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卿云冷酷的目光落在她脸上,放出一点柔软。
庄景不曾见过她这副模样,简直以为她是被什么邪祟上了身,和在京城时相比判若两人,一时惊的连嘴都合不拢了。
赵粲被两样杀器抵住,一时有些疑惑。
这时候,不应该是他的人马抓住陆卿云,用解时雨威胁他,让他说出此行的真实目的,再将他变成自己人吗?
怎么突然形式倒转,他成了刀下之囚?
“都退下,”他干巴巴的喊了一声,“陆老弟,咱们有话好商量,我这也是急了,你们都在京城吃香喝辣,我一个人守着这苦寒之地,父皇还不信任我,我心里苦啊!”
陆卿云拍了拍他的肩膀,带着他往前走:“我知道,我们去找徐将军,请他从中做保,你看好吗?”
赵粲在心里骂娘。
一对狗男女,全他娘的不要命,刀架在脖子上,他能说不好?
“好好好,我们化干戈为玉帛,”他往后仰着身体,怕刀锋划着脖子,“都别傻愣着,去把徐定风给老子找回来!”
陆卿云按住他:“不必劳师动众,我们出城去找徐将军,叫人备两辆马车。”
赵粲一听,差点激动的自己抹了脖子。
“兄弟,出城就不必了吧,那大荒漠,可是会死人的!我、我是无所谓,可是弟妹还年轻,你怎么也得为她想想。”
解时雨面无表情的回道:“我也无所谓。”
赵粲极力的用余光看了解时雨一眼,想从她脸上看出一丝端倪,只要她露出一丁点软弱,那都是他反击的机会。
可惜没有。
于是在他眼里,解时雨成了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之前那一点旖旎之念,迅速消失。
陆卿云的刀忽然往内收紧了一点,血珠毫不留情的往外冒:“备马车,开城门。”
赵粲疼的嘶了一口气,精神濒临崩溃,用力大喊:“备马车!开城门!都聋了!”
陆卿云和解时雨顶着他往外走,陆鸣蝉和小鹤紧随其后,小鹤走出去两步,回头悄悄和尤桐说了两句。
尤桐不情不愿的从水缸里捞出三条破鱼,心想什么时候烤了算了,养个小猫小狗多好。
一点点挪动,火把和人马游龙似的让出一条路,出了大门口。
两辆马车停在大门口,陆卿云冲尤桐一昂下巴,尤桐上前一一查看,确定没有埋伏,站在了马车旁边。
赵粲打个哆嗦:“老弟,别出城了,听我一句劝,这个时候出城,真要命,咱把徐定风找回来,有话好好说。”
他是真怕了,陆卿云这个王八蛋,出了城就给他一刀也不是不可能。
这人简直就是个亡命之徒!
陆卿云稳稳握着刀,一丝也不动摇,一边推着他上马车,一边带着亲切的笑容安抚他。
“您是皇子,天潢贵胄,不管犯了什么错,都不会有人敢要你的命,放心,见了徐将军,一切就结束了。”
赵粲宁愿他不笑,他在心里称呼陆卿云这种笑容为死亡的微笑。
陆卿云轻飘飘将他拖上马车,让解时雨坐里面,他亲自驾车,腾出一只手洒出一把石子,颗颗不落打在马屁股上,马立刻扬起前蹄,嘶鸣一声,迎着冷风冲了出去。
尤桐驾着另外一辆马车,马车里塞着小鹤、陆鸣蝉、庄景,也紧随着疾驰而出。
剩下的随从,悉数隐入了黑暗中,仿佛从来也没出现过。
第七十六章 荒漠
坐在马车上,云州的风,刀一般往人身上扑,迅速就能带出痕迹。
赵粲冷的闭紧了眼睛,瑟缩着想将自己藏到一个风霜吹不到的地方。
而陆卿云,不怕冷,也不怕疼,身上的伤口随着他的动作越裂越大,他也置若罔闻。
长枪一般挺直,他一只手仍然以刀挟持赵粲,手成了和刀一样冷硬的存在,偶尔碰到赵粲脸上,能让赵粲吓得一哆嗦。
另一只手拉着缰绳,马车以最快的速度飞奔,直奔城门。
赵粲冻的涕泪横流,太冷了,呼出去的气都是像是成了块,不往上升,反往下坠,大风以一种能将马车掀翻的气势侵袭而来,刮的他眼珠子都冻住了。
徐定风在他这里,从没这么吃香过,简直跟恨嫁似的,恨不能飞奔到徐定风身边。
马车在笔直的大街上飞奔,越跑越快,天寒地冻,城内灯火早已经熄灭,渐渐地,道路开始变大,高大的城门出现在他们面前。
解时雨坐在马车里,并没有暖和多少。
马车此时此刻,也像是个冰窖,而且摇摇晃晃,将她身上那一点热气也抖散了。
她依旧捏着金钗,捏的手指关节一个比一个僵硬,伸展不开,出城之后,她用另外一只手费力撩开帘子,往后看了一眼。
