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不用继续深究,他的心思都落到了解时雨身上。
从江南路到这里,他感觉解时雨忽然成了个稚气未脱的小姑娘。
在京城,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一言一行,衣裳首饰,全都无可挑剔,美丽不可方物,随时能惊艳众人。
在这里,她忽然“懒惰”起来了。
一顶临时买的雪帽,让她从早戴到晚,大红的披风里头是一件灰色长棉袄,里面絮着厚厚一层绒,让她分外膨胀,十分的不讲究。
不仅是不讲究,就连原本属于她身上的那一层棱角也忽然消失不见,变得柔软起来。
今天一早,他从营帐中出来,就见她取了帽子在抖雪花,头发乌云似的卷做一团,里面只插了一根金钗,一个头蓬成了两个大。
而陆卿云,对她那副尊荣也十分不在意,接过帽子用力一抖,又给她扣头上了。
这两人之间,并没有卿卿我我,甚至都没有眉目传情,他莫名奇妙就觉得烦躁、不悦。
好像他们两人周围有一道屏障,将其他人全都隔离在外,而他们自己,也不需要甜言蜜语去妆点,就能够心意相通。
等陆卿云走了,他才上前,从牙缝里挤出点声音:“解大姑娘,你怎么能弄成这个样子!”
解时雨不加掩饰的愕然:“什么样子?”
庄景沉着脸,伸出一根手指,从上到下的划拉一遍:“你看看你现在,在陆大人面前——哪里是个大家闺秀该有的样子!”
他说完,又觉得自己像是个争风吃醋的妒夫,可要是不说,他会活活在这醋海里淹死。
解时雨不以为然:“庄大人,我原也不是大家闺秀,再者,我是什么样子,又与你何干?”
庄景气急攻心,差点一口老血吐出来,岔着气咳嗽一通,嗓子都哑了:“我是为你好,你这叫私奔,知道不知道!你那名声还要不要了!”
解时雨似笑非笑的看着他,一眼仿佛能看穿他心里所有的念头。
醋意、对猎物失控的愤怒,以及嫉妒。
嫉妒是最隐秘的,深藏于心底,偶尔才翻上来刺他一下,因为他没办法长久的拥有一份这样平淡如水的爱情。
解时雨并未多说,只是抬手拍了拍自己肩膀上的雪:“多谢庄大人关心。”
他的关心,就像雪花一样被无情的扫落在地了。
庄景快要气疯了。
他直勾勾的盯着雪面,小鹤从他身边路过,见他打扮的挺漂亮,但是神情偏于痴呆,眼睛也红的异常,便提醒他:“庄大人,雪看久了伤眼睛。”
庄景抬起头来,想要道谢,就见小鹤已经扭身走了,他只看到一个圆滚滚的屁股和有力的背影。
这小丫鬟,成天风风火火,倒是有点意思。
解时雨很信任她,他可以通过小鹤再去接近解时雨。
不过这围魏救赵的想法只是昙花一现,他对小鹤实在提不起兴趣。
小鹤从脸蛋到大腿全都是圆滚滚的,能一屁股坐死他。
冯番看着陷入沉思的庄景,嘿嘿一笑,笑出一脸慈祥:“英雄难过美人关咯。”
美人是美人,英雄也是英雄,不过都和庄景没关系,在他冯某人眼里,庄景还是个小屁孩。
雪一落再落,没个停歇,到云州之后,才总算是有了个好天气。
三皇子也并非真是愚不可及之人,得了信,早早就在城门口迎接。
大冷天,正是休战的时候,侍卫亲军这个时候跑来援军,本就可疑。
陆卿云提前下马,又撩开马车帘子,低声道:“到了。”
庄景看着解时雨的马车,从鼻子里喷出两道凉气,等着看解时雨出丑。
然而解时雨并未如他的愿,从马车里出来,已经脱掉了那一身暖和但不好看的衣物,头发黑亮,一丝不乱,面上脂粉恰到好处,连同眉间那一点痣,也凭添了几分颜色。
头发的黑,嘴唇的红,便衬出了她的雪白。
一下马车,便是一阵寒风,随着寒风一起摆动的,还有她身上的银色避雪鹤氅,雪光之下,她整个人都笼罩上了一层朦胧的光影。
庄景又是一个恍神,心想这才是解时雨。
陆卿云虚扶她一把,捏了一下大氅:“这东西华而不实,冷,别穿了。”
解时雨一笑:“见外人,灰头土脸总不合适。”
陆卿云倒是没注意她是否灰头土脸,他对这些一向不在意。
若是说解时雨什么模样最让他印象深刻,那必定是第一次见面痛哭流涕求饶的时候。
一行人踏雪往前,还未来得及叩拜,三皇子赵粲已经粗着喉咙奔过来了。
“快别多礼,陆大人,听说是你要来,我高兴的两个晚上没睡着,我们得有多少日子没见了,今天一定好好的喝上一杯,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也就酒够劲了。”
他穿的是常服,跑的极快,一把扶起陆卿云:“走走走,先安置兄弟们。”
话音未落,他便看到了解时雨,当即惊的往后一仰:“这位是尊夫人?”
