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已经乱了。”
阴翳落入男子眸中,她的心“咯噔”一跳,只听沈鹤书再度言语:
“这天下,这京城,远没有你看到的这般安宁。皇城危机四伏,天下已经乱了。皇宫之外,尽是征讨之声。他们要征讨皇上,说他惨无人道、为政不仁,他们要逼着皇上、逼着他下台!阿萤,若是你这时候嫁给他,成了他的皇后,百姓揭竿而起,你便是他们口中的祸水!怕到时候……你会与他一同受难……”
众人的怨气转嫁到她的身上。
“阿萤,若是灭了国,你会与皇上,一同被处死。”
一个是红颜祸水,一个是遗臭万年。
她怔在原地,看着树影一点点落下来,投在沈鹤书面上,夜风吹得他眸光晃动。
那一袭衣摆亦是在夜风中,翩翩起舞。
“阿萤,你同我走罢。我带你离开这里。不会有人征讨你,不会有人辱骂你,更不会有人说你是那红颜祸水、灭国妖姬。”
“阿萤,我……”
正说着,他伸出一只手去。
少女回过神来,沉着地后退一步,男子的右手顿时尴尬地僵在原地。
“沈世子,你是大齐的肱股之臣,更是皇上的心腹,怎可说出这种话来?!”
就好像……巴不得皇帝被讨伐一般。
姜幼萤的眸光一寸寸冷了下去。
沈鹤书亦是面色一变:“臣、臣……”
“还有,皇上虽然脾性不好,但也并非你口中那般昏庸无能。”
若真是昏庸,真是无能,又怎可安安稳稳地坐在这个位置上三四年有余?
“沈世子慎言!”
尖利的一声冷喝,少女又镇定地后退半步去。星火拨开迷雾,她眼中一片清明。
“还有——”
她忽然一阖眼,睫羽翕然一颤。
“若真是被万人讨伐,若真是要被处死……即使是死,我也愿意与他在一起。”
在这世上,再也没有像姬礼这般对她好的人了。
这世上,也没有第二个姬礼。
冷风再度袭来,将二人的身形裹挟。少女身量瘦弱,面色微白,好像风一吹,她就会被刮到另一边去。可如今沈鹤书看着,却觉得她身上有一种无名的、无形的力量,支撑着她,义无反顾地走下去。
睁开眼睛时,姜幼萤看见了沈鹤书身后的少年。
他一身明黄色的氅衣,立于沈鹤书身后,身姿颀长,不知站了多久。
月色落在他面容之上,少年面色微动,却是目如清水。
他的眼中,藏匿着一团明火。
与她对视,而后,走上前。
衣袖蹭着她的手背,姬礼将她一把握住,院中杨柳桃树四合,正是含苞待放。
他目色清清,却是没看沈鹤书一眼。
仍担心他会生气,姜幼萤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却见他紧抿着唇线,周遭是一副矜贵之气,面上是一片清冷自持。
姬礼就这般紧紧牵着她的手,步子迈得坦坦荡荡,无声地与沈鹤书擦肩而过。
独留那一人,尴尬狼狈地愣在原地。
……
姬礼拉着她,步入一侧的佛堂。
二人走在甬道上,两侧是幽冷的风,冬日虽已过去,却仍是春寒料峭。奇怪的是,明明是这般阴冷的风,她却不觉得寒。
姜幼萤将手塞入姬礼掌心,两个人都心照不宣地、没有提起方才的事。
他好像从来都没有过问,她与沈鹤书如何、为何要与沈鹤书想见,更没有厉声命令,日后不准再与沈鹤书单独见面。
他不会过问她。
可他还是会偷偷地吃醋。
一路上,姬礼的面色都不太好。他步子迈得紧实,却是一言不发。
气氛这般孤寂,姜幼萤有些忍不住了,便寻了个话题:
“阿礼,你方才在先祖庙中都做了什么呀,怎么耽搁了这么久。”
原本是十分随意的一句话,谁料,竟一下让姬礼提起了兴趣。
他略一顿足,轻声道:
“也没什么,就是见到先皇时,朕把他骂了一顿。”
姜幼萤:??