他们身后,是高大巍峨的城门,寂静挺立,仿佛是被人遗忘在此,再往后,是尤铜所赶的马车,再往后,是跟随出来的一条火龙。
如此浩大的声势,都未能让这一堵城墙变得肃然。
她心想云州如此重要,城门守卫却松散至此,丝毫不惧怕敌人进攻,赵粲又心虚成这样,她心中隐隐有了猜测。
赵粲手握兵权,通敌了。
她想到了,但是没言语,一个大颠簸,她眼睛所看到的全都成了一片荒芜。
出了北城门,他们就进了大荒漠。
空气中弥漫着粪土枯草的气味,黄羊、野马、狼群,一切不受拘束的生命都在此存活。
冬季的冰雪亘古不变,天光经过冰雪的变化,成了青色,朦胧笼罩万物。
地上随时能看见枯骨。
陆卿云一刻不停的跑,等他们越来越深入,便吹出一声嘹亮的口哨,两辆马车分头行驶,将身后追赶的人群甩开了。
马车孤零零的停在了大荒漠之中,陆卿云收了刀,将赵粲带下马车:“殿下,这一夜得辛苦您,天亮之前我们得找到徐将军扎营之处,不然他们一拔营,就白跑了。”
赵粲跑都不敢跑,这破地方,他一个人,遇到狼群就得完蛋。
解时雨也从马车中跳了下来,脚因为已经冻僵,猛地一落地,立刻发出一种钻心的痛。
陆卿云扶住她,她龇牙咧嘴的狠狠跺了两脚,将痛和麻全都咬牙忍住,扭头看他:“我看看你的伤。”
“没事,”陆卿云摆手,收了枯草马粪,点了一个火堆,“来,暖和一下。”
下雪了。
他自己也挨着火堆坐着,片刻之后,他撕下一块布料,蒙住了解时雨的眼睛,笑道:“男女有别,我打个赤膊。”
解时雨心里着急。
她知道他是要处理伤口。
陆卿云这才伸手去解衣服,原来血将伤口和衣服死死的冻在了一起,不烤火,根本撕扯不开。
哪怕是烤了火,衣服裹进了伤口里,陆卿云用力一揭,一股血喷溅而出,赵粲牙一酸,往后仰了仰。
他替陆卿云感到疼。
衣服撕扯开,赵粲瞪大了眼睛,看着右肋靠下,伤口里插着一截断刀片,不知是谁的匕首刺中了他,想往里刺却卡在了骨头里,又被陆卿云生生折断了。
陆卿云面不改色:“三殿下,您身上的伤药借我一用吧。”
赵粲也不想他死在这里,从身上掏出一瓶药粉。
接过药粉,陆卿云两指捏住刀片,用力往上一提,闷哼一声过后,咬开瓶塞,将药粉一股脑倒了上去,再迅速撕下里衣,将伤口包扎好。
一切弄好,他的疼痛才后知后觉的到来,身体在雪花中晃动一下,发出几声沉重的呼吸声,又很快平复下来。
他摸索着穿好衣服,用雪擦干净双手,才解开解时雨脸上的布条:“好了,皮外伤。”
解时雨在火光中仔细看他的脸色,没等她看清楚,陆卿云已经站了起来:“走,雪下大了。”
赵粲也跟着站了起来,活动一下手脚,他很想在这火堆旁边住上一晚。
他再四下张望,想看看救自己的队伍在哪里,可惜连个屁都没看到。
“废物。”他在心里暗骂一声。
雪将这一片荒漠变成一片茫然,棉絮似的上下翻飞,离了火,寒意立刻侵袭,把人硬邦邦的冻在了衣服里。
过于茫然和寒冷,再加上青蒙蒙的天光,连方向也辨认不清,抬头看时,天也是乌云滚滚,连一点星芒都看不到。
解时雨坐在马车里,直着眼睛看陆卿云,忽然感觉到了久违的茫然和害怕。
他们的马车,在这里无异于汪洋中的一条小船。
旷野天低,狂风走石,连地上一团马粪都比她有分量。
陆卿云察觉到她的目光,回头看她一眼,他的目光就带着沉甸甸的分量,能够压迫到人心里去。
“沿着马粪走就行,要是遇到狼崽子,给你掏一个。”
他说的轻描淡写,满不在乎,好像这大荒漠是他的后花园,可以任凭他闲庭信步的闲游。
解时雨听了他的话,顿感轻松,便笑了一声,从怀里掏出一个馒头递给他:“太急了,我就拿了这个。”
陆卿云对吃喝一向不在意,能有一个馒头裹腹,就已经算极大的惊喜,更何况这馒头还没有被冻的无法下口。
没看到还好,一看到,赵粲也察觉出了饥饿,他回头问解时雨:“还有没,给我一个。”
解时雨不回答,直接垂下帘子,将他隔绝在外。
“靠,小娘们......”赵粲话还没说完,就在呼呼的风声里听到一声清脆的巴掌声,同时脸上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痛。
是陆卿云的铁掌贴在了他的脸上。
