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人马都找了过来,现在没办法擒。”
“我知道你是想给他点教训,堂堂一个皇子,竟然干出这样祸国殃民的蠢事,要是旁人,九族都诛完了,不过你别把人得罪狠了,他是皇子,无论如何,皇上都不会要他的命的。”
“是。”
“你什么时候出发?”
“今晚。”
陆卿云扭头往帐篷外看了一眼。
外面月光稀薄,不足以穿透云层,寒霜已经入侵到他脸上。
夜里,雪小了。
鹅毛大的雪变成了小粒子,沙沙的往下落,落在雪地里,亮晶晶的一层。
赵粲走在陆卿云后方,脸色奇臭无比。
雪粒子被风一吹,稀里哗啦就往人脸上打,仿佛群殴一般,打的人连眼睛都不想睁开。
不睁眼不行,地上全是看不清的雪包,一不小心,就是一个踉跄。
要不是徐定风说这一趟能建功,打死他他都不会来。
他们身后跟着徐定风的二十个亲兵,还有他自己的十个心腹,都是好手,至于陆卿云,一个人都没带。
雪很深,每一步两条腿都深插在雪里,抬起来,要费很大的力气,踩下去,也要费很大的力气。
每一个人身上都冒着白气,因为穿的多,走的热气腾腾,里面出了汗,外面却还是冷的,冷热夹击,又湿又重,停下来更痛苦。
没走出两里路,赵粲就已经累的抬不动脚了。
他想叫陆卿云停下休息,可一抬头,陆卿云已经甩开他走到黑暗里去了。
前面黑成了地狱,陆卿云的背影像是在慷慨赴死。
艰难前行,他们总算越过了第一个边界点,枯树一从接一从,全都深深埋在雪中。
目光所能及之处,全都是枯树,一动,就会将树枝碰的咔嚓作响。
赵粲停下来歇一口气,正要再跟上去,忽然就见陆卿云往下一蹲,指使着所有人都跟着他蹲了下去。
这些枯树,就是最好的掩护。
火把的光从对面摇晃着过来:“有人,弓箭手准备!”
风也被冻住了,牛筋和生牛皮在冰天雪地中强行拉开的嘎吱声清晰的传了过来。
第七十八章 生与死
赵粲额头上滴下一滴冷汗,让自己的人也都别动。
他紧张的口干舌燥,用目光去找陆卿云,可陆卿云一动不动,整个人都几乎趴进了雪地里,和那些树枝积雪融为了一体。
徐定风的亲兵也都身经百战,全都一动不动,陆卿云不下令,他们就能在这里趴到冻僵,甚至是冻死。
有人踩碎了树枝,慢慢靠近:“出来!缴械不杀!”
陆卿云平静的趴着,连心跳声都变得很慢,积雪悄无声息往他脖子里落,又被身体热度融化,贴在衣服上,和汗水一起变冷、凝结、成为冰块。
衣服正在缓慢的变成一个冰桶。
身上的温度也在往下降,血也像是凝固了,四肢先没了知觉。
对面靠近了,离陆卿云一箭之地,陆卿云已经能看到火把上烧出来的青烟。
士兵又呵斥一声:“再不出来,你们就得万箭穿心了!”
话音落下,四周寂静的只剩下回音,回音在黑暗中带点诡异和空旷,仿佛是荒漠中另有一人在和他对话。
火把晃了个哆嗦。
空旷的大荒漠,显然比人要可怕的多。
士兵带着火把和人手缓慢移动,就在陆卿云周围,他们来来回回,不敢轻举妄动,害怕对方也有埋伏。
一个弓箭手离陆卿云最近的时候,陆卿云甚至能看到他耳朵上的冻疮。
他们都是一样的穿戴,里面是大棉衣,外面是齐腰甲。
天太冷,这几人没有将陆卿云一行骗出来,便先行放弃,往西而走。
火把彻底不见,陆卿云才活动了一下冻的僵硬的手脚,先是手,手指弯曲,然后是腿脚,支撑着他站了起来。
徐定风的亲兵也跟着站起来,动作虽然僵硬,但算的上训练有素。
其中一人吹亮火折子,掏出纸笔,将笔在嘴里一舔,他按照地形画出了第一座哨所。
陆卿云看的仔细,最后补了一句:“八人,六人有甲有兵器,两人有甲无兵器。”
这个时候,赵粲和他的人才挣扎着站了起来。
他那些胜仗,把里面的水分攥出来,能立刻水淹龙王庙。
衣服冻住之后,又粗又硬,领子都支棱起来,胳膊在袖筒里一动,像是要磨掉一层皮。
赵粲疼的倒抽一口凉气,他跟上沉默无声的队伍,开始皮肉和衣服漫长的磨合。
找到第三座哨所之后,陆卿云停下,让他们吃点东西。
每个人都随身带了酒囊和干粮,赵粲将酒囊掏出来,塞子打不开,只能强行用牙啃开,将烈酒灌入肚子里,他才感觉自己活过来了。
酒是一团火,从麻木的唇舌一直烧到肚子里,冻僵的思绪也开始活跃,能够支撑着眼睛四处乱转。
他又喝一口:“陆卿云,差不多了得了,这也够交差了,走走走,我这个三殿下,难不成这个主都做不了?”
