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她当真找到了办法,离成功只差一步的时候……
孩子没了。
还是她的错,早知道就不该交给楚鸿声,应该带在身边的,吃点苦就吃点苦了,这世上除了亲娘,谁还能豁出命去保护她……
哪怕娘俩死在一起,也好过像现在这样。
她问天,她究竟做错了什么,或许从一开始就错了。
若不是每天闲得没事干跟树洞说话,哪来的月华,哪来的清容。他们都是被她害死的。
真的是她的错吗?天公为何要如此戏耍她,给了她,又一件一件收回,不如一开始就不要给。
她失魂落魄走在大街上,看见路边炸油条的大铁锅,身子偏倒,一脑袋想栽里面。
幸好那黑衣男人及时拉住她,“你疯了!”
炸油条的摊主指着她骂,“你可别讹上我!赶紧滚。”
她挣开那人的手,继续走。
就这样走出了城,走在大路上,走在丰收的稻田边,走在铺满落叶的山林里。
黑衣男人不再跟她闲话,也不再劝她,就想看看她能这样继续多久。
秋日多雨,她驼着背抱着花盆走,黑衣男人撑伞跟在后头,看见她发顶落了一层细细的砂糖。
她一声未出,面无表情。
他从不会委屈自己,下雨和出太阳都撑伞,路过卖小食的摊子,就连碗一起买了,一边吃一边走,吃完洗干净,收进墟鼎里。
她白天夜里都不休息,脊背越来越弯,人也越来越邋遢。鞋子磨破了不管,头发乱得像鸡窝不管,衣裳烂成布条也不管。
他却连一根头发丝也没乱过,路上看见俊俏的公子手持折扇,他有样学样,跟着幻化出一把折扇,扇面展开,半遮着脸,朝路边的大姑娘小媳妇抛媚眼。
如此走了半个月,她已跟路边的叫花子没什么两样,他换了一套又一套的衣裳,吃了许多美食,看过了许多风景。
终于,她再也支撑不住,歪倒在路边。
“唉——”
他收起折扇别在腰间,把她拖进了路边破庙里,捏开她嘴巴喂了两颗丹药。
秋雨多愁,如烟如雾,雨水汇聚成珠,顺着瓦檐滴滴答答,破庙前的青石板上经年累月滴出了一排整齐的小坑。
阮窈在庙里醒来,身上盖了一件厚重的黑袍,一侧燃着火堆,那个男人只着一件单薄黑色里衣坐在火边,捧着路上买的话本,看得津津有味。
感觉她醒了,男人抬头看来,怕她哭,没敢言语。
她看他半晌,久不说话的嗓子又沙又哑,“你叫什么名字。”
没哭,他心里一块大石头落地,“我叫蓬英。”
她轻轻点头,外头风刮得有点冷,她重又躺下,扯了他的外袍盖好自己。
没哭,没寻死觅活,也不走了,应该是好了,想开了。
好半晌,蓬英才问:“那你呢。”生怕她不明白,又补了一句,“你的名字。”
她怔怔看着庙门,在那磨得没了颜色的高门槛底下,长了一株野草。
细溜溜的草杆倚着门槛,几片可怜巴巴的小叶,却也在努力朝着光的方向生长,在顶端打了个紫红的花骨朵。
饮了风,饮了雨,将要开了。
好半天,她才回答。
“我叫阮小花。”
第49章 我愿与你共沉沦
使术清洁过自己,换了一套干净的衣裙,阮小花坐在火边,手持木梳,一下一下梳着头。
她心情郁郁,脸上依旧是没什么表情,“你一直都是那么爱多管闲事吗。”
蓬英在看她,他丝毫不觉得这样直愣愣盯着人看有什么不对,也不晓得什么叫矜持,只是觉得她现在的样子……
很好看。
当然好看的东西、好看的人,他见过很多,却都不如她特别。说不上来,也许是看到她跪在街上淋雨大哭时,心疼了。
玉碎香残,美人垂泪,无人不怜。
冷不丁把他问住,他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我救了你好多次了,你不谢我就算了,居然还……”
“谢谢你。”阮小花面无表情说。
蓬英哑口。
她梳好了头,没有找到束发的簪子,原本戴的不知落在了何处。
她在蓬英找来生火的树枝堆里,找到较为粗壮的一根,取了匕首正准备削,蓬英又大叫起来:“你做什么,还要自尽啊!”
