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时间已经过去了那么久,久到他几乎都已经快淡忘,但当看见那个瘦弱的只能悄悄躲在僻静处缅怀生母的小少年时,萧颐心中还是升起了一股久违的酸涩感。
但这股酸涩感并没有持续太久,因为,草丛中传来了响动,有人过来了,是谁?
“谁?”
少年萧颐几乎是与他同时问出了声。
在宫中放河灯烧纸行祭奠之事乃是大忌,一旦被人发现弄不好就会掀起一场轩然大波,毫无根基的少年萧颐还冒不起这个险,看着那微微晃动的草丛,少年萧颐眯起了眼,手已经不动声色的放到了腰间,萧颐知道,那里藏着一把刀。
在少年警惕的目光中,草丛晃动的幅度越来越大,紧接着一个白的晃眼的不明球状物体滚了出来。
在少年惊愕的档口,白球出声了,细细软软还娇滴滴的就仿佛一只刚破壳的小兽:“是我。”
你是谁?
带着这样的疑问,萧颐的目光追随者少年时的他看了过去。
这哪里是一个白团子,分明就是一个裹着白狐裘的娇滴滴粉嫩嫩的小姑娘,月光下,能清楚的看到小姑娘娇嫩如花儿一般的面容,不过四五岁的样子,唇红齿白,肤如凝脂,粉嘟嘟的脸颊就像是从画中走出来的年画娃娃。
只是显然,刚从草丛里钻出来的人儿是有些狼狈的。
一看就价值不菲的狐裘上沾满了草屑,就连头发上都插了几只枯草,脸上似乎还沾有泥痕,她冲着少年软软的笑:“小哥哥,我迷路了,能送我回去吗?”
少年没有出声。
他心中疑惑,不知道这小姑娘到底是从哪儿钻出来的。
小姑娘似乎想走近,但才走了两步,就“哎哟”一声,不慎被地上的石子给绊倒了,就那么趴在地上,应该是摔疼了,漂亮的的凤眸中立马就蓄起了泪水,但忍着没哭,只是想自己爬起来。
还没等她爬起来,一只手就伸了过去,握着那只沾满了泥的白乎乎如嫩藕一般的小肥爪子,轻松将人从地上提了起来。
“小哥哥。”
扶她起来的动作就像是传递了某种信号,小姑娘一点都不怕生的就跟一只树袋熊似的扒在了他身上,叽叽喳喳仿佛一只不知道疲倦的小麻雀。
“小哥哥,你长得真好看。”
“小哥哥,你怎么好像很难过的样子?”
“小哥哥,你放河灯是在祭奠吗?”
“小哥哥,放心吧,我不会到处乱说的,我知道,这是我们俩的小秘密。”
“其实,他们并没有真正的离开哦,只是去了天上,变成了小星星,你的那颗星星肯定就是最亮的那一颗...”
“......”
有些童言稚语听起来荒谬的近乎可笑,萧颐就看着那个突然出现的陌生小姑娘有些笨拙的自言自语絮絮叨,就乖乖的待在旁边看他继续将剩下的纸烧完,少年说话的时间比较少,主要就是听她说,听她从烤猪蹄说到哪家的芙蓉糕最好吃,又听她抱怨功课难写不想习字...
萧颐能够清楚的感觉到,少年原本沉郁的心情在小姑娘的絮絮叨中逐渐变得明朗,就仿佛风吹散了乌云,露出了隐在云层中皎洁的月亮。
萧颐静静的看着这一切,但心中却掀起了一层巨浪,久远的回忆从脑海深处被翻出,那都是他早已掩埋在记忆深处的东西。
“皎皎——”
贵妇人匆匆赶来,看到少年怀里的女童,高兴的红了眼眶。
“小哥哥,别难过,”在跟着贵妇人走之前,女童拉着少年的手,往他手里塞了两颗糖,认真道:“给你糖,甜甜的,但是不能多吃,会蛀牙。”
看着被贵妇人抱着走远还在一个劲朝他挥手的女童,少年萧颐紧攥着手里那两颗被强塞进来的牛乳糖,甚至还能闻到甜甜的牛乳的香气。
他想,今日是宫宴,这女童,应该是进宫赴宴的勋贵家的孩子。
皎皎...
皎皎如明月...
不对,这名字怎么听起来这般耳熟?
萧颐只觉魂魄一震,看着那远去的,带着灿烂笑容与他挥手,眉宇间依稀可见日后绝代风华的女童,如遭雷劈。
皎皎...
是她!
是姜妧!
原来,他们在那么早之前就已经有了交集。
...
