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义半躺着,身上的衣裳还是云州带来的皮毛,屋子里很暖和,不必点火也暖和,这个时节的云州,可还是一片寒冷。
京城——真好啊。
难怪他的弟弟在这里流连忘返。
“徐义......”六皇子站在门口,看着他满身的皮毛,便停住脚步,不由自主的想冒汗。
更让他惊诧的是,地上还丢着根带血的手指。
他停住脚步,没往里面走。
徐义抬头看着他,却是满脸的笑意:“六皇子请进。”
他伸手将手指拾起来:“教训一下我不成器的兄弟,没了徐家,他又算得了什么?”
六皇子目光一厉,知道他是在含沙射影的说自己。
第三百五十八章 好运
屋子里就算有狼豺虎豹,六皇子也得一脚踏进去。
他对徐义笑:“我胆子小,你就别吓唬我了。”
徐义站起来,给他让了座,心里想若是他胆子还小,那天底下恐怕找不出胆子更大的人了。
六皇子回身冲着后面的人招手,后面跟着的仆从就上了一桌好酒好菜。
让徐义坐下,他揭开一盅赛蟹羹,递给徐义:“我没寻到地道的云州厨子,这是京城盛行的鱼羹,吃起来和蟹羹相似,所以取名叫赛蟹羹。”
赛蟹羹终究不是蟹羹,徐义姓徐,然而终究不是徐定风。
徐义拿起勺子喝了一口,然后放下去:“淡。”
六皇子笑了笑,没再说话,给他倒杯酒:“陈世文将码头上守的死紧,侍卫亲军把住了城门,
看到形迹可疑之人,他们也不盘问,只命三四个好手跟住,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全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还能不引起纷乱,
你找的人,能否顺利去普陀寺?”
徐义端起酒杯,一口喝了:“放心,甩不脱眼线的我已经吩咐不用,码头上是谁先发现的?”
六皇子呵呵两声:“是巨门巷,解时雨。”
“谁?”
“陆卿云未过门的媳妇。”
“她?”
六皇子从徐义的神情中看出了不敢置信:“我说不能动她的福船,你不信,看吧,她是个极其聪明的人,只要她看到了,就能够想的到。”
徐义摇摇头,将自己眼里的诧异甩走:“不必在意,她就算猜到了又怎么样,云州就算有千军万马可以调动,这一时半会也赶不到。”
六皇子捏着杯子:“太子妃邀请了她一同去祈福。”
他沉默了一瞬,又道:“这倒不是重要之事,冯番和傅子平似乎有所察觉,这个时候就开始部署,到时候要杀老四和太子,恐怕没这么容易。”
徐义纠正他:“杀四皇子这枚棋子容易,难的是杀太子。”
六皇子嗯了一声:“抚国公世子出京了,镇国公世子和皇孙也出京了,我本想半路截住镇国公世子的马车,可惜马车周围侍卫林立,根本没找到机会,只远远的看到镇国公世子探头出来看了一眼。”
对此他感到十分遗憾。
毕竟有皇孙和镇国公世子在手,他手中的筹码就更重了。
“你那里呢?”
“这是图纸,”徐义从桌上取下一张皱巴巴的纸,“一条大道,三条小道,侍卫亲军把住了大路,兵部守住了三条小道,可以从外杀进去,
寺庙里查的很细致,每个和尚都做了记录,不过和尚也要吃喝,那点东西可招待不了尊贵的储君,我们还有的是空子可以钻,
到时候里应外合,保证将普陀寺搅个天翻地覆。”
六皇子微笑着点头:“宫里呢?”
“你上回给我说的不详尽,”徐义又扯出一张图,“说来也是我们的运气,我本来准备找几个从宫里出来的官房太监,详详细细的画上一张,结果一个都没找到,倒是从我自己家府上找到一张宫城布防图!”
六皇子拿在手中一看,顿时惊的差点从凳子上掉下去。
图纸泛黄,左上角被血迹晕染过,上面宫舍俨然,防卫何时在何地交班,全都清清楚楚,一目了然。
六皇子张着嘴,愣了片刻:“哪里来的?”
徐义留意着六皇子的神情:“真的?”
六皇子嗫嚅着:“布防我不清楚,宫殿差不多,有几个地方修缮过,这图还是从前的,你到底从哪里来的?”