陆卿云答道:“定下了,还未过门。”
他要是活着,那自然是要娶的,要是死了,犯不上让解时雨做寡妇。
解时雨从善如流的给赵粲行礼,不多言语。
赵粲又是哎哟一声:“老弟,好福气,这姑娘气质不凡,跟个观音菩萨似的,什么时候的婚期,可不能忘了我。”
第七十二章 试探
赵粲边说边在心里嘀咕。
陆卿云是唱的哪一出,好歹也是朝中重臣,又是青年才俊,不声不响自己把亲事定下了?
不过这人一向就是个强盗兼土匪,家里又没长辈,做出这样的事也不足为奇。
可这姑娘,又是哪一路的?
还未过门,不在家中待嫁,跟着陆卿云跑到这危险之地来?
他犯了疑惑,又悄悄扫解时雨一眼,没想到解时雨机敏,睫毛齐刷刷一动,目光就像雪地中的猎手,刷的一下就抓住了他。
赵粲收回打量解时雨的目光,憨厚一笑,搂住陆卿云的脖子,拉着他就往城里走。
“老弟,”他一手搂住他的脖子,一边亲亲热热指点江山,“看到没,这来的都是陪酒客,今天不把你灌醉,我都对不起挨的这些冻。”
他比陆卿云矮一个头,搂脖子搂的辛苦,亲热完毕立刻放了下来。
陆卿云一挥手将尤铜招来,耳语两句,尤铜就不声不响的将解时雨三人带走了。
赵粲很是不满的嘟囔起来:“老弟,你见外了不是,你未来的夫人,那就是我的弟妹,我府上难道还会招待不周?”
陆卿云顺着他往前走,笑而不答。
赵粲爱热闹,而且是粗犷似的玩乐,云州苦寒,他能生生从这里淘换出十几个花团锦簇的女子,能歌善舞,专门伺候他一个。
为了陆卿云一行人前来,府上也布置的红红火火,锣鼓喧天。
一排乐师在门口吹吹打打的迎接,偶尔还蹦出来一个吹唢呐的,艳压群芳,听的人不知道眼下是出嫁还是出殡。
作为皇子,赵粲可以说是非常的亲民了。
进了府门,里面篝火成堆,酒肉满桌,全是豪放的好汉做派,赵粲拉着陆卿云坐了上首,冯番和庄景坐了下方,刚坐下,就有一堆女人左左右右的围了上来。
庄景不是好汉,不论是大碗酒大块肉,还是搔首弄姿的女人,他一样都吃不消,苦着张脸支撑。
冯番随遇而安,乐呵呵的,一张大白脸在女人堆里,像是她们的妈妈。
陆卿云和赵粲,又是另一种景象。
赵粲比陆卿云大不了几岁,面目上也有三分相似,都是大眼睛高鼻梁,但赵粲是国字脸,膀大腰圆,说他英俊,那属实有点夸不开口,只能马马虎虎,夸赞他不拘小节。
好在他是个皇子,女人不敢不奉承他,小心翼翼的靠在他身上,很有种逼良为娼的感觉。
陆卿云倒是无可挑剔的漂亮,可惜神情冷酷而且淡漠,目光锐利似刀锋,轻描淡写的那么一眼,花枝招展的女人们就却步了。
赵粲对着陆卿云摇头:“老弟,原来我以为你不近女色是那方面有点毛病,现在我看出来了,你是为了未来的夫人守身如玉。”
陆卿云将两条长腿伸直,架在兀子上,笑道:“人生难得一知己。”
赵粲看他那神情,当即嗤嗤的笑起来,然后连说了四五个妻管严的笑话,说的热闹非凡。
酒过三巡,忽然有个光头莽汉从两侧酒桌中站了出来。
“殿下,属下听闻陆大人身手了得,侍卫亲军中无人能敌,属下想讨教一二!”
他块头非常大,就连那个光头也比别人要大上一倍,大冷天,只穿一件单衣,皮肉一块块隆起,外面紧缚一件皮甲,魁梧成了一座小山。
推杯换盏的手都停了下来,目光一分为二,一分看向赵粲,一分看向陆卿云。
赵粲将眉毛一拧,骂道:“西山,你当陆大人是什么人,你要打,自己去找你手下那些玩意儿打去!”