陆卿云面无表情地看他一眼,不言语,继续吃饼。
饼太硬了,需要用牙齿一点一点磨下来。
赵粲环视一眼徐定风的人,发现他们连头都没抬。
他想强行下令,可自己人手不够,陆卿云带给他的压力又太大,仿佛荒漠从四面八方缩小,挤压,空气凝重了无数倍,让他不得不再多喝两口。
酒囊不知不觉空了下去。
边喝边气,肚子里火烧火燎,将眼睛也烧模糊了,他忽然听到了一声被风吹过来的呼号之声。
是狼。
所有人都站了起来。
赵粲也想站起来,但是两只脚各行其是,不听他的使唤,直接摔倒在地,脸趴在雪里,他莫名觉得雪是暖的。
喝多了。
他趴着往上看,就见一大群狼,数量之多,几乎成了密密麻麻的蚂蚁,而且每一只都骨瘦如柴,饥饿到了极致。
在严寒中,它们夹着尾巴,肚皮陷落在骨架中,慢慢靠近,眼睛里冒着闪亮和迫不及待的光,并且不断发出呼号之声。
狼群撒下天罗地网,一股往左,一股往右,中间还有一股,将堪称是一顿美味的人群包抄了。
徐定风的亲军瞪大眼睛,也没在荒漠中见过如此大的狼群,都是一身汗毛直立。
有人咕咚一声,咽下一口唾沫,看向陆卿云:“陆大人......”
寒光一闪,赵粲看到了陆卿云的刀,然后两眼一闭,连醉带害怕的昏睡了过去。
赵粲醒来的时候,天还没亮,他不在营帐,身边也没有亲兵,只有一个陆卿云。
他使劲一摇脑袋,感觉这酒劲太大,这个时候看陆卿云都还重影。
“人呢?”
陆卿云双手撑刀,长刀上带着凝固的污血,身上也全是血,脸上的血是一道道的,是汗将血梨开了。
他立的笔直,语气却很平和:“都走了。”
赵粲皱眉:“走了?就你留在这里等我?”
陆卿云点头。
赵粲活动一下僵硬的筋骨,没注意到周遭景色已经不是在遇到狼群的地方,心想自己这命倒是挺大。
“别愣着,我们也赶紧回去,找什么哨所,吃力不讨好。”
他拖着两条腿往前走,越过陆卿云,脑子还很懵,没看到陆卿云近乎审判的阴森。
须臾之间,陆卿云忽然抡动长刀,干脆利落的劈了过去,一道热血从赵粲的脖颈处喷出,他的脑袋滚落,人还往前走了两步。
脑袋落在地上,面孔朝上,所有五官表情都迅速凝固,皮肉变灰,变白,很快就会在旷野里变成枯骨。
通敌叛国之人,留着干什么?
陆卿云绕过尸体,继续往北走,这才是他此行最机密的事。
不管用什么办法,拿到真正的北梁军事舆图。
他往旁边伸手,握了个空,心里也跟着一空。
解时雨不在。
加快脚步前行,很快他的身影就消失在了夜色中。
荒漠中的一切惊心动魄,回到营帐中,再怎么激烈的言辞都显得有些平淡。
四个死里逃生的人,三个是徐定风亲军,一个是赵粲心腹,全都十分狼狈,身上的血分不清是狼血还是人血,如此精良的罩甲,碎裂成了好几段。
徐定风一个头两个大——怎么回来了这四个货,陆卿云和赵粲呢!
在得知他们被狼群冲散,其余的人都死于狼群之口之后,徐定风头一次对这片自由的荒漠感到痛恨起来。
在他的地盘上,死了个皇子,死了个侍卫亲军三衙总都指挥使,这就是把他架在火上烤。
赵粲不死很麻烦,可是死了更麻烦。
第七十九章 坏消息
天寒地冻,徐定风生生起了一嘴的火泡。
他疲惫的叫人去请侍卫亲军的人和三殿下的人,很快这两方人马也气势汹汹驾到,在他帐篷里三足鼎立。
侍卫亲军来的是庄景和冯番,冯番被困第二天就突了围,辗转找到了这里,三皇子这边来的是赵粲账下参军尚大龙,也是和西山一样的猛将。
死里逃生的四个人,在徐定风授意下,战战兢兢又将前因后果说了一遍。
庄景和冯番面面相觑,都是瞠目结舌。
死了?
