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英反应不大,只“嗯”了一声。
他早就猜到了,看到屋檐下的小木马时就猜到了,她应该是没了孩子。
若不是他陪着,她便是孤身一人,屋子里也没有男人居住的痕迹。
有两种情况,一种是男人死了,另一种是没死,但跟死了也什么区别就是。
蓬英就明白一个事,她没男人。
他就有机会。
阮小花转身看他,他还稳稳当当坐在那,慢慢吃着饺子。
屋舍内光线昏黄,他身后杂物凌乱,方桌简陋,整个人却如置身庄严而富丽堂皇的魔域宫殿,举手投足,矜持优雅。
她支着竹竿靠在门框上,仔细地打量他,羽冠束发,黑袍织锦,足踏云靴,从头到尾,极尽奢华。
出于一种习惯,他这身华贵的法袍和饰品,在阮小花眼中,已经自动换算成灵石。
阮小花不穷,但也称不上多富,在修士眼里,钱就是资源。有多少钱就能获取多少资源,丹药、法宝、法衣,功法秘籍,直接对等修为。
除了少数的天之骄子,吃饭喝水都能感悟突破。
阮小花自认只是普普通通。
她同样直白,在这充满探究和考量的目光下,蓬英是紧张的。
发冠歪了吗?衣裳整不整齐?鞋上有没有粘泥?
他右手持箸,藏在宽大袍袖下的左手紧握成拳,竭力保持体面。
蓬英胡乱想,若她想复仇,他对她来说,应该是有用的,她不会轻易赶他走。
阮小花给了他最后的机会,“我这一生,都不会再爱谁了。”
她抬手把竹竿竖在墙角,背对着他坐在门槛上,白裙逶迤拖地,是他眼中唯一的纯净颜色,比月光更皎白,比霜雪更清冷。
她仰望天空,四四方方的天井,如囚笼将她困锁,往后余生都将在悔恨和憎恶中度过。
“我已经没有希望。”
一种难言的情绪在胸腔蔓延,蓬英捂住心口,她的痛苦、绝望、挣扎,乃至疯狂,都令他着迷。
油灯被风熄灭,蓬英起身来到她身边,垂手立在一旁,月光照射在雪地上,天井中是一片晶莹的白,黑洞洞的门框一高一矮两道剪影,被蒙上清凌的光。
乌云镶有金边。
时间如墨色的河流,静静流淌着,四四方方的天井口,苦痛的囚笼里,绽开了五彩烟花。
老房子陈旧的木头味儿,食物残留的香气,燃烧的硫硝。
是新年的味道。
深渊或泥沼,我愿与你共沉沦。
第50章 再启程
阮小花收拾了一间卧房出来,给蓬英住。
她每天早上偷偷摸摸隐身出去买菜,回来做好饭摆上桌。
两副碗筷,一个花盆。
饭后她收拾好屋子,就抱着花盆坐在天井里发呆。
楚鸿声通过万花镜同她说了很多话,她静静听完,没有回复。她相信他,相信他说的一切,相信他有好好对她的孩子,相信他也十分痛苦自责。
却做不到原谅。
萧逢也说了很多,问她在哪里,还要跟她一起上九华山给孩子报仇,她也没有理会。
她就想一个人呆着。
她得静下来,好好想一想,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
蓬英很安静,他在路上搜罗了许多话本,没事就捧着话本看,坐在离她不远不近的地方,时不时发出一点声音证明自己的存在,也是在告诉她,她不是一个人。
都是很细小的动静,翻书声、脚步声、衣料摩擦声,低低的咳嗽声。并不扰人。
坐在房与围墙圈起来的方形天井下,一抬头就是灰蒙蒙的天,到这里,阮小花面临一个残酷的选择,岛上寻来的木材只够做一副肉身。
是救爱人,还是救女儿。
月华元神已散,就算有了肉身,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集齐他的魂魄。
而容容神魂俱都在花盆里,该怎么选,其实一目了然。
天底下任何一个女人,有过跟她相似的经历,在爱人和孩子之间,心中的天平都是偏向孩子的。
没有母亲不爱自己的孩子。
住在龙凤镇这几年,孩子也总是问她,“爹在哪?”
阮小花从来不骗小孩,无论她问多少遍都是实话实说,“死了,死翘翘了,你还没出生就死了。”
她出门去玩,邻居们问,“你爹呢?怎么光见娘,不见爹?”
