阵,有宫女拖着一个盘子从殿内走了出来。
盘子上蒙着一块红布,盘中不知装了什么东西,似乎有浓稠的液体从上滴下来,夜色下,众人看得不真切。
那液体从盘边儿滑下来,滴到宫女的裙角边,一双素白的手捧着盘子,那双手的主人轻轻颤抖。
有人不解,走上前:“这是何物?”
宫女面色怪异,魂不守舍,没有理会他。
“可是皇上要你扔掉?”
正言道,那名太监走上前,好奇地掀开红布一角,众人亦是循之望去。
那太监猛然丢了红帕子,双腿一软,倒在地上。
那是——
姜幼萤瞳孔骤然放大。
那是一双手!一双血淋淋的人手!
周遭响起一声尖叫,有宫女吓破了胆,瘫软在墙角。
“这是……”
有人认了出来,“这是徐美人的手……徐美人的手啊!”
那手腕处的镯子还没摘,正是今年秋宴上,太后娘娘赏给徐美人的那一只!
所有宫人一下吓得面如土灰。
皇上竟……砍了徐美人的双手!
回想起方才那两声尖叫,在场之人皆一阵寒颤,只见那双手没了红布的遮掩、完完整整地暴露在月色下,还淌着殷红的血。
肖德林率先定下神,连忙对那捧着盘子的宫女道:“还不快端走!”
各人皆是惊魂未定。
姜幼萤更是吓傻了,身体僵硬,动弹不得。
肖德林欲走过来安慰她,殿门忽然又被人推开,所有人一吸气。
只见着一身龙袍的少年面色清冷,从殿内缓缓走出来。
月亮像一张死人的脸,白得渗人,苍冷的月色洒在宫阶之上,落在姬礼肩侧。
看见了姜幼萤,暴君兀地一皱眉。
刚想问她怎么突然来了,忽然看见她赤.裸的双足,姬礼愣了愣,忙快步下殿,一把将她打横抱起。
“怎么不穿鞋?”
他的声音中,还有着淡淡的愠意。
姜幼萤被吓傻了,整个人窝在他怀里,却又不敢与他靠太近。姬礼眉间的蹙意愈发浓烈,带着她穿过一条条甬道,径直将她抱到寝殿内。
路过正殿时,幼萤看见蜿蜒了一地的鲜血。
整个身子忍不住一瑟缩,少女打起寒颤来。姬礼不知晓她的心思,原以为她冷,便将怀中之人又搂紧了些。他的身材很好,胸膛宽大而坚实,将姜幼萤整个人紧紧护住。
“这么急跑过来做什么?”
暴君的双手干净,这种砍人手的脏活儿,俨然是下人去做的,但他的身上还带了淡淡的血腥味。
姜幼萤咬着嘴唇,不吭声。
姬礼已经习惯了她的安静,抱着她大步流星地走入殿,将她放到床榻上。
吩咐宫人:“打盆热水来。”
她的脚底板沾了些尘土,脚趾冻得通红,不愿让他看见。暴君稍稍一捞,轻而易举地把她抓住。
脚上忽然一阵热意,竟是对方脱下了龙袍,将她的两脚包裹住。
少女面上一阵惶恐,下意识地去推他,又被姬礼捉了回来。
“不暖和么?”
她的双脚都快冻僵了。
“为何这般急忙跑来,是为了求朕饶了她?”
徐美人双手被剁掉,即便是活了下来,后半生也是个废人。
姬礼便是要以儆效尤,要后宫里的那些女人好好看看,欺负他的人将会是什么下场。
龙袍将两脚包着,他的手又探了进来,轻轻捏着她的脚底板,传递着温存。
姜幼萤的双脚这才有了知觉。
她不知该如何回答暴君的话,只得将话题岔开。
“脚……弄脏了龙袍。”
诚惶诚恐,她怎么敢让皇帝用龙袍给她包脚?
看着床单上落下的笔画,姬礼不以为然地道:“不过是一件东西罢了,哪抵得上人重要。你若是喜欢,朕给你送一件。”
姜幼萤傻了眼。
暴君要给她……送龙袍?
姜幼萤相信这是姬礼能做出来的事。
她慌忙摇摇头,姬礼似乎笑了笑,那笑容不甚明艳,唇角的弧度也是淡淡的,转瞬即逝。
少时,宫人端了水盆与毛巾进来。
见皇帝的龙袍搭在姜幼萤脚上,宫人面色一白,却也不敢吱声,匆匆放下水盆后便退出了殿。
姬礼睨了她一眼,“怎的,还想要朕给你洗脚?”
自然不敢,姜幼萤连忙弯下身子,将裙角挽起来。
脚底浸入温热的水中,竟有些生烫,她下意识地往回一撤,又溅了一地的水花。
姬礼又看了她一眼。
“真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