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带着大西北沙尘的粗糙和鲁莽气味,直奔锦绣园。
先见了节姑,而后见了解时雨。
见到解时雨,他长久的没发一言,单是凝视她,似乎要将她看的心里打鼓,犯怯,才肯开口。
解时雨抿唇一笑:“大少爷,您总看我干什么?”
解臣端着茶杯:“不必如此见外,你就随节姑一样叫我一声大哥。”
喝一口茶,他继续开口:“咱们到此为止,行不行?”
解时雨挑着凤眼:“什么到此为止?”
“我也不跟你打马虎眼,”解臣往后一靠,“张闯的事情,是我们的错,可是我去了云州,也够抵过这一次错误了。”
“是吗?”
“你始终是个姑娘,为现在,为将来,也要给自己留点余地,是不是。”
“呵。”
“我父亲的事,我不知道你参与了多少,但是现在这样也够了,你去和你的靠山说一说,帮帮忙,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行吗?”
解臣说完,又给出自己深思熟虑的报酬。
“虽说宅子卖了,但是咱们家的祖宅还在,必定不会委屈你,到时候你风风光光出嫁,嫁妆大哥来给你准备,保证和节姑的一样,嫁给谁,你也自己选。”
他自觉自己在云州这段时间已经历经沧桑,逐渐成熟,而解时雨还是个小姑娘,他肚子里还预备了许多的话要说。
“到此为止吧。”
解时雨单是沉默。
片刻后,她开了口:“解大少爷,不是我要招惹你们的,
你们欺负我的时候,把我当猫当狗,生杀予夺全在你们一念之间,我的爱恨,对高高在上的你们来说,是蝼蚁之情,你们有你们的尊贵,我不够资格和你们平起平坐,
可是凭什么呢?
你们欺负我,难道就不许我也欺负你们吗?你们能让我痛,我就不能让你们也痛一次吗?”
第六十五章 反击
解臣听完这一席话,一动不动,身体里所有的力气和言语,都无法往外使了。
真是无言以对了。
他张了张嘴:“这一切都是你做的?”
解时雨笑了一声:“推波助澜而已。”
解臣闭上眼睛,长长的出了口气,直到这一刻,他才是真正的看清楚了这个姑娘。
一点小波浪,硬生生让她推成了惊涛骇浪。
喝了口苦涩的冷茶,他看着解时雨将地契拿给他看,他知道他们这是一败涂地了。
连房子都被一个小姑娘算计了去。
后悔,是真的后悔。
当时只不过是看上了解时雨的八字,得逞了,他们平步青云,没得逞,他们也以为自己毫无损失。
那时候解时雨在他们眼里多弱小,弱小到可以随意欺凌。
如果早知道,他们绝不会去招惹解时雨。
但是到了这个地步,他还是想垂死挣扎一下:“好歹是你伯父。”
解时雨一笑:“我能卖,你的妹妹自然也能卖。”
解臣愕然。
......
不久,节姑成为常沐妾室,常沐曾为翰林官,如今是礼部尚书,并兼太子太傅一职。
牢里的解清总算被放了出来,却被圣上褫夺官位,念其多年苦劳,特许解臣为五品礼部郎中。
借着常沐这条路,解臣彻底的站进了太子阵营中。
而解正作为解时雨的生父,被出狱后的解清一阵臭骂,立刻打消了要来玉兰巷和解时雨同住的想法,恨不能和这忤逆不孝的女儿划清界限。
对于此间种种,解时雨并未再多关注,她想要的,都已经得到了。
至于外面所传的种种丑恶名声,她也全都不放在心上。
人活着,眼睛要往上看,往前看,往高不可攀处看,这样才能落在一个好位置上。
若是看的低了,那人的落脚处也就低了。
中秋将至,小鹤掌管着新鲜出炉的解府,数着钱招兵买马,守家护院,一边热热闹闹,准备过节。
这是她第一次掌家,没有人安排她,但是她自己莫名生出来一种责任,恨不能将家里的每个地方都批红挂绿。
解时雨骤然空闲下来。
享受着难得的空闲,解时雨想将陆鸣蝉教出个好来,可惜陆鸣蝉野惯了,无法一心向学,笔墨纸砚在他面前全身而退。
他摇头晃脑的背书,背的倒是一个字没错,因为手都快被解时雨打烂了。
背完了,他在冷风中打个喷嚏:“姑娘,我大哥怎么还不回来?这天都要开始冷了。”
他想回大哥那里去。
一瞬间,解时雨的思绪飘荡出去,到了空无一人的遇仙楼厢房。
她拍了拍手中的戒尺:“你今天早上出去,都听到了什么消息?”
陆鸣蝉立刻生龙活虎,恢复了十二分的精神:“我看到流民了!从江南路来的!”
