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画不值钱,而且迟早会被发现,值钱的是镇国公府的脸面,四万两,不多。”
陆鸣蝉挠头,不甚明白脸面有什么重要的。
解时雨也不用他明白,交代他:“第二封信可以送了。”
陆鸣蝉用力一点头:“我明天一早就去送。”
他走的时候身上多了沉甸甸的一包糖,那是小鹤给他包的,小鹤如今死心塌地的做自己的管家婆,忠心到了愚昧的地步,不是她傻,而是她怕。
解时雨在西街的时候,就已经让她怕到了骨子里。
第二天一早,一封信从狗洞中钻进去,绕过大狼狗、小花园、危险的厨房,送到了新任户部尚书李玉手里。
和信一同出现的匪夷所思的,还有莫名失踪的西瓜。
陆鸣蝉抱着大半个西瓜,拿手掏着吃,掏完了就伙同一群孩子爬李府门前的石狮子,等大门一开,才一窝蜂的散开了。
出来的人是李玉,一身官袍,匆匆离开。
下午,督察院左右佥都御史带走解清,暂押刑部问询。
“名”要了解大夫人半条命,那这“利”,就要了解大夫人另外半条命。
这一回她是真的不敢晕。
她看着家里进进出出的人,抄家似的搜捡,连哭都不知道要向谁去哭,张着嘴茫然的想要打听两句,可这些人却只是推搡,不肯透露只言片语。
她心慌意乱,不敢哭,也不能哭,她知道下人有多欺软怕硬,一旦你被他们拿住,那这个家就彻底完了。
李嬷嬷给她递参茶:“夫人,您先别急,只是问话,说不定老爷明天就回来了,您看他们这搜查一番,不是什么也没查出来么。”
屋子里虽然乱,但确实没有少了哪一样东西,丫鬟们正在打扫归位。
玉观音面前的香炉倒了,有人扶起来,点了三根香。
透过袅袅烟雾,解大夫人看着观音慈祥的目光,仿佛是看到了厉鬼。
她有一种高山倾倒,无力回天的感觉。
从张闯到儿子解臣,再到节姑,再到解清,一步一步,全都在无知无觉的踏入深渊。
大热天的,她脸色惨白,嘴唇发紫,两手不住的发抖,眼珠子直勾勾盯着那尊装饰用的观音像,觉得这观音正咧开嘴,露出了猩红的笑。
她被这一个笑容笑出了一身的冷汗,紧紧握住李嬷嬷的手,壮着胆子往前一步:“你、你究竟是什么!”
李嬷嬷一只手被大夫人抓的死紧,见大夫人魔怔了一般扑到观音像面前,自言自语,脸上的神情——好像不太清醒。
她两腿一软,心想夫人不会是犯了癔症吧。
压下心中害怕,挡住丫鬟们探究的目光,她小心翼翼道:“夫人,您求求菩萨也好,有神佛庇佑,老爷必定没事的。”
大夫人没有听见她说话,只在迷迷糊糊之中听到一声轻哼。
像是冷笑,又像是怒斥,从观音像口中发出,直刺她心底。
一口痰迷上来,迷住心窍,她如愿以偿的晕死过去了。
第六十三章 天翻地覆
解大夫人当家夫人做了许多年,到底没被彻底迷疯过去。
昏昏沉沉躺了一夜,灌了一肚子苦汤药,她的面容在一定程度上有了衰老,但精神很好。
她的精神,甚至能支撑她起床之后先将解时雨骂一顿。
骂完解时雨,她精神更加抖擞,提笔写了一封信,让人快马加鞭送去云州,请儿子解臣回家,再写一封请帖,请文定侯府世子过府。
不仅要请文定侯府世子,她甚至还要让解时雨前来,让她看看这个家无论如何都垮不了。
李嬷嬷领命而去。
最先到的是解时雨,一进门,就接受了解大夫人所有白眼和怒骂。
她沉得住气,有自己的目的,在目的未能达到之前,一切变故在她眼里,都可以忍受。
解大夫人的无能狂怒,让她知道事情对她有利,朝堂上的风,一向是瞬息万变,谁也不知道下一刻会吹到哪里去。
很快文郁到来,和文郁一起来的还有不请自来的庄景。
两人一进门,目光都在解时雨身上停留了一下。
外头的太阳光从窗棂中细细碎碎的落进来,解时雨就坐在光影里,黑而长的睫毛挑着光线,十分静谧。
庄景看着,只觉得很美,梦幻而且虚无,需要用力才能攥住。
而文郁看着,则觉得很诡谲,捉摸不透,仿佛她是个地狱中出来的幽灵,能够杀人于无形。
解大夫人先与这二位青年才俊契阔一番,随后在这两双眼睛的注视之下,亲自给解时雨上了杯茶。
茶原本不该她来上,她也不甘心,不愿意上。
但她要做戏,要让解时雨难堪,要从解时雨的身上榨出一点有用的东西,不得不做作一番。
“时雨,这杯茶就算是大伯母给你赔礼道歉,请你那位靠山高抬贵手,放了你伯父吧。”
解时雨没接那杯茶,而是在脸上转了个疑惑不解的神情,茫然地看向了庄景。
庄景一眼就看出这是个求助的眼神。
他心头一喜,要不是有外人在场,他都要傻笑起来。
将自己笔挺的长衫一抹,他站起来拦住解大夫人,将茶杯稳稳放回主位:“大夫人,我冒昧称您一声伯母,她一个姑娘能有什么靠山,我倒是听说是户部尚书李玉亲自去的督察院。”
李玉才从外地回京,调任户部,怎么可能是解时雨的靠山。
解大夫人也疑惑了:“怎么会是李大人?他不是才来吗?”
