桶粗的黑蛟在半空翻腾着,金瞳如炬,他大嚎一声,蛟尾裹挟千钧之力横扫而来,口中同时喷出无数细小若牛毫的冰针,直射向苏荔。
原本被撕烂的羽佛宝扇再一次出现在苏荔手中,登时变作一座小房子那么大,她反手一挡,冰针打在宝扇上,发出铮铮声响。
苏荔冷笑,“你尽可用水,用的越多,毒发得越快。”
衔玉不管不顾,不等她反应,再一次凝成冰锥击去,扎在羽扇上的冰针融化成水,瞬间冻结成冰,冰锥随后而至,苏荔再一挡,“咔咔”几声脆响,羽扇登时化成碎片,落了一地。
黑蛟猩红巨口兜头而下,苏荔大惊,她身上法宝众多,又唤出一柄长剑,欲刺向他头上那对未长成的角木。
衔玉为护角木,一时慌了心神,苏荔举剑刺向他腹部。
“小子,想跟我斗,你还太嫩了。”
他返身一扭,尖锐獠牙刺入她右肩,用力一甩,苏荔半个肩膀连通右臂都被他扯下,鲜血如雨喷洒。
同时长剑入肉,苏荔痛呼一声,拼了最后的力气,左手握住剑柄全力施压,在衔玉雪白的蛟腹拉出一条长长的伤口。
黑蛟不甘哀嚎着翻腾摔下,砸倒林中大片树木。
再也维持不了蛟形,衔玉落地时恢复人身,蛟鳞所化的黑衣从中裂开,从胸膛到小腹一条血线,皮肉外翻,鲜血如泉涌。
华清飞身而来,迅速在他身上拍了十几张止血符。
他口鼻不断喷吐鲜血,失神望着祭台的方向,食指勾住华清的袖子,“救救,她……”
华清不停往他嘴里塞药,“你就要死了!”
苏荔被文彦老道接在怀里,这时还不忘嘱咐,“快快取心,莫要误了时辰……”
文彦是苏家的家仆,楚鸿声继任仙尊之位后,为了巩固地位,曾暗中清洗过苏家在九华山的旧势力,文彦在苏荔相助下逃脱,自然对她百依百顺。
黄贵立在一边,并不打算上前帮忙,他做了几十年的妖食生意,上次万和城就是信了苏荔的鬼话才会让他丢了一只手,这次说什么也不会再靠近那丫头。
他只是受苏荔之邀来收妖食的,还不想丢了命,同时心里暗搓搓计划着,杀掉他们独吞的机会有多大?
文彦跳到石台上,扯开温绍衣襟,尽管知道这人死过一次,真正看到他身上那些可怖的尸斑时,还是小小惊了一下。
然而当他手掌按在温绍胸口时,却不由得一惊,“怎么回事?”
没有心跳!
这里面明明装了半颗心,为什么会没有心跳?心呢?
文彦茫然回头,大概明白苏荔为什么要做下这些事了。
他嘴唇颤抖着,“小姐,那半颗心没有,去了何处?心呢?”
苏荔全身被血染红,她撑着剑艰难起身,仰望苍穹。
初冬的太阳,像水里一块圆圆的薄冰,稀薄的阳光落在人身上,没有一丝温度。
顷刻间天空暗了下来,狂风四起,日蚀将至。
苏荔垂眸,苦笑一声,“事到如今,我们已经没办法回头了,不然你我都要死。”
她转而看向安静躺在石台上的少女,“今生对你不住,来世偿还吧。”
她吩咐文彦,“动手。”
自袖中取出一把指宽的金刀,文彦朝着那石头上昏睡的少女走去,然而他没走出两步,忽感双腿似陷入泥沼中,动弹不得。
苏荔和黄贵也发现了异样,正讶异,苍穹之上,传来一声悠远的叹息。
“你怎么知道,你一定有来世呢。”
魔气如云翻滚,铺天盖地的威压席卷而来,恐惧、绝望,寒冷瞬间扼住了众人心神。
昏暗天光中,一抹纯净的白色翩然掠下,红衣的萧逢和黑衣的蓬英随后而至。
她只轻轻一抬手,黄贵和文彦就趴在了地上,无形的力量像一柄从天而降的铁锤,将他们瞬间打成一滩模糊血肉。
血沫和碎肉溅了苏荔满身满脸,她仰头望着翩然而至的阮小花,脸上这才显出几分恐惧,“是你!阮窈!果然是你!”