西山不依不饶,上前一步:“殿下,我手下那些货色,谁赢得了我?我就想跟陆大人过过招,点到为止嘛,又不会伤着大人。”
他直冲冲的看向陆卿云,陆卿云居高临下的看着他,脸色是太阳照不到、风也吹不到的冷。
赵粲看向陆卿云:“陆老弟,要不你就跟他比划比划,这小子是我手下一员大将,狂的很,再没个人教训他,我都快压不住他了。”
陆卿云冷漠的脸上带了一点笑意:“好,不必点到为止,就死伤自负吧。”
他起身,脱下身上沉重的披风扔到椅子上,再将里面的团领衫袖口撕开,扯下两条布带,扎住两端袖口,将长袍挽进腰带中。
一步步走下台阶,他站到了西山面前。
他身材高挑修长,比起在座的每一位都显得白净斯文,站在西山面前,越发显出了西山的魁梧和庞大。
“陆大人,当真是生死自负?”
陆卿云点头,眼睛里不带感情,西山看着这双眼睛,不知为何,感觉这是一尊神像在漠然俯瞰自己。
好像他是一团死肉。
他咽下口水,摆出了架势,朝赵粲大喊:“殿下,要是我失手了,您可得给我作证,别砍了我的脑袋!”
围观者一片哗然,感觉陆卿云是来送死的。
庄景看向冯番:“这、您......您不管?”
陆卿云要是死在这里,他们这一行也都不必回去,直接就地入土吧。
冯番眯着眼睛:“我管谁?管陆大人?我没这个胆子,你去劝下,初生牛犊不怕虎,我看好你。”
庄景闭嘴了。
议论声渐渐消失,所有人目光都像是受到了刺激,紧紧盯在了陆卿云和西山身上,而且都不自觉后退,避免遭受池鱼之殃。
西山先动。
这样的打斗,他感觉自己胜算已经到了九成,所以并不打算在陆卿云身上浪费时间。
酒,再不喝就要凉透了。
挥出铁拳,带动风声呼呼作响,他的手指上套着铁指套,一拳打出去,就带出了铁锈气。
陆卿云侧身躲过,右手在侧身的一瞬间,两指从西山胳膊上划过。
比起西山的力道,他这一划微不足道,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一拳落空,西山回身又是一拳,眼看陆卿云步步后退,已退到桌边,他拳头虎虎生风,已经预备着一拳击向陆卿云的头骨。
这一拳下去,陆卿云的脑袋非碎不可。
庄景猛地闭上眼睛,死死抓住椅子扶手,心想陆卿云一死,他立刻便带上解时雨离开云州。
三皇子,不好惹。
赵粲直接站了起来,险些将酒碗捏碎,一声惊呼就要出口,想看看陆卿云这回如何躲避。
第七十三章 较量
然而就在拳头直逼陆卿云面门之时,陆卿云忽然出手,左手拽住西山的手腕,右手劈向他上臂。
众人只听得“咔嚓”一声,这一掌竟然将西山的上臂给劈断了。
不等大家愕然完毕,陆卿云一脚就将西山踢了出去。
力道全用的不大,却全都用在西山的弱点之上,四两拨千斤,西山往后飞坠,将一张桌子砸了个粉碎。
西山摔了个四脚朝天,手臂疼痛之余,脑子也有些发蒙,晃晃悠悠站起来,他看到陆卿云一步步踏了过来。
他的脚步很稳,每一步都非常有力量,西山要往后退,陆卿云已经走上前来,抬手便是一掌。
这一掌,西山以左拳相接,拳掌相碰,铁指扎进陆卿云掌心,陆卿云不假思索,收掌为拳,将他拳头往下用力一折。
西山发出一声惨叫,左手和手腕断做两截。
这一声惨叫,叫的人心里发毛,然而陆卿云没有收手,而是一拳打碎了西山的脑袋。
西山软绵绵的倒下去,再没起来。
陆卿云甩甩手,甩出几滴血,神情冷的可怕,仿佛方才自己不是断送了一条人命,而是捏死了一只蚂蚁。
“还有人要较量较量吗?”
没人答话,一片死寂。
末了赵粲啪啪啪的拍了几巴掌,让人将西山抬下去,换了桌子,大声叫好。
下面的人群这才回过神来,也干巴巴的跟着叫了起来。
陆卿云回到上首座位,取过披风,利落的一抖,一丝不皱的穿上身。
赵粲捧着酒碗敬他:“陆老弟!我对你就一个服字,西山这小子不知天高地厚,让你见笑啦!”
陆卿云从桌上拿起碗,没有理会他的客气,而是悉数倒在了自己受伤的手掌上。
云州酒烈,一碗下去,连赵粲看了都要皱眉头,替陆卿云感到疼痛。
陆卿云却连眼睛都没眨一下,一言不发的又倒上一碗,端在手里和赵粲碰了碰,一口饮干。
场面这才慢慢热闹起来。
一顿晚饭下来,场面闹的十分不堪,陪酒人东倒西歪醉在一起,赵粲谈兴大发,开始说自己的丰功伟绩。
“我在云州,别的不说,这胜仗可是打了不老少,同样的人马,就是再给他们个十年八年,他们也做不到!徐定风也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