唯有文郁冷眼旁观,在心里骂庄景是个傻子。
“我在军马司听到的消息,”庄景坐回椅子里,“不会有错。”
解大夫人便恳请他们二位帮忙打听消息,不管是出钱还是出力,她都愿意。
三人商讨着“大事”,解时雨在一旁慢慢的喝茶吃点心,点心总是吃不腻的。
及至大事讨论完毕,得出了一个至少准备十万两银子的结论,不论是打探消息还是找人说情,都得用大把的银子去开路。
银子从哪里来,解时雨就更管不着了,她识相的告辞,窝回西厢,惬意的给自己摆了一盘象棋。
小鹤跑进跑出,带来了各种消息。
八万两银子就足够刺激二房和三房,如今再要十万两,这两房就非分家不可。
用三夫人的话说就是好处他们没挨着,坏事他们也不掺和。
家是非分不可,不分——人脑子打成狗脑子去。
二房和三房折腾着分了家,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大花园砌起了两道墙,和大房划清了界线。
而解大夫人望着剩下的账本,也很发愁。
没银子。
他们这样的人家,现银永远是不够的,只是不至于闹亏空,八万两赔出去了,又要凑个十万两。
十万两还只是投石问路。
小鹤听闻了消息,忧心忡忡,怕解大夫人将解时雨卖了,张罗着要提前收拾行李,免得到时候回西街太匆忙,让旁人看笑话。
结果她连一个包袱都没能收拾出来,节姑就回来了。
至于李墨,不知去向。
节姑回来的时候,对家中情形一无所知,她的一言一行都是即兴式的,并不清楚自己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等她接受了解大夫人又喜又怒的盘问,再发现自己因为“重病”被镇国公府退了婚,父亲忽然入狱,她便懵懂且恍惚了。
身边的丫鬟嬷嬷全都不见,另换了人跟着她回了锦绣园,她还没回过神来,直到坐在院子里,喝了一杯茶,愣了片刻,才忽然醒过神来。
她不过是出去玩了那么几天,玩完了,回来了,家里怎么就忽然变了天地呢?
回过神来,她发出了一声刺耳的尖叫。
这一叫,将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就连在西厢房看书的解时雨都抬起头,安静的往外看。
尖叫声一声高过一声,将锦绣园闹的天翻地覆,丫鬟们尽职尽责的哄上两句,将她往屋子里拽。
解时雨面无表情的看着,知道节姑此时还不明白,她在短短的时间内,失去的到底是什么。
不是金银财宝,而是她的整个人生。
凭她的头脑和智慧,没了有权有势的解府,她将四处碰壁。
看,老天爷还是公平的。
她曾经不以为意挥霍掉的,将会使她后悔一生。
解时雨的笑容,从嘴角一直蔓延到了眉眼。
节姑又哭又闹,闹来了解大夫人,她嚷嚷着不许镇国公府退婚,让镇国公府去将父亲救出来,让她过去的朋友都来帮忙。
解大夫人望着她,所有母爱都化作一声长叹,然后将她和解时雨一起关在了锦绣园里,让她好好反省。
节姑瞪着眼睛,看着自己空荡荡的首饰盒,里面的东西都换成了当票,感觉自己是被抽去了一部分灵魂。
没了满头金翠,她还是她吗?