来人面上无悲无喜,声若浓雾清风,“是我。”
她落地时,阮芽的身体漂浮起来,变作巴掌大的小娃娃,被她抱进怀里。
衔玉躺在华清怀里,张了张嘴,想说话,却只是不断呕血。
阮小花温柔抚摸着小娃娃恬静的睡颜,“我的丫丫,真可怜,两世受苦,不得安宁。”
苏荔嘴唇颤抖着,拔腿欲逃,却发现自己像被困在了无形的牢笼中,四面都是墙,她一点法力也使不出来,在阮小花的威压下,她不得不弯下膝盖,跪在她面前。
怀里的小娃娃被阮小花转身交给了蓬英,他小心接过,面上难得显出几分严肃,好好把小娃娃护在怀里,施加了一重又一重的保护。
阮小花这才腾出手,逼近苏荔。
她食指迫不及待亮起一簇白光,“来,我们一起看看,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是搜魂术。”华清喃喃。
大概是为了让在场所有人,都体会到跟她一样的绝望和痛苦,阮小花利用了苏荔原本布置的幻境法阵。
她其实早就到了,只是等到幻境全部运转完毕才现身。那块仙心石早就该换了,如今碎了就碎了,她不在乎。
她一点也不善良,不豁达。她不好过,大家都别想好过,她承受了多少痛苦,多少无奈,多少伤心绝望,必然要从旁人身上讨回来,哪怕是无关紧要的人。
没什么道理可讲,只因为她想。
日蚀蔽日,魔云罩顶,天地被黑暗吞噬。
在场还活着的所有人,包括半死不活的衔玉,都被她拽进了这场搜魂仪式中。
在如沙海般的记忆中,她准确找到了自己想要的那一粒。
*
“苏嬢嬢。”女童稚嫩的嗓音响起。
扎着花苞头的小女娃蹲在草窝里,头上还戴了个花环,仰头好奇看着来人,“苏嬢嬢。”
一双手把她抱了出去,“容容怎么在这里。”
女娃软乎乎的小肉胳膊搂住她的脖子,“在跟雪哥哥躲猫猫。”
“他还没有找到你吗?”是温柔的女声,苏荔的声音。
女娃挠挠腮帮子,“没有嘞。”
苏荔轻轻捏了捏她的脸蛋,“那先跟我去吃点东西好不好?”
“吃啥?”女娃问。
“什么好吃的都有,走吧。”
苏荔抱着她回到寝居,把孩子放在椅子上,端来瓜果茶点。
小女娃挺直背,伸手去够桌上的糕点,抓到一块,捧着小口小口地吃,还用一只手兜着,免得饼渣掉下来弄脏衣裳。
苏荔起身去关闭了门窗,端了板凳坐到她对面,在她吃完一块的时候,递过去一杯茶水。
女娃两手捧着喝了,把茶杯还给她,从椅子上跳下来,“谢谢苏嬢嬢,我要走了。”
苏荔抓住她肩膀,“去哪里?”
她一双眼琉璃珠般清透,睫毛又长又卷,“去玩啊,玩躲猫猫,雪哥在找我。”
“不要玩了,该休息了。”苏荔强硬地把她抱回椅子上。
她很快就发现自己动不了了,手脚都软绵绵的,小脑袋歪歪耷拉在肩膀上,不解地看着对方,“苏嬢嬢,我好昏。”
苏荔不答,两手掐诀,四条金色的光束将她手脚束缚,捆绑在椅子上,随后自墟鼎中取出两个黑色的木盒,并排放在桌面。
小女娃软绵绵挣扎,还不明白自己将要迎来的是什么,直到苏荔解开她的衣襟,露出她雪白的、软乎乎的小胸脯时,她才后知后觉感到害怕。
“苏嬢嬢,你干嘛呀。”手脚被捆着,她挣扎不得,急得大哭,眼泪大颗大颗顺着面颊滚落。
那瞬间,苏荔或许也有一丝心软?但她最终选择了视而不见。
女娃脸上被蒙了一层白纱,因苏荔不想看见孩子大哭着求饶的脸。
她取出一柄极细的金刀,刀刃落在心口处,有几分不忍,却还是屏住呼吸,一闭眼,一狠心,切开了孩子心口处软嫩的皮肉。
一层一层又一层,金刀削铁如泥,何况是小孩子并不怎么结实的肋骨。
“好疼啊,苏嬢嬢,好疼啊……”
“好疼啊,求求你了,不要打我……”
“苏嬢嬢,我错了,我再也不吃糕点了。”
她太小了,甚至都不知道什么是杀人,什么是割肉挖心,以为自己是吃了太多的糕点,惹人生气了。
女娃哭泣、哀求,眼泪湿透了白纱,半贴在她的脸上,她张开嘴巴大口呼吸,白纱蒙在她的嘴唇上,随着她呼吸一收一鼓。
心口被金刀切出一个圆形的大洞,血如泉涌,里面那颗“砰砰”跳动的心脏发出月亮般皎洁的清凌辉光。
“果然是千万年难得一见的月华心。”
苏荔颤抖着伸出手,触到那温热的鲜血时,她神色终于显出几分挣扎。
可她随即想到那具躺在石棺中冰冷的尸体,或许又想到了别的什么,她没有再犹豫。
事到如今,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
苏荔毅然决然摘下了那颗心。
粘稠的鲜血糊满她手心,刚取出来的心还在跳,热乎乎的,被切断的血管噗噗往外冒血。
她脑子一片空白,对自己在做的事已经失去了感知,只是按照那人的吩咐,利落地将月华心切成两半,装进事先准备好的木盒里。
带血的指尖扯下白色面纱,小女娃已经不再哭喊,她还有一口气,却已经没什么感觉了,眼中惊痛慢慢散去,头颅耷拉下来,看见自己空荡荡的心房。
她不理解,哭哑的嗓子低声问:“苏嬢嬢,为什么……”
为什么,我都那么求你了,你还要挖我的心。
浑身的血流尽,束缚的光绳松开,女娃软绵绵瘫倒在椅子上,那双漂亮的眼睛失神望着前方,唇微张,面目保留了死前的苦痛挣扎,满脸泪痕。
苏荔跪倒在血泊里,望着她,忍不住轻轻勾了勾她的手指,余温尚在。
她双手掩面哭泣,不知是因何伤心。然而四下无人,她茫然抬目时,不解自己作何这幅伪善嘴脸。
她死了,却还没有完全死,幸而她的真身不在这里,苏荔或许是一时心软,或是粗心大意,任由她的元神逃走。
苏荔瘫坐在血泊里,闭上眼,平复狂跳的心,不多时,外面又有人喊,“苏姨。”
她不想理会,那个孩子不肯放弃,不停地喊、不停地喊。
苏荔爬起来,简单清理一下衣上血迹,那个孩子找过来了,开始敲门,“苏姨,你在吗,容容是不是在你这里啊?”