阮小花没有躲,任由他抢去,无语半晌,“我只是想弄根束发的簪子。”
蓬英:“……哦。”
匕首他却也不还,怕她趁人不备偷偷自尽。
他伸手在墟鼎里掏啊掏,杂物撒了一堆,尽是路上买的盛吃食的土碗,阮小花捡起一根筷子,三下五除二就把头发盘好了。
蓬英又看呆了。
如丝缎一般的长发盘在脑后,露出修长白皙的脖颈,耳环也不知道掉哪里去了,一双眼哀愁地低垂,眼尾泛着红,粉黛未施,已是人间绝色。
整理好,她起身将洗净的外袍还给他,抱起花盆,走出门去。
蓬英赶忙穿上衣裳,挥手灭了火堆,大步追上她。
秋雨绵绵不绝,很快就在她发顶落了一层绵白糖,蓬英撑开伞,罩在她头顶,“你才洗干净,不要再弄脏了,也不要去泥坑里打滚了。”
她没说话,蓬英紧了紧伞柄,“我帮你撑伞哦。”
因着撑伞,他必须站得很近,一垂眼,就是她小巧圆润的耳垂。
他们继续往前走,蓬英不知她要去哪里,已经跟了她半个月,习惯成自然,看见她的背影就忍不住想跟上。
山路泥泞,好几次,他低头去看,她的裙摆和靴面都是白净的,不沾一丝尘土。
知道爱干净,应该是真的想开了。
但有时,她还是会哭,只是不会再那样歇斯底里大哭,而是抱着花盆默默垂泪,就像抱着某个人的骨灰。
此念一起,蓬英越想越觉得有道理,若非如此,她怎会如此悲伤,只是不知道花盆里埋的是她的什么人。
二人一路无话,只顾往前。
天气越来越冷,但修道之人,寒暑不惧,走在空寂无人的官道上,看两旁草木衰黄,呵气成霜。
路过驿站时,他们停下来休息,若是没有,便一直走、一直走。
如此,又过了一个月,这日清晨,他们刚从驿站出来,走了不到一个时辰,落雪了。
蓬英撑伞,她轻轻地推开,伸出手接住了一片雪花。
“她最喜欢雪。”
蓬英也学着接了一片,雪花在他掌心化掉,“谁呀。”
这是重新上路之后,他们之间说的第一句话,她不再沉默。
“每天冬天,她都要在院子里堆一个大雪人,还要跟她的小伙伴们出去打雪仗。”
“从她会跑开始,就没闲下来过,再冷的天也无法阻止她出门。”
“她活泼,健康,可爱,还有一点小调皮。”
“有一天,她端着个大碗进来,说要请我吃汤圆。我张开嘴巴,她抓了一个塞进我嘴里,外面包的雪,里面是拇指大的炭块……”
她笑起来,笑着笑着又哭了,“还是芝麻馅的呢。”
风霜割面,她的脸像一张破碎的纸,布满了泪痕,鬓下的皮肤隐约可见青紫色的细小血管。
蓬英忍不住,想抬袖为她拭泪,她敛目躲开,继续往前走。
就迎着这风雪走。
她散去护体的灵气,任由风雪加身,很快就变成了一尊行走的雪人,直到她的腿再也迈不开,就这样站在雪里,不动了。
她的眼泪也冻在雪里,一颗爱人的心,已就此死去。
蓬英已经确定,她不会死,她的修为与他不相上下,若她不想,没那么容易死。但她现在这样,也全然不是想活的样子。
他没办法,只能把她扛到山洞里,在这尊冰雕四周点上柴堆,把她化开。
他没有找到那个花盆,应该是她怕冻坏,收进墟鼎里去了。
在路上,蓬英买了被褥和枕头,这时把她放倒,祛除水汽,盖上被子。
这是他第一次学着照顾人,她很需要照顾。
洞外落雪不停,偶闻断枝乍响,洞内温暖干燥,跳跃的火光中,柴薪哔剥。
她醒来时,再一次道谢,裹在被子坐起来,从被子里伸出一只素白的手,开始梳头。
“我知道你,魔域的小皇子,蓬英,我身上没有你需要的东西。我什么都没有了。”
蓬英也没什么想要的,“我不是挟恩图报的人。”
她好不容易开口说话,他想跟她多说一些,让她心情好一些。
蓬英耸肩,也难为他在如此低沉的气氛里故作轻快,“我是家里最小的,既不用继承大统,也不用跟谁联姻巩固关系,没事做,就到凡间来玩了。”
他总是忍不住抬头看她,“遇见你那天,是我第一天出来,我点了一桌子的好酒好菜,还没来得及吃,就看到你准备在大街上自尽。”
她继续梳头,怔然看着燃烧的柴堆,“多谢你这段时间的照顾,你的恩情,我会铭记。”
适才说过,他不是挟恩图报的人,这时却点头应下了。
“好。”
一路疗伤,如此又过了半个月,大年三十这天,终于抵达目的地。
他们站在镇外的山坡上,看见夜幕下的小镇家家户户门口都挂着红灯笼,他们贴对联,放鞭炮,喜迎新春。
没有孩子会不喜欢过年,只是今年的除夕,少了一个满街满巷疯跑的小清容。
怀她的时候,阮小花就知道这个孩子或许有些不一般。一般妇人产子,十月怀胎,她却足足怀了两年。
第一年肚子是平的,没动静,但能感觉到她的存在,她每天都需要大量的水,喜欢潮湿温暖的环境,否则身上就会干得起皮。就好像孩子在说,这个地方我不满意,我不要在这里出生。
于是阮小花四处寻觅宜居地,一个地方停留三天,通过身体的变化来观察孩子的反应。
最后来到这座灵气稀薄远离修界的凡间小镇,不到一刻钟就定下来了。
那时的场景她记得非常清楚,七八个小孩排成队从她身边跑过,留下一串欢声笑语,几乎是瞬间,她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渴望,她一定要住在这里。
后来阮小花猜测,孩子或许不是在选环境,而是在选玩伴?