徐义压低了声音:“我三弟徐锰,他原来带了个幕僚进京,叫做邵安,其实就是北梁的成王。”
不等六皇子说话,他笑了一声:“这东西就是在从前成王的住处找到的,一个机关盒子,费了点功夫打开,成王老谋深算,没想到还有给他人做嫁衣的一天。”
六皇子认真思索:“宫殿是真的,可是布防,只怕会被人守株待兔......不过我们又何必要去看他的布防,有了这个图,我们就大有可为。”
徐义点头:“是这个道理。”
说完,两人的目光同时落在了图纸上,图纸上的宫殿是一团团的黑色墨迹,化作空荡荡的嘴,正在择人而噬。
一盏茶的功夫过后,徐义道:“驻军那边?”
六皇子露出个真切的笑容:“两路。”
太子祈福的那天,普陀寺被围的水泄不通。
第一日,太子率随行众人斋戒。
第二日,太子身着九章衮衣,头戴九旒冕,腰插大圭,手中代天子持镇圭,安定四方,位于大雄宝殿之中,听取佛音。
佛祖座下,满放鲜花、玉璧、素食、素酒。
“父皇遣儿臣祭黄帝轩辕氏,祈福于万民:
朕祗承天序,帝位相承,钦承祖训,率循训典,嗣守国邦,以祈万世永赖,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
待太子念完祈福词之后,便将手中镇圭插入怀中,取过一件玉璧,赐给抚国公,又将剩下的瓜果一类,依次赐下。
同时有内侍将其余的玉器和素食送去了太子妃处。
太子妃和众女眷坐在一起,笑容仿佛是镶嵌在脸上的,和颜悦色的将东西赏赐给大家。
“解姑娘,陆大人在云州守城,劳苦功高,你们婚事也是一拖再拖,你也辛苦了。”
解时雨也是皮笑肉不笑,谢过太子妃。
太子妃看向解时徽:“可怜你婆婆失足,你孤儿寡母也是艰难,往后你们姐妹同在京城,多走动,姻亲之间,不要生疏了。”
解时徽揪着帕子,垂着头,红着眼圈应了。
解时雨依旧是含笑不言语,等到众人再次阿谀奉承起来,她便起身告退,出去走走。
解时徽紧随其后,也跟了上去:“大姐……”
“大姐今天晚上歇在哪个客院?是不是太子妃右侧那一间?”
解时雨停下脚步,点了点头:“恭喜你做了当家夫人,外甥可好?”
解时徽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避而不答,低声道:“姐姐,今晚我去跟你住好不好?我实在是害怕,府上的丫头嬷嬷都欺负我。”
解时雨笑了一声:“不好。”
说罢,她转身就走,留着解时徽在原地,卢国公夫人走过来问:“你们在聊什么呢?”
解时徽扯出一个拘谨的笑容:“姐姐请我晚上去和她一起住,叙叙旧。”
第三百五十九章 小杜的一天
解时雨作为这盛大活动中一个小小的点缀,在她那张万年不变的笑脸之下,任何人都觉得她无趣,无意与她打交道。
她带着小鹤和秦娘子,走在寺庙外的林荫小道。
天气微凉,草木郁郁葱葱,千条山风呼啸着吹过,灌入她的袖子,让她像是振翅欲飞。
四处都林立着护卫,持着刀枪,警惕的看着每一个人,只要有任何不对,他们都会出手。
太子的安危比什么都重要。
慢条斯理的漫步,解时雨搭着小鹤的手往亭子里走去,坐下来刚要歇口气,就见有人冒冒失失的上山来。
来人对山中一个领头护卫叫道:“大哥,抓着一个鬼鬼祟祟的!”
领头护卫乃是侍卫亲军杜淼,听闻此言,立刻大步往下走。
解时雨凭栏而望,看到两个侍卫押上来一个半大小子。
和陆鸣蝉差不多大,放在哪里都是灵活的小子,泥鳅似的无孔不入。
这种人最适合打探消息。
小子见着众多带刀之人,面露惊恐,一边哭号着求饶,一边眼睛滴溜溜的转,想为自己找一个求生的地方。
押着他的人一言不发,只是牢牢扭住他的手脚,让他不能逃跑。
“大哥,这小子说是不小心闯进来的,你看怎么处置?”
杜淼抬头看了一眼解时雨的方向,心中忖度着,又走了上去,一直走到亭子外,猛地停住了脚步。
并非解时雨喝止了他,而是尤铜蹲在了他面前,戴着斗笠,腰间也挎着大刀。
他看着尤铜又稳又沉的蹲在半截台阶上,两只脚却是踮起来的,十分轻盈,像是伺机而动的野兽,既凶猛又轻巧。
他忍不住后退一步。
“解姑娘,在下杜淼,是冯大人麾下都虞侯,冯大人交代属下遇事可向您来拿个主意,眼下抓着个小贼,不知道如何处置,您看如何是好?”