没办法,苏荔只好强打起精神去应付他。
总得有个人能证明,她没有跟那个孩子在一起。
她打开门,一身整洁白衣的小男娃牛犊子一样就想冲进屋,苏荔揪住他衣领把他提出来,“做什么?”
小雪哥哥才到人大腿高,只比小清容大了一岁,脑袋瓜却比她聪明不少。
他一眼就看到从里屋延伸到外面的血脚印,却假装没看到一样,转而仰头看着苏荔,“苏姨,看到容容了吗,我们在玩躲猫猫,我怎么都找不到她了。”
苏荔匆忙回头看了一眼,慌里慌张,心神正乱,忙白着脸摇头,“没有。”
他乖顺道:“那我去别处找找。”
就在转身之际,他“簌”地化作一道残影冲了进去。
随后便是一声响彻云霄的尖叫声。
苏荔醒过神来,迅速布下结界,关上门大步往里屋走。
小雪哥哥抱住椅子上的小清容,捡起那把金刀对准了苏荔,“你杀了她!你杀了她!我要告诉叔伯,告诉我爹!我要让他们杀了你偿命!”
然而他到底只是个六岁的小孩,再勇敢再聪明也没什么用。
若不是他身份特殊,苏荔必然要将他灭口。
小雪哥哥被打晕放在一边,小清容的尸体被收入芥子袋,苏荔冷静下来,开始清理血迹,消除两个孩子留下的痕迹。
临走前,她打翻了烛台,熊熊大火吞灭了一切,那时楚鸿声受柳陌之邀,在清徽院参加法会,阮清容就这样被神不知鬼不觉杀死了。
苏荔从小长在九华山,这里的每一道法阵,每一处结界,没有人比她更熟悉,她做得干干净净,没有留下一点蛛丝马迹。
哪怕之后楚鸿声无数次想质问她,怀疑她,都苦于没有证据。
画面一转,来到九华后山的悬崖底下,苏荔将其中一个木盒转交到一名黑衣人手里,那人浑身都笼罩在黑雾里,说话的声音也并非真实。
苏荔将装在麻袋里的柳催雪一并交给他,小心抬眼望,“他,看到了……”
黑衣人打开麻袋,虽然他脸上罩着黑雾看不见五官,那股渗人的杀气却是掩盖不住。
苏荔下意识往后躲了一下,“啪”的一声,那人反手一巴掌将她打翻在地。
“废物。”
苏荔捂着脸,蜷缩在地上,却见那人两指并拢,按在孩子额间,洗去了他的记忆。
孩子又被塞进了麻袋扔回来,苏荔赶忙伸手接住。
黑衣人问:“尸体你打算怎么处理。”
苏荔茫然摇头,“我不知道。”
到这里,记忆出现断层,一片白光之后,下一幕便是苏荔得知小清容死讯,装作不知四处找寻的焦急模样。
容容的小雪哥哥坐在台阶上,咧着嘴哇哇大哭,他不知道自己被人洗去了记忆,凶手就站在他的面前,他什么也不知道。
再后来,楚鸿声和诸位长老利用罗盘,找到了野兽腹中小清容的一截断指。苏荔全程参与其中。
之后楚鸿声开始调查这件事,阮小花不知道他到底查到了什么,她深知那时他在九华山的地位还不算稳固,就算查到,他也并不能将苏荔如何。
惩戒堂中,楚鸿声逼问她,她只是哭泣摇头,大呼冤枉。他拖她进密室,欲行搜魂之术,被长老们及时发现制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