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卿云掸掉衣服上一点火星:“殿下英明,说起来,我倒是没看到徐定风。”
赵粲敬了他一大杯:“那个老东西,以为手里有个几万人就瞧不起我,叫我给撵出城去守荒漠去了。”
再往北,是一片大荒漠。
陆卿云喝了,用力一揉额头:“徐老将军——”
赵粲打断他:“别提他,烦死我了,来,再喝一杯。”
陆卿云饮过这一杯,站起来告辞,脚下虚浮,踉跄一下,吴影连忙上前扶住他。
他带着点醉意:“去看看解姑娘。”
赵粲哗啦一声站起来:“我送你、送你。”
一行人呼啦啦跟着起身。
赵粲大手一挥:“其他人都不许走,今天就算是劳军了,侍卫亲军那也是军,都是一家!吃好喝好,我送完陆老弟就回来!”
冯番眉头一皱,先看向陆卿云。
侍卫亲军只忠于皇权,与皇子们可没有半文钱关系,三皇子要扣住他们,难道要起冲突了?
陆卿云微不可见的一点头,穿上黑色披风,起身离去。
在云州,他有自己的宅院,宅院不大,胜在干净,就是个落脚处。
赵粲将他一路送进院子里,四处打量一眼:“这地方勉强也还能住。”
说完,他就看到解时雨从正房出来,手中提着灯笼,眉目俱是温柔可亲。
解时雨将灯笼递给尤铜,又让人从赵粲手中接过陆卿云,笑着给赵粲行礼。
赵粲话多,临别时还在和陆卿云啰嗦,解时雨站着一动不动,然而用余光扫着赵粲,她发现赵粲在看她。
目光状似无意的扫过来,是探究,扫的次数多了,几乎变成凝视。
她不动声色,也在暗中打量赵粲。
赵粲走后,陆卿云身上那一点醉意消散的无影无踪,进了花厅,他见解时雨看自己的手,便解释道:“和人比试,皮外伤,上过药了,你吃过了吗?”
解时雨收回目光:“吃了。”
“陪我再吃点,吃了再和你说话,”陆卿云冲着小鹤招手:“弄两碗羊肉汤面来。”
他满肚子酒,急需食物果腹。
陆鸣蝉从西厢探出来个脑袋:“我也要,多放羊肉,少放面。”
小鹤风风火火,很快就送上两大碗面,又给了陆鸣蝉一小碟羊肉。
陆卿云连面带汤,吃的很干净,又将解时雨剩下的半碗面吃了,才开始喝茶说话。
“三殿下——你看如何?”
解时雨略一思量:“粗中有细。”
陆卿云点头:“可惜心虚了。”
人越是心虚,就越是躁动不安,方寸全乱,容易做出一些匪夷所思之事来。
而且从武之人,往往对生死有着非同一般的直觉。
知子莫若父,皇上担忧的没错,赵粲还只是疑心重重,就已经开始动作,要是知道是因为舆图一事来带他回京,造反也不是不可能。
“明天......”话说到一半,他忽然停住。
解时雨奇怪的看他,就见他眉头紧皱,目光望向东厢。
尤铜伸手去按刀锋,被陆卿云头也不回地拦住,所有人都仿佛被冻僵了一样一动不动。
片刻之后,东厢中传来极轻的一声碰撞窗户的声音,一条人影自花厅角落跟了出去。
是陆卿云的随从承光。
陆卿云起身打开东厢房门,不点灯,目光如鹰隼,将所有物品一件件看过。
放公文的箱子被打开过。
看过之后,他回头告诉解时雨:“三皇子,等不及想知道我来此,到底是为了什么。”
解时雨自然知道他不是来援军,也从未问过他的真实目的。
秘密但凡说出口,就不再是秘密。
就连尤铜四人都不知道他此行究竟所为何事,只是听他差遣。
没有人会因此不安。
陆卿云这颗大树,已经长在他们的心里,能为他们遮风避雨。
第二天一大早,赵粲就上门了。
他一进二门,就看到解时雨在朦胧天光下喂鱼,当即笑道:“姑娘起的可真早。”
解时雨搁下鱼食,给他行礼,端庄一笑:“三殿下也早。”
第七十四章 心虚
尤铜和吴影一左一右,如同影子一般出现在廊下,外面披着大氅,刀就在大氅里。
赵粲走近几步,在鱼缸前停住:“哟呵,这鱼精神,养的好,这冰天雪地的,还没给冻住。”
三尾鱼沉在缸底,照样悠闲。
解时雨端着无可挑剔的笑:“殿下喜欢就多看会儿。”
赵粲一摸鼻子,心想我好歹是个皇子,你不说送我,还叫我在这里冻着看。
“不用叫殿下这么生分,陆卿云是我老弟,你叫我一声三哥也行。”
解时雨微微一笑:“不敢。”
“不要在意这些虚名,”赵粲握着马鞭一扬手,看着陆卿云出门了,“老弟!走,上我家去,给你们接个风。”
陆鸣蝉顶着一脑袋白烟从外面跑进来:“去哪里?我也要去!”