她实在想不明白这一切的来龙去脉,脑子都想的要打结了,都想不通。
所有事情都太不真实了,让她心里隐隐有一种天真的想法。
兴许是一个噩梦。
但这个噩梦不会醒,丫鬟们说的越多,她越暴躁,脾气比离家之前更坏了几分,连解大夫人来看她,她都要骂。
如此骂了两天,到了傍晚,她逆光站在西厢门外,看着屋子里的解时雨。
解时雨不言不语,任凭她看,眉心那一点痣,被晚霞映照成了血色。
节姑走进来,自行找了凳子坐下,冲着解时雨道:“我往后不嫁人了,我去做生意,你也不许嫁人,跟我一起去,以后就给我作伴。”
第六十四章 摊牌
解时雨微微一笑,看着节姑颐指气使的模样,将手中画笔放下,站起来靠近了节姑。
“你想的太多了。”她发出的声音不带任何感情,好像节姑是一块死肉,再往前一俯身,她就带出来一大片阴影,投射在节姑身上。
“多看书,不要总是说蠢话,做蠢事。”
节姑愕然的瞪大了眼睛,双手用力往前拉扯,本想着狠狠锤解时雨一下,却扑了个空,踉跄了一下。
她没想到现在连解时雨都不听自己的了,从今往后,再也没有人听她的了。
一下子,巨大的变故齐齐压上心头,压的她涕泪横流,嚎啕大哭。
“解大,你这个破落户也敢欺负我,你在我家白吃白喝白住,还敢不听我的话,你从我家滚出去!”
解时雨取出帕子给她擦眼泪,擦的很轻柔,像是要给她最后一点人世间的温情。
一边擦拭,她一边在嚎啕声中安抚她:“这不算多大的事情。”
苦难才刚开始。
节姑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哭出了一身黏糊糊的汗,根本不知道解时雨话中有话,恨恨的想要打解时雨两下,又怕解时雨不肯再理她。
她抽抽噎噎,忽然成了个乖孩子,小成了一团,依偎向了解时雨巨大而且安全的怀抱。
第一次,她觉得解时雨很不错,能做她的伴儿,她走到哪里都要将解时雨带着。
节姑平静下来,玉兰巷也慢慢平静下来。
银子流水似的往外使,总算是打开了一条路,案子可大可小,只能再使劲。
陆鸣蝉从解时雨手里又拿出去三万两银票,换回来一张轻飘飘的纸张。
这张纸是玉兰巷大房的地契。
大房这地方不好出手,因为还连着二房和三房两家,价钱被压的很低。
拎着地契,解时雨将其压到自己的小匣子里,里面装着她的全副身家。
至此,这一出连环计才算结束。
陆鸣蝉很是得意:“这才叫空手套白狼呢,一封信白得四万两,再用三万两买了这地盘,漂亮。”
解时雨听了,就抬头打量一眼陆鸣蝉。
这小子刚吃了几天饱饭,就长的飞快,晒的油黑,一双漆黑的眼睛滴溜溜乱转,很会察言观色,什么都懂,又什么都不明白。
她看着,就觉得这小子的大黑眼睛,有那么两分像陆卿云。
为了这两分相似,她愿意耐心的教导他:“一个官员倒台,与任何一个平民百姓都无关,而是一场党争的结果,
我之所以能赢,是因为李玉要赢,李玉要赢,是因为上面有一只手,要抓住户部这个钱袋子,不然不会将李玉千里迢迢调来,
而解清这个不站队的老狐狸,太碍事,
就算解清的罪名是莫须有,也会有人给他坐实。”
陆鸣蝉似懂非懂,也可以说完全没懂,刚想问莫须有是什么意思,解时雨的手就落到了他头顶。
“敌人的敌人想要什么,你就给他什么,若是敌人过于强大,那什么手段都没用。”
陆鸣蝉懵懂点头,只觉得她的手掌如同一股微风,很温柔,仿佛置身于某种爱意之下,让他舒服的眯起了眼睛。
这个时候,解家大少爷解臣总算是从云州赶回来了。
他满面风尘,在云州的日子将他磋磨的骨瘦如柴,面容像是一块龟裂的土地,干涸到了极致,再榨不出一点汁水。
那地方只有大风沙和大雪,再往北就是大荒漠,一切都大的漫无目的,让人绝望。
除此之外,就是神出鬼没的游牧人和虎视眈眈的梁地,想要立军功,就得有葬身于沙暴中的觉悟。
解臣没有这个觉悟。
他荣华富贵了近二十年,不纨绔、不胡闹,埋头读书,不是为了在这大西北,拼死往上爬的。
快马进了京城,他嗅着京城中的繁华,深吸一口气,再留恋似的缓缓吐出,心旷神怡起来。
这次,无论如何也要留下。
他匆匆回家,发现形势远比自己想的要严重。
解大夫人一见到这么大的儿子,这些天的苦楚全都化作了眼泪,洋洋洒洒淹没了解臣。
解臣是个干涸状态的泥人,泥人被这眼泪一洒,立刻湿一团干一团,成了一团浆糊。
领教了母亲的哭功,他又匆匆盘点家产,看着所剩无几的那点东西,知道母亲被人骗了。
解大夫人再精明,也不知道官场上的错综复杂,流出去的银子,有一多半,估计是落在文郁手里。
至于解大夫人说这一切全都是解时雨搞出来的鬼,他还有一丝半信半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