虽是即将行及冠礼的男子,姬礼的言语中仍带有几分少年锐气。
“朕骂他,齐国就没有他这般没用的皇帝,窝窝囊囊的。怕攻打燕尾小国,便将亲女儿献上。怕与群臣作对,就立了不喜欢的女子为后。”
他口中这位“不喜欢的女子”,就是他的生母、如今被他软禁起来的太后。
“相反,喜欢了一辈子的女人,最终却只有个贵妃的名分。待先皇驾崩了,入土了,她还要被人逐出宫去,为他守墓。”
生生死死,不得再入皇城半步。
更不能再看自己的女儿——三公主一面。
姜幼萤一怔忡,忍不住转过头去。
说这话时,姬礼微微挑着眉,面上尽是不屑之意,须臾,他一声嗤笑。
“朕若是喜欢一个女子,不光要她做皇后,朕死之前,还要立她的皇子为储君,要她成为大齐的皇太后。”
“她一定要比朕活得更久一些,坐上皇太后的位置,受着所有人的敬仰。”
“长命百岁,万事无忧。”
“不光这一世平安无忧,下一世、下下一世……朕要永生永世地护着她。”
姜幼萤听得出神,忽然,姬礼转过头来。
他的眼神明亮,衣袍微动,隐匿在夜色之中。
只听他声音温柔,十分认真地问道:
“对了,阿萤,你相不相信,这世上有因果轮回、前世今生之说?”
第45章 今生前世,因果轮回
前世今生?
姜幼萤的脑海中倏然闪过一些片段。
那些片段, 零零碎碎的,却又万份清晰地出现在眼前,渐渐的, 编织成一张大网,将她整个身子禁锢住。她一抬头, 竟觉得呼吸有些发难。
那张大网直直地压过来、扑向她。
太子姬礼、太子妃。
廊檐上滴落的雨水,一袭雨帘中撑着伞、缓缓朝这边走来的青年。
一时间, 姜幼萤有些怔忡。
姬礼似乎没有注意到她的不对劲, 径直道:“佛家总说, 因果轮回, 世间万物,犹如月盈月缺,皆在循环之中。前世因, 后世果。前世造的孽数, 在后世,也将得到报应。”
“朕这些天去书房,读了些佛家的著作,有时候在想,你我之间,会不会也有前世呢?”
“朕前一世,有没有遇见你呢?”
少年眯了眯眸, 微风卷起他的乌发,姬礼眼中墨色涌动。
“朕先前同你说过, 还未见到你时, 朕竟常常会梦见你。”
梦见她红着脸,伸着小手,大着胆子勾.引他。
梦中的少年恼羞成怒, 只骂她是妖女转世,恨不得拔剑而除之。可当锋利的刀刃落下来时,他的心忽然疼了。
那般剧烈的、那般清晰的痛感……
右手忽然被人握紧,姜幼萤又一转头,只见少年已牵起了她的手,径直朝另一边走去。
“来,朕带你去个地方。”
“什么地方?”
“到了你就知道了。”
对方一身龙袍,她淡绯色的裙,粉金色交织在一起,旖旎地飘扬在幽黑色的夜里。他身量高大,步子迈得亦有些快,姜幼萤一手被他握着,一手提着裙裾,小碎步追着。
“阿礼,你慢些。”
做起事来,他还有些毛毛躁躁的。
“到了。”
少女微微喘.息,一抬眸,“金钟寺”三个大字赫然出现在眼前。
寺庙前,是一樽高大的石像,她放慢步子,右脚方一迈入院门,只觉得周遭庄严肃穆,让她有些不敢吱声。
“这是国安寺的圣庙。”
方才他去拜的是先祖祠堂,而这金钟寺,才是国安寺的心腹之地。
“阿萤,随朕来。”
他的手指修长有力,紧紧地将她牵着,国安寺内燃着微弱的灯火,被月色笼着,有些昏暗恍惚。
姜幼萤的胆子一向小,看着那飘忽的灯火,原本是应该害怕的。可如今被他这般握着手,少年的呼吸、言语声落于耳侧,她竟感到十分的安心。
好像只要是与姬礼在一起,无论遇见什么事,她都不必害怕。
踩着姬礼的步子,姜幼萤走上前去,一侧的小童看见姬礼身上的龙袍,慌忙过来迎。
“皇上,小僧拜见皇上。”
姬礼轻轻点头,带着她迈入正殿。
金钟寺正殿之中,立着一樽巨大的佛像,姜幼萤肃然起敬,慌忙朝那佛像揖礼。
姬礼余光瞧着她,抿了抿唇,似乎被她逗笑了。
“你拜它,倒不如拜朕。”
趁着老方丈还未来,少年压低了声音,在她耳边笑道:“它是虚的,朕是实的。它能解决的事儿,朕也能帮你解决了。”
姜幼萤一愣,转眼间,殿门内闪过一人。
正是金钟寺的老方丈。
二人先是上了一炷香,香柱插立于佛像之前,冒着轻幽幽的香雾。
雾气飘腾,丝丝游离于方丈面上,老者眸光精细,乍一挥手,周围小童恭敬退下。
佛像前,恰好放置着三个蒲团,正殿之内,恰好是她、姬礼、住持三人。
似乎看出了二人的来意,老方丈略一捋胡须,胡须发白,他的人也是清癯。
可那双眸,却仍是炯炯有神,颇为大胆地与姬礼直视。
“不知皇上此番来蔽庙,是为了何事?”
