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严深沉的帝王之声带着笑意了然,看向那殿内左侧姿态轻松坐着的,眉眼狂傲俊美不羁的年轻脸庞上,笑道:“说吧,淮安侯和云卿怎么得罪你了。”
凤敖听闻帝王问话,连站都没站起,轻啧了声,嘴角挂着他特有的漫不经心的笑抬眼看去,却是语气郑重道:“圣上此言差矣,臣一心为国为君,怎会是因被得罪便上折参人?难道说臣在您眼中便是这等公报私仇公私不分之人吗?”
虽他语气郑重可话里却未有对帝王的小心敬意,反而还敢质问天子,当真是胆大至极。
可宣帝听后却是龙颜大悦,朗声大笑。这一笑也将脸上那威严冷肃给冲了开去。
抬起带着碧玉扳指的手遥遥指着悠闲品茗的外甥笑道:“太尉一心为公,委实辛苦,朕自是看在眼中,还是说在太尉眼中朕便是那不明忠奸的昏君不成?”
此话一出,凤敖当即便站起身来到殿中躬身拜道:“圣上言重,您英明神武慧眼识珠治国有方,实乃是千百年来难得一遇的明君,臣自是敬重爱重!”
凤敖虽狂傲,却非是那轻狂之人,何时做何事,何地说何话,他自是心中有数。便是对着待自己亲如亲子,特赏下国姓为名一国之君的亲舅舅时,他亦拿捏的分寸得当,若不然仅凭舅甥亲缘父母之荫,他如何也做不到这领兵太尉之职。
他是否是真心所言,宣帝执掌朝堂阅遍群臣自不会看不出来。虽明知道他有恭维之意,却仍是大为开怀。
令其重新坐下后,拇指轻转扳指锐利的眸波澜未动,心中已有了计较。
“云浮德本领礼部侍郎四品官职,本应以身作则,立身持正,却私德有瑕治家不宁,已是为礼部蒙羞令百姓生嫌,便降级一等罚俸一年静思己过,命其切记修身,齐家之道。把心思放在用心当差上,少搞些歪门邪道!”
“淮安侯,”
宣帝沉吟两瞬,想到折上所说,心中亦大为不喜,一身无诰命的老太太,竟也敢任意指挥府中侍卫借势威风,竟在天子脚下强抢民女,如此横行无忌委实猖狂!也可见其人,乃至淮安侯府平日里已自视甚高到何种地步。
“治家不严,纵奴行恶,惹是生非,祸害百姓,实有负朕之信重。但念其为国效力立下汗马功劳,便只传口谕训诫,罚俸一年静思己过。”
如此两道皇令一出,凤敖当即便又重新立在御案之前拱手一拜,满意勾唇:“圣上英明!”
第9章 眼熟
半年后,若水城,明府
距离盛京一行已过了半年有余,但思及当时那惊心动魄之险状如今想起仍令云听心有余悸。但此事她却严令同行的几人紧守口风不得向府中,尤其明老夫人透露。
她的婆母年轻时遭逢大变失了丈夫,中年失了儿子,如今婆媳二人已亲如母女相依为命,没必要让她跟着担惊受怕徒增烦忧。也幸在她们返程时快马加鞭,及时将云府书信拦下才没令府中生乱。
而她本就自明霖事后除了上香便不出门,此次自盛京返回就算生生有半年不曾踏出府门一步,也,未曾引得老夫人怀疑。
明霖不在身边,这若水盛景在她眼中已然失了颜色,她情愿一辈子守着明霖留下的痕迹甘之如饴。
可明老夫人却不忍看她芳龄韶华就这般暮气沉沉,她虽命运坎坷,至亲至爱都走在前面,但也因历经千帆如今反倒遇事平和。
霖儿体弱是娘胎里带出来的病症,能够长大成人,乃至成婚,甚而娶的妻子不似亲家倨傲无德,小夫妻俩恩爱缠绵她已是心怀大慰,唯一遗憾的,便是霖儿体弱竟是未能在临去前为听儿留下血脉。
且她内心深处对她这位容貌绝盛的儿媳妇是有愧的,她自己便是年纪轻轻便守了寡,自是比谁都清楚个中滋味。不论是哪个女子嫁进来最终都是注定不能与夫婿白头终老,所受到的伤痛打击又会有多苦。
遂霖儿特特嘱托她的遗言遗书虽令她震惊,但她也仍是答应了下来。
如此一张花容月貌,性子虽拗但待人赤诚,又兼之心地至纯,便是她也不忍她郁郁寡欢孤寡一生。
明老夫人站在听霖院外看着坐在屋前小凳上专心磨玉的女子好一会,才叹了口气,压下前日有媒人进府的不悦,扬起嘴角叫她:“听儿,”
云听闻声抬头看去,见到院门处一优雅慈善的中年美妇时,眉眼间不觉流露的哀思忧郁便一扫而空,小心将手中稍见轮廓的玉石与刻刀放下,由着蔷薇帮着轻拍了拍衣裙上的碎末起身迎了上去,挽着来人的手亲昵莞尔:“娘,您怎么亲自过来了?”