她昂着脑袋,理直气壮,“死了,死翘翘了,我还没出生就死了。”
孩子的问题总是很多,记性也差,过两天忘记了,又跑来问她,得到同样的答案后,她很久没说话,小脑袋瓜不知琢磨了些什么,开口问:“那还能活过来吗?”
小孩子,不懂生死,口气那么天真。
却一语惊醒梦中人。
孩子想要爹,她觉得可以想想办法,于是查阅古籍,拜访隐世的大能。
好不容易找到办法,决心付诸行动,孩子没了。
……
阮小花起身,没有从正门走,笔直地飞出天井,越过屋顶跳到了街面上。蓬英看见放在地上的花盆,没有追。
小孩们在街上乱放炮,她石头一样砸下来,炮仗在脚边炸开,没吓着她,倒把一帮小孩吓得“啊啊”乱叫。
阮小花不理会,径直朝着小石桥头的顾大姐家去。
顾大姐也是个寡妇,不过她有两个孩子,是龙凤胎,男人死了好些年,幸好家里有两间铺子,日子也还过得去。
这里的人家,家里有人的时候都不关大门,她直接走进去,龙凤胎在门廊底下蹲着捡石子玩。
小孩不怎么认大人的脸,一年多没见,没认出她来,只看了一眼就低下头继续玩。
阮小花绕着天井往里走,片刻后顿住脚步,堂屋里有个陌生男人,坐在矮凳上削一柄木头剑,旁边放了一把已经削好的,用桐油抹得亮亮的。
男人看见她,连忙起身,有些拘谨地扯了扯衣角。
这个木讷的男人连打招呼也不会,冲她匆忙一点头,进了里屋。不多时,顾大姐走出来,一拍巴掌,“窈妹儿!什么时候回来的?”
阮小花没说话,顾大姐往她身后看了一眼,“容容呢。”
她眼泪毫无征兆落下,“没了。”
这年头,普通人家,小儿夭折并不罕见,疾病、溺水,饥饿……各种人想都想不到的意外,甚至还有人贩子。
但窈妹儿似乎不是普通人,虽然说刚开始照顾孩子很没有经验,总是闹笑话,但容容身体很好,从小到大没有生过病,窈妹儿又那么有本事,男人们借酒撒疯想调戏她,她一只手能打十个,孩子怎么会没呢?
顾大姐拉着她进里屋,不多时,里面传来压抑的哭声。
渐渐压不住了,她又不想让自己样子太难看,捞起袍子来遮住脸,顾大姐出门去给她拿了个干净布枕头,她便把脸埋在枕头里,趴在顾大姐膝头上哭,顾大姐一下一下给她顺着背。
哭湿了半个枕头,人也没了力气,她靠在顾大姐怀里,哑着嗓子说话,“我有一个办法,但只能救一个。他是两成把握,容容是八成。”
“起先,这个办法是用来救他的,我去庙里上香,说了很多,托佛祖帮我给他带个话,马上就能见面了……”
“可是,现在,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这么一说,顾大姐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现在,你想用来救孩子,又觉得对不起他,是不是?”
她没有说话,默认了。
顾大姐长长叹气。
如果是她,她也会这么选。别说救孩子有八成把握,就是只有一成,她也会选孩子。
阮小花说:“他是因为我死的,他过得很苦,我们一直被人追杀,那些人都想让他死,他没有过上几天好日子,我没本事,没护住他……他走的时候,跟我说,不后悔。”
——月华不后悔来世间走一遭,阿窈不要太自责,这不是你的错。
——人间四季,我已看过,还有了你,我觉得很满足。
——阿窈,我真希望你能永远记住我,又不要记住我。
——阿窈,今生无缘,来世再续。
于是她再一次崩溃大哭。
这选择很难,尽管她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离开顾大姐家时,天快黑了,那个腼腆木讷的男人已经做好了饭,在外面轻轻地敲门。
顾大姐劝她,“他也死了好些年了,窈妹儿啊,再找一个吧,你看你还这么年轻,长得又漂亮,何必要这样困死自己呢?死的人死了,活着的人还得活着。”
阮小花走出门去,那个男人鼓起勇气跟她说话,“大妹子,吃了饭再走吧。”
她轻轻摇头,走到大门口,转身,“姐,我听你的。”
她走出七八丈远,顾大姐追出来,朝着她喊:“窈妹儿啊!向前看!好好活着。”
她没有回头,只是高高举起右手。
好好活着。
站在家门口,门上落的铜锁钥匙已经找不到了,阮小花静静站了片刻,伸出手握住,捏碎。