他在外面滴溜溜跑了一上午,不仅跑出了一肚子饥饿,还有一肚子新鲜事。
“官府正在通缉他们,您说他们为什么要放火烧粮仓?”
解时雨一扬眉毛:“谁说粮仓是他们烧的?”
小鹤悄悄运来了瓜子花生和月饼,陆鸣蝉垂涎三尺,却不敢动手:“啊,那是谁?”
解时雨慢条斯理的和他解释:“有灾,就得开仓放粮,仓里若是没有粮,或是新粮成了旧粮呢?”
“粮仓里怎么会没粮?”陆鸣蝉费力咽下去口水,免得一开口就口水横流,“哦,有人动了粮仓,然后栽赃到灾民身上,太可恨了。”
他脑筋很灵活,一点就通,按理说应该是能继承各种阴谋诡计,四处吐丝撒网的。
然而食物占据了他的全副心思,看着油光发亮的月饼,他很响亮的咂了一下嘴。
解时雨将月饼推到他跟前,他心里眼里立刻就只剩下月饼了。
“吃吧。”
陆鸣蝉胡吃海塞一整天,夜里站在解时雨身边,捧着肚子,愁眉苦脸的不消化。
他一边摸肚子,一边感觉今天有点诡异,解时雨吩咐过,一重接一重的房门都紧闭了,连灯也不许点,庄严的近乎恐怖。
门口还泼了油,只要一点火引,就能从里到外,烧成一片火海。
好在外面护卫人高马大的巡逻,是花了大价钱请来的,多少让人安心点。
而解时雨面无表情的呼吸,安静的等待着什么。
陆鸣蝉本该离开的,可是看着这诡异的氛围,便死缠烂打的留了下来。
等了一个多时辰,他什么也没等到:“我回去睡觉。”
然而话音刚落,外面忽然响起了混乱之声,解时雨对这声音十分敏锐,正要反应,忽然房顶稀里哗啦全碎了。
无数的木头瓦片掉下来,解时雨躲闪不及,只感觉脸上一热,是头顶心被砸破了一大块,鲜血顺着额头往下流,全落在了藕合色的衣领子上。
陆鸣蝉正要抬头骂娘,却看到了几条不怀好意的黑影,立刻明白过来,是有人使坏来了。
他咽下嘴里的咒骂,一把拽住解时雨,不知是怎么挪动了身体,将她也一起拉到了桌子底下,并且张开自己瘦弱的双手,将解时雨护在了身后。
桌子底下并不是藏人的地方。
黑暗中人影接二连三往下跳,各个都是彪形大汉、亡命之徒,他们手里有刀,但是不用,直接将桌子掀出去老远。
陆鸣蝉想遮掩住解时雨,但是人小力薄,毫无用处,一根长棍准确无误的落在他胳膊上。
他许久没挨打,在解时雨面前养的细皮嫩肉,这一下直接把他给抡飞了。
一只大手狠狠抓住了解时雨的长发,粗矿的喊了一声:“到手了,走!”
还未等他走,陆鸣蝉怒喝一声,又扑了过来,牢牢抱住大汉的大腿,嘴里大喊救命。
可外面那些巡逻的人,各个都跟死了一样,一点动静也没有。
解时雨趁此机会,手里抓着匕首,奋力的往前一刺。
匕首是早就藏好的,异常锋利,轻而易举就能刺入皮肉。
大汉闷哼一声,更加用力的撕扯解时雨的头发,一脚踹开陆鸣蝉。
解时雨脸上的血越发汹涌,头皮几乎都要被扯掉。
就在陆鸣蝉准备以命相搏之时,援兵到了。
从天而降的两条人影分外利落,提刀便杀,刀刀致命,几下过后,屋子里方才还凶猛的几人就成了尸体。
解时雨松一口气,认出来是尤铜。
第六十六章 皇帝他老人家
深夜的解府,屋顶破了一个大洞,夜色从屋内连到屋外,直来直去,驱赶的屋子里再无光明之处,凭空生出了几分幽闭之感。
仿佛这屋子是个天然的乱葬岗,一切胜负都回归到了最原始的生死之中。
解时雨魂魄归位,气息顺畅,用一块帕子捂着头顶心,已经用凉水洗过,撒了伤药,只是疼痛难忍。
独自坐在硕大的太师椅中,她看着尤铜和另一个随从清理现场,陆鸣蝉脸上没了惶然,不顾皮外伤跑进跑出。
是解臣在兴风作浪。
她想。
地契在她手里,他想要重新夺回去,最快的办法就是杀了她,再将罪名甩到流民的身上。
流民连粮仓都敢烧,还有什么事不敢做?