事实证明就是这样,镇子很旺子嗣,历来盛产龙凤胎,故而称作龙凤镇。
定居后不久,肚子慢慢大起来,十月怀胎后产子,孩子嘴里还含了一颗白色的种子。
种子种在花盆里,就是她的真身,随她一起长大。如今她身死,真身自然枯萎。
此时,他们隐去身形,从街巷中穿过,蓬音被小孩丢的炮仗吓得直蹦跶。
阮小花不想被邻居们看见,这里的人全都认识,打招呼是无法避免的,他们还会问起孩子。
阮小花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也不想回答,不想和任何人说话。
没有从正门进,二人翻墙入了院。
四方的天井里落满了雪,堂屋的屋檐下放了两只小木马,拨浪鼓掉在地上,陶响球已经被雪水泡烂了。
蓬英心中已隐隐有了些猜测。
“今天过年,我请你吃饭。”这么说着,她已经挽起袖子进了庖屋。
幸而有法阵维系着,柜中储存的食材还没有腐坏,时隔一年,也不知道手艺有没有生疏。
蓬英站在门口看了一阵,又绕着天井走了一圈,看见一间屋舍门没有关严,他飞快看一眼庖屋的方向,轻轻地推开了门。
这是一间小孩的书房,因有法阵维系清洁,屋子里很干净,桌上的宣纸已经泛黄,上面歪七扭八写了几个大字。
如娘亲、容容,之类的。
书桌旁是书柜,书不多,以启蒙的千字文和图册为主。更多的是玩具,光是风筝就挂了一整面墙,如鸠车、七巧板这一类的装满竹筐,更有数不清的布娃娃。
书房里还有一张供孩子休息的小榻,大概是怕她睡着翻下地去,外面添了个木头护栏,可以拆卸。
蓬英走出书房,掩上门,回到堂屋的方桌边等饭。
不多时,外面有香味飘进来,蓬英忍不住起身站到门口,远远的,透过小小的方形窗户看她忙碌。
氤氲的热气里,她终于有了几分人的样子,多了些世俗的真实。
又过了一会儿,阮小花端着煮好的饺子过来,分了碗筷,二人相对而坐。
外头不时响起的鞭炮声,孩子们的嬉闹声,多少添了点热闹气,蓬英道了一声谢,开始吃饺子。
吃了一半,他恍然想到什么,抬头问:“我们来的路上,好像没有买肉?”
阮小花面无表情说:“去年的。”
蓬英:“……”
“没有坏。”她补充。
蓬英点头,干笑两声,“没事,好吃。”
……
沉默再一次漫延。
她低头盯着碗,好半天才动筷,小口小口,慢吞吞吃着,白气熏得眼眶热。
若不计较这是去年的面粉和去年的肉,饺子其实味道很好。蓬英边吃边想,她静悄悄的,大概又开始哭了。
不留神,“咯嘣”一声,咬到什么东西,蓬英皱着眉头吐出来,竟然是一枚铜钱。
他不太懂人间的这些习俗,“为什么会有铜钱。”
她迷茫抬目,擦去眼泪,不想让自己大过年的样子太难看,艰难扯了扯嘴角,“财源广进,好兆头。”
“这样啊。”蓬英煞有其事点头,半懂不懂,却还是掏出手帕把铜钱擦干净,揣进袖袋里。
阮小花起身,从角落里翻出两个大红灯笼,用竹竿撑着挂在堂屋前,“如你所见,我是个寡妇,男人早就死了,现在连自己的孩子也护不住。”
这是在赶客。
她不是小姑娘了,蓬英看她的眼神太直白,她岂会不懂。
有些话不好说得太明白,看他年纪也不小了,应该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