这么利索?
连收尸都省了?
这么干脆利落没有悬念?
并非陆卿云已经强大到了不死的地步,而是这人永远高高在上、冷酷无情,让人想象不出他的死状。
尚大龙拍案而起:“放屁!什么叫死了!死那是要见尸的!尸体呢,没尸体就给我交出人来!就凭你们四张嘴,就打算把我们一起弄去陪葬!”
一个皇子、龙种,被狼给撕了,那他这个皇子账下参军确实前途渺茫。
徐定风很不客气:“你怕是在城里享乐太久,遇到狼群了还能有尸体,狼最饿的时候,连骨头缝都能弄开,从里面吸髓!”
尚大龙知道这是实话,但实话也不能认,又将桌子一拍:“我看分明就是侍卫亲军搞鬼,一定是陆卿云,先绑架了三皇子,又弄到荒漠里去撕票了,就他最狼子野心!”
冯番是个人精,一听就知道他这是要把赵粲死的锅甩给侍卫亲军,当即也拍案而起。
“你少在这里狗扯羊皮,我们陆大人也还没回来呢!分明是你们三殿下造反在先,失败在后,把我们陆大人给杀了!”
尚大龙炸了毛:“放你娘的羊屎屁,姓陆的那么好的身手,三殿下能杀他!”
冯番冷笑一声:“背后的手段千千万,谁知道!”
尚大龙反唇相讥:“这里是军营,什么时候轮到你这个娘们说话了!”
冯番当场就把茶杯朝尚大龙摔了过去。
徐定风一张脸直接苦成了苦瓜,费力将人拉开:“够了!既然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那就出去找!”
尚大龙将脸上茶水一抹:“找就找,谁使诈谁是孙子!”
他率先往帐篷外挤,冯番紧随其后,两人都去召集人马,连同徐定风的人带路,一起去找,半个时辰后汇合。
徐定风将自己的人马一分为二,自己带领大部队赶回云州城坐镇,小部队留守在此。
庄景跟着一路疾走,在解时雨的帐子前犹豫了一下。
他也说不清自己的心情,总之十分复杂,若是让他自己来解读,第一位的仍然是不敢置信,可也必定有几分雀跃在其中。
陆卿云——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解时雨怎么办?
他倒是不介意伸出援手,带解时雨回京。
帐子里传来嗷嗷的读书声,声音很响亮,每一个字都透露出不想读书的痛苦。
尤桐蹲在帐子外面,和吴影划格子下棋。
庄景一来,他手里的石头棋子立刻捏在了两指之间,随时能打瞎庄景一只眼睛。
这样的脂粉男儿,他一个能打十个。
小鹤正好从里面出来:“庄大人?外面怎么这么乱糟糟的啊?”
庄景闷着头往里走,帐子不大,一眼就能扫荡干净,他目光黏在解时雨脸上,撕不下来。
解时雨坐在垫着皮毛的大椅子里,身体往前倾,左手撑在桌上,聚精会神的听陆鸣蝉背书。
窗户处卷着,清晨的阳光连带雪光一起照射进来,她就用帕子盖着脑袋,遮住眼睛,越发显得嘴唇殷红。
听到小鹤说话,她直起身,取下帕子,在刺目的光线中眯起眼睛,睫毛浓密成了一簇一簇的,能眨到人心里去。
她让陆鸣蝉自己出去玩,脸上带着笑:“庄大人,请坐。”
庄景在她对面坐下,看她还是一无所知的懵懂模样,心想这个消息确实能给他带来一种隐秘的痛快之感。
他很想看看解时雨听到消息后,会变成什么样。
“解姑娘,我有一个坏消息要告诉你,你务必要撑住。”
解时雨嫌那日光刺眼的厉害,微微往后仰了头,仍用帕子盖住眼睛。
“让您见笑,我清早看雪景看的太久,伤着眼睛了,您说。”
庄景见她这副模样,感觉是又美丽又天真,心里便有些不想说了。
他觉得自己是真爱着解时雨的,不愿意让她伤心,可是她不伤心......自己那一腔爱意又如何施展?
真是左右为难。
他张了张嘴,声音极力温和:“陆大人昨天夜里遇到了狼群,没有回来,现在我们都准备去找。”
解时雨像是失了魂一样的没有言语,愣了片刻,她才喃喃道:“哦,那辛苦你们了,务必要将陆大人找回来啊。”
庄景觉得她没听明白,又道:“狼群凶狠,陆大人恐怕是凶多吉少。”
“哦。”解时雨又干巴巴的应了一声。
庄景对她的反应有些奇怪,像是刺激过度,安静过了头。
但他若是十分仔细,就能发现解时雨牙齿相击,发出了颤抖之声。
他起身告辞,说一有消息立刻回来,等他走远,解时雨才使劲用帕子按了按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