“哎,这小孩哪来的,怪机灵,”赵粲揪他脸蛋子一把,“都去,都去。”
陆鸣蝉嘻嘻一笑,躲到解时雨身后:“我是我们姑娘的随从。”
他闭口不谈自己和陆卿云的关系。
赵粲招呼的密不透风,没有给陆卿云一丝拒绝的机会,陆卿云从善如流,拖家带口的再次进了赵粲府门。
赵粲本人五大三粗,府上也是金碧辉煌,昨天夜里还看不出来,撤掉那些花花绿绿的东西一看,柱子上都刷了金粉。
三皇子妃在京城,这里只有若干位小妾。
小妾们多中选优,优中再选优,选出来一位上的了台面的来,充作女主人,来迎接他们。
赵粲将陆卿云和解时雨往暖房里带:“就咱们几个,也不是在京城,就别搞什么男女分桌了,一起吃热闹。”
地面上积雪都已经清扫干净,花园里挺立着一颗柿子树,叶子一片不剩,上面还剩一个干瘪了的柿子。
解时雨一进门就看见了那个柿子,这柿子孤零零的,景不成景,没什么看头,倒是看到一只大花猫,蹲在柿子树下。
物似主人型,这猫也略显潦草,一脸的大爷像,耷拉着眼睛和嘴角,胡子拉碴,虎视眈眈的盯着那颗柿子。
解时雨指给陆卿云看:“您瞧。”
陆卿云一个眼神看过去,大花猫提臀就跑,仿佛是承受不住陆卿云阴沉的面孔。
解时雨忍不住低笑一声:“猫也怕您。”
陆卿云本就是个遇魔杀魔,遇佛杀佛之人,对此毫不在意:“你不怕就行。”
解时雨正要笑,忽然发现赵粲正盯着她看。
她隐下笑容,慢下一步,落在了陆卿云身后。
这赵粲——想干什么?
他们这一顿吃的是早饭,早饭自然不方便大摆宴席,都是云州特色,备了米酒。
赵粲将陆卿云摁在自己身边,远远地隔了个解时雨和他的夫人,其他人另在外开一桌。
那位年轻貌美的夫人坐在解时雨左边,先给她倒了一杯酒:“这位姑娘怎么称呼?”
解时雨还未答话,陆卿云已经欠身将那杯酒带到了自己面前。
“多谢,她不喝酒,”
赵粲觑了解时雨一眼:“当真不能喝?我在京城的时候,那些小姑娘可各个都是好酒量。”
陆卿云拦住他的话头:“京城都是果酒,她们吃她们的。”
赵粲若有所思的一笑:“好好好,我看出来了,你老弟这威风八面威风不起来了。”
一顿饭吃完,赵粲精神十足,还带着他们去云州城内瞎逛。
解时雨看了一路,感觉赵粲对她,是有所图。
不图财,也不大图色,而是在不断揣摩她的分量,如果一把将她攥在手里,看能攥出多少汁水。
他是要拿她当对付陆卿云的筹码。
她不慌不忙,任凭赵粲打量,随他眼睛里闪出来的是什么光,都很镇定。
她的性情,本就安静,这一点小风小浪,还不足以让她像浮萍似的露出马脚。
尤其陆卿云还在。
陆卿云自身就能化身成洪涛巨浪,席卷一切,赵粲要对她下手,得先将陆卿云支走。
解时雨虽不害怕,却也不掉以轻心,不管怎么走,她都不离陆卿云五步左右。
而赵粲那位小妾,领了任务,旁敲侧击,不断和解时雨闲聊。
“解姑娘是怎么认识陆大人的?你不害怕他吗?我靠近了,都感觉心慌。”
解时雨做个十分羞涩的模样,微垂着头,不答话。
小妾再追问,她就说自家毫无根基,能得陆大人青眼,简直是祖坟冒烟。
说到最后,全都是在打太极,你来我往,推三阻四,小妾功力不足,三个回合之后就败下阵来。
赵粲回头,眼睛钉子似的钉到解时雨脸上:“解姑娘,你说说看,我跟陆老弟比,你要哪个。”
解时雨做了个很不好意思的模样,低声道:“陆大人好看。”
“哦!”赵粲一拍手,“我败在这副臭皮囊上了,可你也不赖啊,我看还是陆老弟占了你的便宜。”
谈着谈着,就进了酒楼,赵粲偷空又看了看解时雨。
如果说心里话,他是挺喜欢解时雨的,这么长时间,他一直想讨个正经侧妃,侧妃不必出身太高,主要得端庄与娇俏并行,可这两样仿佛是水火不容似的,就是凑不到一起。
他惋惜的喝酒,一抬头,正好能看到解时雨的一举一动。