他这样子,一看便不是来为大齐祈福的。
姬礼也开门见山,将心中困惑同老方丈一一道来。
月色透过窗牖,几许清明之色落于少年面上,姜幼萤坐在蒲团上,用手捧着脸,偷偷望向他。
他的神色,倒是比平日批折子时还要仔细认真。
“前世轮回?”
老方丈看了一眼二人,眸光忽然一阵清亮。他的声音沧桑,语调悠长,如同一位老者拄着拐杖,走在命运的长廊上。
就这般,对方慢悠悠地给二人讲了一个故事。
“二十年前,准确地说,是二十六年前。齐国出了一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储君。”
姬礼稍一皱眉,见他这般,老者一笑,补充道:
“这位储君,并不是先帝。既然是故事,二位全当是消遣来听罢。”
“如何个前无古人之法?他可谓是大齐历史上最为完美的储君。博学多才,知书达理,不光擅文赋策论、有经天纬地之才,亦是习得一身好剑术。尊师重长,举止行为,皆是规矩有度。”
与其说是他的脾气好,不若说,他的修养极好。东宫的宫人说,从未见过太子向哪个人、为哪件事发过脾气。
他对待任何人都是一般谦谦君子的风度。
“直到他十六岁那年,遇上一位姑娘。”
姑娘是花楼出身,齐国太子自然不会踏入那烟花柳巷之地。可终抵不过他人的算计——有人在他的茶水中下了药,将那姑娘送入他的房中。
“打见着太子的第一眼起,她便下定主意,要攀附这名权贵。把他当做一根救命稻草,让他将自己,从那万人不齿之地捞出来。”
是了,那姑娘见他的第一眼,就是满满的算计。
她算计他,知晓太子中了药,故意走上前去。那姑娘知道,自己有一副万人惊羡的好容貌,可令她意想不到的是,在药物的催化下,太子慌张地站稳足跟,竟硬生生拔出一把剑来。
强忍着躁.动,警告她,不要再踏上半分。
“否则,孤会杀了你。”
一开始,所有人都跟他说,他是大齐的储君,是未来的皇帝。他要娶的,是丞相之女。
虽然未见过相府千金,但姬礼认定了,自己会规规矩矩地按着长辈的意迎娶那丞相小姐,即便是没有感情,也要学着与她举案齐眉。
十六年前,他亦是未对任何一位女子动过心。
他是那般的规矩,那般的守礼。即便知晓自己中了那下三滥的药,竟硬生生地将其忍了下去。清澈的月光落在少年面上,他脸色苍白,紧咬牙关,额上汗珠落下。
“莫过来。”
姬礼严厉命令。
一侧的青楼姑娘结结实实地愣在了那里。
姜幼萤从未见过有此般定力的男子。
以至于她忍不住心软,想上前帮他、将他扶回至床边休息。
他手中长剑仍是散发着凌冽的光芒,微微颤抖着,指向她。
“你要是现在走了,孤不会杀你。”
大丈夫一言九鼎,只要是他说出口的话,就断不会失言。
少女想了想,拉上滑落在肩头下的衣裳,无声离去。
就当姬礼终于舒了一口气的时候,房门忽然被人打开,那人去而复返,他眼中骤然闪过一丝戒备之色。
只见她端着一盆水,站在门口,看着坐在床上面色赤红的少年,一叹息。
“喏,你我皆是身不由己,我也不为难你了。你给我一笔银子吧,我照顾你一晚上,就是单纯地照顾你,怎么样?”
她眯了眯眼,眸中尽是狡黠之色。
这么精打细算。
姬礼恨得牙痒痒。
可他如今被人迷晕了,带到花楼,除此之外,也没有别的法子。
是夜,他背对着那青楼女,盘腿而坐。
这一坐,就是一晚上。
他身上万分灼热,甚至还有些呼吸不顺畅。姬礼觉得,自己像是坐在一团燃烧正旺的火团之中,那烈烈火舌,几乎要将他整个人烧毁、烧没!
只要他稍一不留神,就要跌入一场万劫不复的深渊。
姜幼萤抬起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