明老夫人牵起她的手小心托在手中,看着这双纤纤玉手上被利器伤到的条条口子,还有那手心处磨出来的水泡,平和睿智的眼眸之中是肉眼可见的心疼。
命人取了温水和药膏来轻柔的为她清洗敷了药后,又理了理她有些凌乱的发丝,未对她做这样的粗使活计出言阻止,只含笑望着她说道:“自你归来便一直闭门不出,娘都怕你闷坏了。恰好明日初一风和日丽,你我母女不若一道出门去般若寺上香,归来时途经梅园也可静下心来赏玩一番。”
云听微蹙了眉但还是微微笑了下点头应了,明老夫人自然看得出她未曾掩藏的情绪,但却只做未知,又叮嘱她当心莫要再伤了自己,稍坐了会也不多打扰她便起身离去。
蔷薇看她陡然垮下来的眉眼越发楚楚动人的模样,抿嘴笑了下劝道:“夫人,奴婢知道您是心急这扇子还未完工,可您确实在府中闷得久了是该要出去走动走动,说不得等您上了香拜了佛就通了灵窍,这雕工便可一日千里呢!”
说着又轻轻托起她伤痕累累的玉手,心痛的低头呼了呼,万分疼惜道:“还有您这手,到处都是伤,奴婢看了都心疼,若是少爷知道了定然更心疼得不得了。且在奴婢看来,在少爷心中那一把扇子哪里有夫人您贵重?您就莫要自责了。”
可云听却无法释怀,她垂眸看着自己的双手,本来纤细修长骨肉匀称的双手,现下伤口遍布已是不堪入目,十指连心,她如何会不疼,可这点疼与她弄丢了明霖亲手为她做的扇子的心痛比起来根本无法相提并论。
那一日,他们脱险后她找遍了身上和马车上的每一个角落却都没有找到时,她真想掉头回去去找,可她也知道轻重缓急,不能为了自己心里安稳就置大家的安全于不顾。
但丢了白玉扇一事已然成了她的心病,白天夜里摸不着它她便茶饭不思夜不安寝,有心想托人去盛京寻扇,却又顾忌那云府与淮安侯府而不敢轻举妄动。
这般日夜煎熬着终于等到两府被天子申饬的消息传来,她又强忍焦躁耐着性子等了一个月才派了府中之前未曾跟着去过盛京的家奴前去,可等了又等最终竟是一无所获。
她已经不想去回想当时她宛如再次失去明霖时的心如刀绞,她去到明霖的牌位前自责茫然的哭泣,注定得不到安慰的回应,以及强烈的愧疚如一座大山重重地压着她令她无法喘息,若非蔷薇提议再做一把,她真不知道自己要如何走出那死胡同。
好在也因着亲手学做扇子,她又能找回明霖当时为她做扇子时二人温馨作伴,不需言语只相视一笑便知对方心中是何想法的甜蜜时光,也才知道他为了给自己留下念想都用了何等心思。
婆媳二人出门这一日,果然天色明净有云无风,又正值夏去秋来,实是一适合出门踏青极好的天气。
明家在若水虽已无人在官场庇护又非大富大贵,但因明老爷曾在盛京任职,虽不幸卷入纷争落了大狱,但幸得后来天子圣明查察案情为无辜受累之人平反,明家也因了此事淡了名利自愿求请外放至这若水为官。