时间荏苒如白驹过隙,随着年岁渐长,朝中对立储的呼声越来越高,已经封王的大皇子与二皇子两人斗的如日中上,萧颐看着已经初初长成的少年时期的自己跪在皇后面前,说,想往边关。
皇后允了。
他孤身前往边关,在路上救了一个将死的少年,那是陆励,也是他后来的亲卫统领。
萧颐看着他带人冲锋陷阵浴血而归,看着他身陷囹圄九死一生,看着他一步步赢得边关将士的敬重,一步步从守城小将成为三军统帅,看着他面对帝王猜忌兄弟陷害如何费心周旋隐忍不发,看着他是如何筹谋设计最终将两个兄弟斩于马下以铁血手段夺得皇位。
诸王再次入京庆贺他登基的那年,他二十二。
距离上一次参加宫宴,已经过去了整整十年。
诸王朝贺,百官叩首,歌舞升平。
萧颐看着自己一身帝王衮服,高坐于龙椅之上,听着耳边传来的万岁高呼,心中平静犹如一潭死水激不起一点波澜,没有想象中的登上帝位后的喜悦,他甚至觉得有些难过,从今往后,他将周旋于朝堂政事之间,一个人走在这孤独且漫长的帝王之路上。
萧颐就仿佛一个局外人一样,平静的观看这已经发生过的一幕在他面前重演,直到,他看见了一双熠熠生辉的仿佛容纳了漫天星辰的漂亮凤眸。
他看见少女坐在席间,就那么大胆的直勾勾的盯着“他”看,眼中带着光芒,就仿佛热闹的宴席上她就只看见了“他”一个人。
那是已经长大的,十年后的皎皎,也是,姜妧。
萧颐心思涌动,忍不住上前,想去接近,却发现面前似乎蒙了一层屏障,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不能靠近分毫,就算他呐喊,也没人能听见。
宴席过后,汝南王求见。
他听见年轻帝王神情冷淡的拒绝了汝南王要送女儿入宫的提议,直到,汝南王拿出了那块可以号令十万大军的兵符。
他看着“他”与汝南王定下约定,不见姜妧,不给姜妧任何可以靠近“他”的机会,“他”要将姜妧那不知真假的爱慕之情扼杀在摇篮之中,“他”和汝南王的想法是一致的,皇帝不需要一个手掌兵权的异姓藩王之女来当后妃。
萧颐突然就不敢继续看下去。
可他不得不看。
交易达成,封妃诏书很快就送到了驿馆。
贵妃入宫。
十五岁的少女初绽芳华,就像一只灼灼盛开的桃花,娇艳明丽,清澈璀璨的凤眸看向他的时候眼中是藏不住的爱意与娇羞,就仿佛情窦初开的少女见到了喜欢的情郎,他看见她的偷偷打量,他看见她有些不安的搅动着衣袖,他看着她带着灿烂的笑容脆生生的唤“他”陛下。
萧颐很想回应,很想拥她入怀,将那抹灿烂的笑容采撷。
可他什么都做不了。
他只能看着“他”借口有政事,在少女失望的目光注视下,在新婚之夜匆忙离去。
“他”真的在恪守与汝南王的约定,不见面,不宠幸。
“他”一次次将少女拦在御书房外,将她送来的吃食束之高阁。
“他”一次次拒绝少女的盛情相邀,哪怕听说她会在寒风中苦等。
“他”收下了少女亲手绣的荷包,却转头就让人收了起来从不多看一眼。
萧颐沉默的看着,看着少女眼中的光芒逐渐黯淡,看着少女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少,发呆的次数却越来越长,她让人来御书房送吃食的次数从一日三趟,到三日一趟,再到一月也不见一次...
直到昭王余孽刺杀,苏婉儿挡刀,新人入宫...
萧颐猛然惊觉,也就是从那时候起,他似乎再也没有听到通传,说贵妃求见,她就当真仿佛活成了后宫的隐形人,就像当年的他一样。
姜妧...
是他!
是他自己硬生生的将那朵本该绽放的花苞掐碎。
是他亲手扼杀了本该属于他的情丝。
少女一点点黯淡下去的眸光就仿佛一块灼热的烙铁,直接怼在了他的心口,懊恼悔恨无措...千般情绪交杂,萧颐只觉得一股强烈的窒息感扑面而来,几乎没办法继续呼吸。
他甚至都不敢回想,在他的一次次漠然无视下,姜妧又是如何度过的,巴巴的把心掏出来捧到他面前,换来的却是无情的碾碎,他又是哪来的脸,那般轻狂又漫不经心。
“萧颐,我不要再喜欢你了——”
“阿爹来接我了,咱们就此别过吧——”
“萧颐,后会无期——”
看着那道与记忆中重叠的朝他挥手的倩影,萧颐心中突然就生出了一种极大的惶恐,就仿佛有什么珍贵的东西在离他远去,从他的灵魂深处被剥离,疼得他魂魄都在颤抖。
不行,不能走。
“皎皎——”
“不能走,皎皎——”
“我,咳!咳咳咳——”
萧颐嘶声裂肺的咳着,能清楚的感觉到喉咙泛出腥甜的血气。
“皎皎——”
一口血猝不及防的呕了出来,萧颐惶然睁眼,眼中惊惧未散,然后就感觉到了怀中传来的温度。
低头,入目就是一片刺目的白。
萧颐一愣,还没等他回神。
紧接着——
“啪——”
一声脆响,脸上成功被糊上了一个巴掌,伴随着满含怒气的不满嘟囔:“别吵吵,闭嘴!”