门内的蓬英听见动静,一下子躲进了房间里。
阮小花推开门,走出两步,视线落在蓬英常坐那张竹椅上,没有看见人。
极轻的一声叹息,“果然还是走了。”
“我没有!”蓬英急忙推开门跳出来,“我不知道是你,我以为是别人……”
阮小花:“……”
他以为是房子的男主人回来了,自己身份见不得光,当然要躲起来。
谁让她总是跳房顶,从不走正门,在这里住了七八天,他也一次门都没出过。
“过了元宵节,我们就走。”这么说着,她扭身进了庖屋。
他听到她说话时浓浓的鼻音,追过去站在门口,黑漆漆的房子里亮起灯,果然看见两个肿眼泡。
“你又哭了。”
很稀奇吗,她常常都在哭。
阮小花坐在小板凳上,往灶肚里添柴,“这世上除了我,没有人知道这个地方,孩子还没出生的时候,他就死了。”
那他不就是她第一次带回家的男人吗?蓬英心生雀跃,宽袍下的右手忍不住胜利握拳,面上仍强装淡定“嗯。”
她熟练地淘米煮饭,庖屋狭窄,蓬英站在门口看她忙活,“其实我知道你,你叫阮窈,但是我不会叫你那个名字,你想叫小花,我就叫你小花。”
她沉默。
蓬英扭扭捏捏,“我,其实,我不是第一次见你。不知道你平时看不看万花镜,我……”
阮小花终于抬起头,“那都是乱写的。”
那个叫境元先生的,老是编排她,最好别让她逮住。
“不是那些……”蓬英抓了抓后脑,“是万花楼,十年更新一次的修界俏佳人排行榜,你排第三……但我觉得,你应该是第一。”
阮小花:“……”
她从来不关心那些。
“有什么用。”
能让她的孩子活过来吗。
蓬英抿唇,没什么用,只是梦想照进现实,他从来没想过可以跟她离那么近,没想到画像上的人突然有一天会出现在面前。
阮小花说:“既然你那么喜欢看万花镜,应该知道我的事。”
蓬英点头,当然知道,万花镜中真真假假,他到处收集关于她的信息,自己拼凑出了个大概,大胆猜测,“孩子,是月华的吧,不是楚鸿声的。”
阮小花没有否认,蓬英就知道自己猜对了,他小心抬头看她,“孩子的死,是因为,月华心吧。”
凌冽的目光如刀剑般刺来,蓬英双手握拳,勇敢跟她对视,“事到如今,已经不是秘密。”
蓬英说,“阮清容已经死了,月华心没有了,这世上再也不会有人惦记她的心了,其实,这也是一件好事,不是吗?”
她猛地转过头来。
是的,这是一件好事。
早晚都会发生的,至少是在救下月华之前。如果他活过来,她再一次失去孩子,再失去一次他……
这种事不能往深了想,绕进死胡同里就出不来了。阮小花甩甩头,甩去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
吃过饭,她照例抱着花盆发呆,蓬英坐在门廊底下的竹椅上点着灯看书,时不时弄出点不大不小的动静。
除夕那天下了一场雪,次日雪霁天晴,一场东风刮跑了严寒。
这几天都是阴天,风却很大,今天出门去找顾大姐,外面好像没那么冷了。
阮小花偏头,见台阶底下放的几个陶土花盆里种的小菜没人经管,也偷偷冒了芽。
往年到了这个季节,就要给孩子做风筝了,一做要做好多个,等到天晴的时候带她出去放,还要背上好些吃的。
春天来了,她的小芽儿也得快些醒,不能错过这样的好时节。
[仙鹊岛上有仙心石,乃太古时白鹊仙死后的身躯所化。取仙心石,每日一滴心头血喂养,九九八十一日后,仙心石吸饱了血,颜色由白转红,镶入心房,便能暂为替代人心。]
小清容虽尸骨不存,但神魂俱在,以月华木为她炼制一副傀儡身,镶一颗仙心石,引她神魂入内,她就能活过来了。
过了元宵节,阴沉了几个月的天终于转晴。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在那扇陈旧斑驳掉漆的黑色木门上落下新的铜锁,他们再一次启程,朝着未知的远方前行。
第51章 天上月,地上雪
她有一把剑,剑名寸心。
是小破观里出的第一把剑。
那时候大家都很穷,师父也很穷。
有什么好吃的,先给师父,师父不吃,给唯一的女弟子,也就是曾经的阮窈,现在的阮小花。
再经她手分给大家,这才不再让来让去的。
大家都是师父捡来的,阮小花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