只可惜到底在牢狱吃了苦头没过两年便抛下娇妻幼儿撒手人寰,幸而明霖虽体弱但极其聪慧学识过人,小小年纪便连中三元,当得若水年龄最小的秀才,怎奈体弱无法再下场科考便只能止步于此。有赖自己秀才之名及明老爷生前遗风,遂明家在这若水还是备受百姓尊敬的人家。
现下明府虽只有两位女主子主事,但无有恶亲,加之此地民风和善倒也未曾出现欺负寡母寡媳之事。
但因了盛京一事,云听即便无有草木皆兵也已是极为谨慎,此次出门她虽仍是一身素净白服,白绸缚发身无长物,但挑选的衣料却是最普通不过,不仅如此,还特特让蔷薇做了一厚厚的帷帽带着,誓不想再因容貌横生事端扰了平静。
且除此之外,还将府中仅有的负责府中安全的二十名家丁带了十名出来,面对明老夫人意味深长的眼神,云听镇定回道:“我猜着今日上香的百姓定然不少,人多便易生乱,娘与我还有蔷薇端姨都是弱女子,还是多带了人以备意外的好。”
明老夫人看着她眼底微青唇色微淡,虽憔悴但仍是盛颜夺目的娇颜心内暗叹,面上却是深以为然的点点头不做多问。
举凡初一十五,若水城外的般若寺便人潮涌动恍若庙会。婆媳二人乘坐府中马车到时,除了同样乘车而来以及天未亮便步行出门到来的百姓,位置还是排在相对靠前的。
云听不是第一次来上香,却以往她都是和明霖一起,他们在这里求过平安康健,求过夫妻恩爱,求过观音送子,求过大师解签。
之前的每一次她都是开心的快乐的幸福的,而这次,她却是怀着悲痛和恍如隔世般来佛前参拜。
明老夫人起身敬香后,虽看不到她帷帽中的脸上是何表情,但只从她放于腿前紧紧攥握着,骨节必现的手便知她此刻定然又陷于霖儿离开的悲痛之中。
她虽也心中伤痛,可却千帆阅尽面上不显,只怜爱的看着她叹了句痴儿,命蔷薇留意伺候便叫了老仆端姨悄声出去。
“明霖,你现在一定没有再被病痛折磨了对不对,你那么聪明那么厉害,你一定要在那边好好上进,累积功德下辈子投个健健康康的身体,但你不要投的那么快,你要等等我,你等我一起,你说的下辈子还要与我做夫妻,照顾我,爱我的,就算你现在不在了,但你还是记得的对不对?”
“你还记得上次我们一起过来这里求的什么吗,我们一起求要有个身体强壮的孩子,你还说大夫为你调整了药方你喝了后身子会好,不会让孩子像你一样体弱多病...”
“......”
云听猛地垂下头以手撑地,似是窒息一般用力的呼吸着,紧闭的双目中泪水似断了线的珍珠不停滴落,打湿了垂在地上的帷帽。
她努力平复气息用低到轻不可闻的泣语喃喃说道:“明霖,我好想你,我今天拜了佛祖请求佛祖保佑你,保佑你在那边也要好好的,还保佑我和娘也要好好的,保佑我们下辈子再续前缘......”