第93章 追妻第三十五天 暗夜温情~~
由于出手太快, 萧颐来不及躲闪,那一巴掌就结结实实糊在了他脸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紧接着就是熟悉的略带些娇蛮的女声。
以为是她被吵醒了, 萧颐心中一紧。
但显然是他想多了,打归打, 醒是不可能醒的。
只听一声模糊不清的嘟囔从姜妧嘴里传来,然后就见她自动调整了姿势, 八爪鱼式睡姿重新上线, 手脚并用的缠在了萧颐身上, 似乎这样才能汲取热源, 头一偏,抵在他的胸口,继续沉沉入睡, 大有一种睡到天荒地老谁都没想轻易叫醒我的架势。
感觉到怀里的柔软, 萧颐低头,就那么怔愣的看着。
她的眉目美丽依旧,跟梦里看见的不差分毫,依稀还能看出幼时的影子,或许是因为才经历了一场变故,她面容有些憔悴,头抵在他的胸口, 长而翘的睫毛微微耷拉着,在素白的脸上投下淡淡睑影, 粉唇微张, 温热的呼吸喷洒在他身上,有些许痒。
毫无防备的娇憨睡颜就那么猝不及防的闯入他的视野。
萧颐不知道要用什么词汇来描述他此刻的心情。
梦中的场景还历历在目,那种眼睁睁的看着她头也不会的离去的感觉, 就仿佛心破了一个大洞正在往里呼啦啦的灌着凉风,整个人如堕寒潭冷得刺骨,那种绝望与无措,让他的灵魂都在为之颤抖。
可当他睁眼,却发现,原本已经离他而去永远不会再次出现的人,就那么乖巧的待在他的怀里。
完全是出乎意料的惊喜,就仿佛失而复得的珍宝,他的胸口骤然生出狂喜,瞬间激荡的情绪盈满了他的心口,萧颐从来没有体会到过这种感觉,就像是一个溺水的人突然就看到了一根救命的稻草,当真是欣喜若狂。
只是,怎么感觉有些凉飕飕的呢?
萧颐迟疑着目光继续下移,然后,入目就是一片光洁的如玉石一般白皙的肌肤,细细的藕色系带落在她背上,就仿佛雪地上突然绽开的一朵红梅,灼灼耀目让人几乎移不开眼。
温热柔腻的触感从两人相贴的肌肤传来,萧颐这才惊觉,他浑身上下竟只留了一条底裤,没有了衣衫的阻挡,所有感官似乎都被无限放大,随着她的呼吸起伏,他能清楚的感觉到坚硬胸膛上压上的那抹柔软。
要疯了——
萧颐浑身僵直一动不敢动,慌忙将目光从那一片刺目的白上移开,闭了闭眼,耳尖不觉已经通红。
良久,萧颐才勉强缓了过来。
萧颐还保持着侧卧的姿势,看着缩在他怀里睡得正酣的姜妧,萧颐不动声色的将身子往后稍微挪了挪,刚一挪动,萧颐就感觉后背传来一阵撕扯般的疼痛,就仿佛沉睡中的痛觉神经被突然唤醒,萧颐眸色一变,强忍着将要溢出来的闷哼给咽了下去。
萧颐打量着周围的环境,将地上散着的已经已经烧完的灰烬以及晾着的衣裳尽收眼底,很快就判断出他们现在应该是在一个山洞里。
萧颐还记得之前发生的事。
他得知姜妧突然离开河西道要回梓州驿馆,因为担心雷雨夜行不便匆匆追了上去,一想到这,萧颐就忍不住庆幸,幸好他追了来,没有人知道他眼睁睁看着刺客朝姜妧举刀的那一瞬间他心中是多么的惶恐,在姜妧坠崖的那一刹那,这种惶恐更是达到了顶峰。
他几乎是不假思索的就跟着跳了。
幸好,她没事。
萧颐忍不住将怀里的人搂紧,似乎只有真实感受到怀里人的温度,他才有一种心落到实处的感觉。
他落水受伤昏迷,显然是不可能自己找到这山洞的,那就只可能是姜妧,还有他背上敷的草药,山洞里生火的残余...
看着哪怕是熟睡中也难掩一身狼狈的姜妧,萧颐心中突然就有些不是滋味,说到底,那些刺客还是冲他来的,枉他自诩能够护好她,却终究还是将她卷了进来。
萧颐静静的躺着,感受着怀里人清浅的呼吸,他只觉一股淡淡的清苦舌尖漫出直抵舌根,苦的他心口发麻。
原本已经遗忘在脑海深处的记忆全被翻了出来,一幕幕就仿佛书卷一般在他眼前重现,他满脑子都是少女灿烂的笑容以及那双清澈中满含爱慕的眸子,场景一转,就是少女决绝转身的画面。
萧颐呼吸开始急促,搂着怀中人的力道忍不住收紧,直到听到一声小小嘟囔,他才又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