她穿的是暗红色,款式老套,花纹繁杂,可颜色越暗,越浓稠,她的面孔就越是鲜艳。
陆卿云给她盛汤,她便冲他一笑,眼角鼻梁都有了一丝笑纹,黑沉沉的眼睛也同时跟着盛满了水光,睫毛乌黑的一闪,便满是春风和细雨。
赵粲真是快被这一颦一笑迷死,一杯酒全洒裤裆上了。
“陆老弟,你看看我,被你们给吓的,”他拿起帕子使劲一擦,“哎,我这手,在云州都冻出毛病来了。”
他又用手肘碰了碰陆卿云:“你就给我交个底,到底是来干嘛的。”
自己做的事,自己心里清楚,这个时候侍卫亲军前来,他的心虚已经垒成了一座山。
权势富贵性命,这些好东西,没了就是真没了。
好在徐定风被他弄了出去,城里暂时是他的天下,不用担心陆卿云和徐定风里应外合。
陆卿云晃动酒杯:“我为徐将军而来。”
赵粲佯装大怒。
他奋力一拍桌子,将杯盏全拍的一哆嗦:“这老东西,就会告状,我好歹也是个皇子,他不敬我,我还不能教训教训他!父皇让你来训斥我?”
第七十五章 亡命之徒
“训斥不敢。”陆卿云转动酒杯。
赵粲哼了一声:“那什么意思,让我把徐定风找回来?认个错?”
陆卿云干脆的一点头:“化干戈为玉帛,那最好不过。”
赵粲骂骂咧咧,很不情愿,同时心中疑惑不断扩大。
区区一个徐定风,能调动陆卿云这尊大佛?
直觉告诉他,不对劲。
心里越心虚,他越急,八面玲珑的敷衍到中午,立刻借着醉意走了。
夜深人静的时刻一到,他立马将人马一分为二,一队拦住侍卫亲军,一队将陆卿云这座宅子围成了一口井。
前来报信的庄景,也跟着一起被困在了这口井里。
火把映出无数人马,赵粲骑在马上,对着陆卿云一笑。
“陆老弟,对不住了,我这心里实在不踏实,请你们去做做客,你给我活路,我也给你活路。”
庄景一颗心都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勉强维持了笑脸:“三殿下,何必动刀动枪,我们真是来援军的。”
赵粲看也不看他,视线只落在陆卿云身上。
火光之下,陆卿云不言不语,只是冲解时雨一招手。
解时雨飞快的系上披风,戴上雪帽,大步迈到陆卿云身边,两人对视一眼,一言不发的握了一下手。
小鹤和陆鸣蝉挤成一团,缩在尤铜身后。
赵粲皱着眉头:“老陆,你难不成还想杀出去?可你看看这么多人,你不想想自己,也该想想弟妹啊。”
陆卿云依旧是不言语。
因为他的安静,门内门外全都安静了一瞬,就连火光也像是凝固了一般。
一瞬之后,忽然两条黑影一前一后,从屋顶上一跃而下,刀锋直指赵粲。
原本的场面瞬间变化,寂静被打破,赵粲往前一冲,躲了过去。
就在这时,陆卿云跃上马背,刀锋贴住赵粲脖颈,用力一提,将人带下马背。
一下马,他就被团团围住,一群人马试图抢回赵粲,刀锋全在暗处,并且是从四面八方刺过来。
陆卿云不管这些暗处,只用刀锋挟持赵粲,紧紧圈住他,顶着刀锋往回走,肋下不知被谁捅了一刀,血花在他身上忽地出现,他眼睛都不眨一下,一口气将赵粲带到了解时雨身边。
赵粲脖子上火辣辣的疼,懊恼的发现陆卿云比他想象的还要狠。
这是个真正的冷血之人,因为他对自己的性命也视若无物。
解时雨一眼就看到了陆卿云的伤口,她不用吩咐,从发髻中取下金簪,同样抵住了赵粲的心口。
她谨记陆卿云教诲,杀人,只要够狠就可以。
这一回,她在外人面前,也彻底露出了真面目。
雪光中,她苍白的面孔冷的像个鬼,乌黑的眼睛在眼眶里幽幽转动,思绪层层过滤,最后只露出一点阴森,眉心那一点痣更是成了血。
她的声音又冷又硬:“陆大人一死,这簪子的长度足够杀了你们三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