蔷薇站在大殿门前听不到她家夫人说了什么,可只是看着那跪伏在地轻轻颤栗的纤薄身影便令她忍不住心酸。夫人绝貌善良,少爷清俊明雅,明明是那般般配的夫妻,却被老天爷狠心的阴阳两隔,留得夫人一人在世饱受思念之苦。
她猛地转过身深吸口气抬袖擦了擦眼睛,而后拍了拍脸露出笑来,转身进去轻轻来到她身边小心搀扶道:“夫人诚心,佛祖和少爷定然能够听到的。您身子弱不宜久跪,且老夫人还在寺里等着您呢。”
云听气息微滞,而后缓缓舒了口气平复心绪,拿帕子擦了擦脸,顺势起身清了清嗓子却有些微哑道:“多谢你蔷薇,我没事,是不能让娘久等,我们走吧。”
自半年前盛京归来后夫人明显成长了很多,她不再只沉浸在失去爱人的悲痛中,她学会了克制,学会了顾及,可这样的变化却令蔷薇无比心疼,她宁愿夫人从未见过黑暗,不经伤痛,依然是那个少爷在时爱笑的,幸福的,耀眼夺目的夫人。
“夫人小心,您挨着奴婢走。”
云听未有推辞,她已经许久未好好用膳,方才又跪的久了起身时便头晕目眩,眼前阵阵发黑,就这般倚着蔷薇慢慢往殿外走,却在将要迈出去时,余光无意自帷帽下看到一与自己擦身而过之人的腰侧,竟悬着一玉质洁白通透,一看便知是被人时常拿在手中把玩的白玉扇?!
第10章 “巧”合
云听猛地停下来,根本不及细想便脱开蔷薇的搀扶便向那白玉扇伸去,却手指还未碰到时便先被一只略显粗粝温热的大手给擒住。
凤敖不悦的捏着手中羸弱的手腕便欲甩了开去,却在不经意冷冷一瞥时扫到门口那面露惊愕的婢女时莫名眼熟,而后忽地灵光一现猛地抬手将手中女子头上的帷帽掀掉。
玉肌容,桃花面,一张雨后清荷般绝美易碎眸中含泪的娇颜,便以极抓人夺目的姿态赫然闯入眼帘。
凤敖瞳孔微缩,唇角亦缓缓勾起,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不,应是无心插柳,柳成荫啊。
那日他既说了放她一马,便当真言而有信将与那小妇人一日三遇,包括那费了心思的英雄救美都只当做了一时兴起。他本也是如此以为的,却不想他竟切身体会了一回何为人心难控。
见着那身穿白衣的女子,他便莫名会想到她,策马扬鞭时就会情不自禁的联想到这小妇人那日玉手挥鞭时那又美又辣的一幕,甚至偶尔夜深人静睡梦之中,他竟还梦到与这小妇人那短暂的拥抱之亲!
谁能想到堂堂一朝太尉,竟对一小寡妇日思夜想不得安眠。也因有了这一貌美惊人的小妇人在心中作祟,不自觉便拿旁人与之比较,却萤火如何能与皓月争辉?见过了盛世美颜再看旁人已然不堪入目,他那太尉府的后院竟彻底成了摆设。
他虽口中不说,可身边伺候的个个是察言观色的人精,不需吩咐便把那小妇人名唤为何,芳龄几何,何时成亲,夫婿是谁,现下何在等等事无巨细的贴心告知。
凤敖顺风顺水横行无忌的长这么大,从来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可是头一回吃了这等苦头。先开始他还记着应了那小妇人的承诺,可随着那百爪挠心的躁动便愈发难耐。
他不知自己这是动了心,他只以为自己这是被一时未能得手的空虚失落勾起的念想,必得是得了那小妇人方能满足填补。
待从书房桌上的锦盒中取出那自她身上掉下来的白玉扇轻轻打了个转后,他心中便已主意大定。他凤敖何时是那困于教条约束之人,且他也确是放了那小妇人一马,还帮她绝了后患做了一不留名的英雄已算于她兑了诺言。
遂在朝中听得天子有意派了钦差微服私访时,他便心念一动,主动请缨。
只是没想到,竟会如此之巧,如此有缘,他不过才刚安顿住随意转了转,她便主动投入他怀中,若这都不是缘分注定,那还能是什么?
他目露势在必得之意咄咄的看着她,上次他言出必行放她一回,那么这回,她自己撞上来,可就不能怨他了。
殿外站着的吕金却好似知道他家爷是如何强词夺理自圆其说的一般,偷偷暼了眼他家爷那亮眼至极,兴味至极的眼神,心中暗忖,昨日刚一到自己便派人打探了明府消息第一时间报了上去,便是今日出门他们也不过是前后脚的距离,还派了人将后面的百姓引到侧殿参拜,只留些乔装打扮的随从似模似样的排队等候,若如此都碰不上,那才当真是见了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