陆卿云毫无征兆的给了他一耳光,又迅速收回了手,分给他一半馒头:“三殿下,说话别这么粗鄙。”
他说话的时候,骤然动了杀机。
赵粲捏着半个馒头哆嗦一下,气的呕血,可惜虎落平阳被犬欺,他无力还手,只能恨恨的往嘴里塞了口馒头。
第七十七章 寒夜
馒头太硬了,梗着脖子往下咽的时候像是在吞金,但是赵粲不敢不吃,眼下苍苍茫茫,万籁俱寂,正是杀人灭口的好时候。
他不打算再惹恼陆卿云。
陆卿云做事,面上虽然不言语,心里却总是有数。
他目力极佳,看准方向,一刻不停歇地赶路,赵粲缩成一团,累的睡了过去,他干脆脱了赵粲的外衣,将他绑的严严实实,推进马车里。
解时雨却不和赵粲同坐,钻出来,坐到陆卿云身边。
风雪呼号,然而她很安宁,陆卿云是这世上最宝贵的财产,她现在不仅是将这份财产收为己有,甚至是随身携带了。
片刻之后,他们路过了一株老梅树,这大荒原里,不知为何生长着这样一颗野梅花树,已经老出了年岁,花萼交辉,扑出一片粉白的云海。
一阵大风刮过,云海颤颤巍巍而动,如雪似雾,幽香由风而走,钻进人鼻子里。
陆卿云驱着马车靠近,直起身,折了一大捧塞在她手里,让解时雨的脸直接被花给簇拥了:“够吗?”
若是庄景在此,定要对他嗤之以鼻,简直俗不可耐,要是他,那便折下一枝足以,轻轻插上解时雨的鬓发,岂不美哉。
陆卿云不懂这道理。
要是解时雨想要,他也可以将这颗梅花树连根拔起,连带沤肥料的各类粪土,全给她弄回京城去。
“够了。”
解时雨捧着这一大簇梅花,手上脸上都是一片冰凉,心里却很暖和。
她想这马车就算走到天涯海角去,她也无所谓了。
马车在天亮前到了徐定风的营地。
正要拔营而走的徐定风,接到了这辆身份贵重的马车,以及三个病人。
解时雨本就是个美人灯,没风尚且要倒,经过这一夜风寒,一下马车就发起了高烧。
小鹤还未来,陆卿云给她加了一件狐狸皮袍子,又轻又暖和,再将她塞进被子里,边边角角都塞的严丝合缝,让她发汗。
小鹤来了,他从帐篷里退出来,连吃大喝两大碗肉汤,出透了汗,让军医重新给他包扎了伤口,又不眨眼的灌下无数汤药,蒙头狠狠歇了一场。
歇过之后,他立刻拎着半块兵符去找徐定风,和徐定风密谋了许久。
解时雨一面高烧,一面昏睡,足足睡了一天,天色擦黑才醒过来。
醒了之后,她还头晕着,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她察觉到陆卿云山一样屹立在床头,便睁大了眼睛看他。
好看。
陆卿云感觉到她的目光,俯身摸了一下她的额头,不烫手心了,起身拧了个冷帕子,一只手托住她的后脑勺,将她的脑袋扬起一些,一手撑开帕子,在她脸上从上到下的抹了一把,眼屎鼻涕全都抹干净。
解时雨被这冷帕子一擦,顿时清醒舒服不少,她从层层叠叠的被子里伸出手来,往陆卿云手上一握,感觉到他手心凉凉的,没伤风,又去看他的伤。
“我没事,小伤,”陆卿云洗干净帕子,搁在她脑门上,“饿不饿?”
解时雨哑着嗓子嗯了一声,依旧是盯着陆卿云看。
陆卿云在短短的时间里,累的眼睛凹陷了进去。
他并非铁打的人,身上总是旧伤好了添新伤,再身强体健,也有倒下去的时候。
陆卿云仿佛跟她心有灵犀一般,知道她在看什么,将小鹤叫了进来,他笑道:“我去歇着。”
解时雨垂下沉沉的眼睫毛,嗯了一声。
这一歇,足足就歇了三天,三天之后,徐定风来找陆卿云,就见陆卿云在看着解时雨喂鱼。
他不便打扰,没进帐子就走了,到了下午再来,他见陆卿云还是在看解时雨。
徐定风年过五十,京中也有夫人和小妾,皱着眉头又退了出去。
晚上三顾茅庐的时候,他才看到陆卿云背着手站在帐篷外,跟他那几个神出鬼没的随从说话。
看到他来,陆卿云驱散随从,冲着他一拱手,将他让进了自己帐篷中。
“陆大人,”徐定风假意咳嗽一声,“你也老大不小的人了,正是建功立业的时候,怎么能被一个女人绊住了手脚。”
陆卿云给他倒水,笑而不答。
徐定风接过茶杯:“三殿下——当真不趁现在给他擒住?你带他去找北梁的哨所,他要是有所察觉,往那边那么一钻,可就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