她还是小看了解臣,没想到他手脚这么快,将这满府的护卫都给收买了。
“姑娘,”随从站到她跟前,“在下吴影,大人吩咐听您安排,可要报军马司?”
他比尤铜要稳重,眼睛该落在哪里就在哪里,在随从中应该也是大哥哥一类的人物。
军马司分管防盗、防火、防贼寇,此事他们有责追查。
解时雨撑着额头,先问了一句:“你们大人呢?”
吴影垂手作答:“大人进城后便进了宫,出宫后直接来此。”
解时雨神色偏于冷厉,看不出来是气愤还是害怕,只有她自己知道,此时她心里是一片柔软:“我等你们大人来。”
她内心黑暗,不能见光,于她而言,陆卿云就是她唯一能见的那一道光,她必须得格外珍重,小心谨慎,才能不将这一道光也浇灭。
陆卿云此时正站在武英殿正殿之中,天才刚转凉,殿内就已经烧起了地龙。
闷热的气息四处打转,和香炉中的烟气一起,将他熏出一身薄汗。
东侧传来低低的咳嗽声,是皇帝来了。
皇帝名赵贞,今年五十五,头发还黑着,不算老,又保养得当,精气神也不错,看着至少还有个十年八年好活。
他这个皇帝,虽然没有一统天下的本事,但做个明君很是足够,龙椅坐的顺风顺水,唯一的心事就是下面几个儿子。
儿子们不和,成天跟菜鸡一样啄来啄去,眼看着就要把他的江山给啄散了。
走到门口,他扶着总管太监姜生的手,先盯着陆卿云看了好一会儿。
陆卿云今年二十七了。
他不是拨花弄草之人,这个年纪了还是孑然一身,站在屋子里,就是一颗大树,往上可以参天,往下可以入地,枝干笔直,一点也没长歪。
赵贞看久了,还觉得这孩子很安静。
旁人纵然安静,但是心里很忙碌,权利、财富让他们静不下来,念头一个接一个,自以为藏的很妥帖,但总能被他察觉。
但是陆卿云的安静带有力量,他知道自己要什么,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以至于他光是站在那里,就展露出了具备杀伤力的棱角。
是个好孩子。
咳嗽一声,他走进去坐下,慈祥的和陆卿云打招呼,声音比钟声还洪亮,嗡嗡的在大殿里回响。
“卿云回来啦,朕这些天都记挂着你的安危,听说你受伤了,伤哪儿了,现在好了没有?”
陆卿云张嘴:“肩膀,好......”
没等他说完,赵贞就“哎哟”一声:“那可得小心养着,你坐下,别干站着,那茶都凉成什么样儿了,姜生,还不快给他换一杯!”
“不用......”
“你别仗着年轻不知道保养,形与神俱,才能尽终天年,朕就是年轻的时候不懂,吃了亏,现在落下个咳疾,哎老了。”
“陛下您不......”
“朕自己的身体,朕还能不清楚,要是不老,这群小兔崽子们敢如此猖狂!克亲王是太子的钱袋子,你杀了克亲王,太子倒是老实起来了,那其他人的心思,哼!打量朕不知道!”
陆卿云的脑子都被赵贞震的嗡嗡作响,完全的插不上话,赶紧将信件呈了上去,好堵住赵贞的嘴。
姜生将信件呈给赵贞,赵贞果然将洪钟般的嗓门收了,低头去看信件。
看完了,他也气够了。
“这个老三!胆子大啊,竟然还勾结到梁地去了,还要免人家的朝贡,他算什么东西!可笑!”
陆卿云不做评价,心里觉得皇帝果然年纪大了,聒噪。
赵贞继续发牢骚。
“朕还让他带兵守着云州,没想到他还没做皇帝,就干起了动摇国本的事,要是做了皇帝,岂不是直接卖国了,这个畜生!”
骂完了,他又问陆卿云:“你借着舆图走这一趟,把他探了出来,那他察觉出你的身份没有?”
陆卿云轻描淡写的摇头,说出来的话却是充满了血气:“清理的很干净。”
连自以为逃出去的李墨都不例外。
赵贞对三儿子更加失望:“蠢货。”
这个发现让他倍感无奈心酸。
他心里很喜爱这个三儿子,才会派去云州,希望云州的军功能给三儿子装点下门面,也长长见识。
结果——在宫里面面俱到的儿子,出去之后竟然蠢到连陆卿云的一根手指头都摸不到。
他一气,就发疯似的咳嗽起来,姜生立刻化身成千手观音,端茶捶背顺气,忙的不可开交。
等喘匀了气,赵贞也想明白了事。
“老三不能让他呆在云州了,你跑一趟,明面上是带禁军去援军,暗中将老三擒回来,一定不能惊动他,以免他拥兵自重,朕再给你半块兵符,你去找徐定风,和他里应外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