他从前和文郁相熟,知道文郁曾经想娶解时雨冲喜,说她是个八字极好的女菩萨。
解时雨冷笑一声:“一个小贼就不知道如何处置了?”
分明就是对冯番所说的话不屑一顾,瞧不起她罢了。
正巧这事棘手,祈福之日,怎能让一个半大孩子见血,轻拿轻放,又恐怕误了大事。
杜淼笑道:“实在是事关重大,不敢擅专,姑娘不如替我拿个主意?我这就让他们将人带过来。”
他折回去,让他们将人带过来。
那半大小子惴惴不安,心里装满了说辞,随时准备脱身,哪只一抬头,就见亭子里坐着个年轻姑娘,眉心居然生着一点红痣。
独自一人坐在亭子里,她仿佛是个富贵到底的人物,永远都会这么端庄下去。
是要这姑娘处置他?
他心头一松,心想这下好脱身了。
女人都心软,只要她问话,自己张嘴就能编造出一大堆理由和故事,说不准这位大家闺秀还能赏自己几个钱花花。
他等着解时雨开口,然而解时雨只和尤铜耳语了两句,尤铜就大步走到半大小子面前。
他低着头,脸藏在帽檐落下的阴影中,不带感情的一手捂住了小子的嘴,另一只手捏住胳膊,用力一捏。
一声惨叫过后,小子的一条胳膊就软绵绵的垂了下来。
看着面不改色的解时雨,杜淼生生打了个寒颤,其他人也都瞠目结舌,噤若寒蝉。
好一个“女菩萨”。
尤铜连眼睛都没眨,将小子另外一条细细的胳膊也捏碎了。
小子叫不出来,痛的晕了过去,尤铜便将他丢到了地上。
解时雨这才站起来,走过去看了一眼这小子:“带下山去,就放到大路边,过往的人只要有看过孩子的,全都跟住。”
杜淼踢一脚小子,让人拖着下山,耷拉着眉眼,不知说什么好,只能尴尬一笑了事。
日落之际,又有人来回报,在众多的人里,他们跟住了两个十分可疑的人物,还不曾打草惊蛇。
杜淼一面让人去报冯番,一面飞奔下山,快马疾驰,就见蛇已经惊动了。
六个侍卫亲军正围攻两个莽汉,这两个彪形大汉都手持长枪,难以近身。
正在杜淼挽起袖子,抽出刀来,准备上前帮忙之时,有人快马前来,拉住杜淼:“大哥,总算找到你了。”
杜淼眼看那二人长枪即将点到手下身上,立刻上前杀了个一进一出,替手下解围,才回身问来人:“怎么了?”
来人在大片嘿嘿哈哈的打斗声中呐喊:“冯大人说他请了个帮手!最擅长套话!
现在到了寺里,让您把人带暗室去!”
话音刚落,那两条好汉就被按在地上摩擦了。
杜淼让他们将人捆住,翻身上马,一面往回跑,一面问:“借的刑部的人?”
来人扯着嗓子回答:“不知道!冯大人没说!”
杜淼匆匆的往山上赶,暗骂一声马蹄子都跑出火星来了。
这一上一下,天就完全黑了,上山之后,他打开水囊灌了口水,钻进树林子里撒了泡尿,不敢再耽搁,赶紧把人送了过去。
所谓的暗室,是冯番在寺庙里找的一个大地窖。
这地方原来是藏白薯的,现在清的干干净净,墙壁上架着两盏昏暗的小油灯,照亮了刑具,地上放着桌椅,顺着楼梯往下走,便感觉一股阴森凉气往上涌,激的人直打哆嗦。
椅子上坐着个瘦瘦的男子,戴着顶黑纱圆帽,面目平凡,衣裳也很普通,身后站着冯番最爱使唤的两个小厮。
停住脚步,杜淼抱拳:“在下杜淼,请问兄弟如何称呼?”
“鄙姓南,”南彪揣着双手,回头看向小厮,“还是升上火,你们冯大人这暗室找的实在太差,想当初我住过的那个地牢,又干净又清爽。”
说完,他扫视一眼杜淼:“崖州人,杜炁重后人,侍卫亲军还真是百无禁忌。”
杜淼瞪着眼睛,仿佛见了鬼。
崖州历来是流放之地,罪恶深重之人比比皆是,唯独杜炁重在崖州至今都有塑像。
这位前朝名将,不肯死守云州,大开城门之后逃之夭夭,前朝覆灭,他功不可没。
这般行径,无论在哪朝,都令人唾弃。
连杜淼自己都不想提起这三个字,将自己的身世瞒的死死的,京城中更是无人得知。
这姓南的人从何而知?
他几乎不敢回头去看身后手下的神色,只能含糊着低下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