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始,她不屑于和解时雨这样的小姑娘纠缠不休,只想把她痛快利落的弄死。
现在,她不这么想了。
等节姑回来,等她处理完家事,再来和解时雨算账,到时候解时雨才会知道,这世上不止有死这一种罪受。
解时雨向她露出一个笑:“那我等着您。”
大夫人最先做的事,就是封锁。
整个玉兰巷都察觉到了不对劲,内宅——不管是二房还是三房,连一根草都不许往外递,被彻彻底底关在了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
再然后,就是自己的心腹秘密的去找寻节姑的下落。
一边找,解大夫人一边想,节姑也不是胡来的孩子,既然说了只是出去玩几天,那就撑过这几天,一切都等节姑回来了再说。
好在消息还只有家里几个人知道,等节姑回来了,就把这些丫鬟嬷嬷给处置干净,不会有事的。
在这个节骨眼上,一定要盯紧解时雨,防止她跟外面通消息。
想到这里,解大夫人干脆让解清将外面的管事仆人也都拘束起来,对外只说是婚事将近,要整顿家风。
然而没有人注意到陆鸣蝉这个吃白饭的小孩不见了。
自从到了玉兰巷,解时雨就没有事情要吩咐安排他,他每天就是在大街上瞎转。
兜里揣上几文钱,他能从早转悠到晚,两只眼睛滴溜溜看个不停,像是要将街上这些繁华全都装到眼睛里去一样。
只有一天他没上街,并非下雨,而是他把两只眼睛看疼了,休息了一天。
因为没人在意,所以也没人知道更大的暴风雨还在后面。
陆鸣蝉小小一个人,带着解时雨给他的两封信,先跑去了见镇国公府外等小六爷。
小六爷虽不是世子,但出生在镇国公府,身份就足够尊贵,不可能见他,可他像个小无赖一样缠人,能在大街上追着小六爷的马车跑出去两三里地,骂他他也是嬉皮笑脸,没个正经。
庄严到刻板的小六爷没了办法,只能给了陆鸣蝉一个说话的机会。
陆鸣蝉爬上马车,掏出一封被他捏的皱巴巴的信:“有人要我捎信给您。”
他边说边偷偷的看小六爷,心想这人要不是面相年轻,光是看这不苟言笑的神态,叫他一声老先生也没问题。
这是个严肃到可以忽略年龄的人。
小六爷展平信封,取出一把随身携带的龙纹翡翠柄开信刀,慢慢裁开封口。
信纸有两张。
还未读信,光是看着第一张的字迹,小六爷的瞳仁便不自觉的放大,放亮,原来是一只手拿信,在看到字迹后立刻变成了双手。
他略带点疑惑的问:“这是前朝唐生的字?”
陆鸣蝉悄悄的从马车里偷了块白饴糖,此时正在咀嚼,听他发问便口齿不清的回答:“糖生糖熟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让我带信的人说保真。”
小六爷两只手一起抖动了一下:“可惜。”
可惜这连残卷都算不上,只是一个边角。
将一张纸珍之重之的放回信封,他才开始看第二张信纸,这张信纸的笔记平平无奇,既不遒劲,也不娟秀,然而内容却足够让他变幻了好几次神色。
陆鸣蝉嚼着糖,察言观色,从小六爷阴晴不定的脸色中看出了端倪。
成了。
他笑嘻嘻的又捏了块糖:“消息我送到了,我走了。”
小六爷虽然古板,但是并不蠢,见陆鸣蝉大大咧咧的下了马车,就示意小厮悄悄跟上。
究竟是谁?
陆鸣蝉晃晃悠悠的往市井中走,一次也没回头,他一会儿看耍猴,一会儿买糖人,一会儿追杂货郎,跑的大汗淋漓,一刻不停的淘气。
那小厮跟的气喘吁吁,叉腰站立歇气,就这么一眼的功夫,人跟丢了。
陆鸣蝉又在街上游荡到天黑,赶着饭点回了解府,没有人管他,他自己跑到大厨房里去,挤在取饭的人堆里,东摸一下,西摸一下,摸的全是他想吃的。
他手上一层黑灰,摸到哪里脏到哪里,凡是他摸过的,最后都成了他的。
狼吞虎咽过一顿晚饭,他一觉睡到大天亮,第二天一早,他爬上树,看着小六爷拍响了解府大门。
第六十一章 交锋
镇国公府小六爷,作为解府的未来姑爷,身份尊贵,绝没有让人吃闭门羹的道理。
解大夫人听闻小六爷带着两个老嬷嬷前来拜访,却差点从凳子上掉下来。
这个节骨眼,小六爷怎么会来!
难不成是有人走漏了风声?
还带着两个老嬷嬷,这种老而有体面的嬷嬷,要么就是内宅管事,要么就是主子心腹,都是厉害人物,还没见面,解大夫人就已经察觉出了不妙。
她吩咐身边的李嬷嬷:“快去找管家,让老爷回来,就说镇国公府来人了。”
李嬷嬷也是心慌意乱:“要不就推说您病了,不见?”
“你糊涂了,”大夫人灌一口茶,“相看都没来第二回 的人,你觉得他没事会登门?”
李嬷嬷倒吸一口凉气:“可这事瞒的这么死紧,他是怎么知道的?”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大夫人烦躁的扇了扇子,“你快去,我寻思下应付过去。”
她将脑子转的飞快,所有能想的借口能用的理由全都过了一遍,将节姑的下落也滴水不漏的编造好。
小六爷斯斯文文的进了门,有礼有节,嘴上一句厉害话也没有,只心平气和的听着解大夫人说话,偶尔的回应一句。
大夫人嘴上说的快,连珠带炮,说起节姑如何懂事乖巧,去了庄子上玩,她是一万个不放心,庄子里都伺候的人都不稳重,她一个都信不过,将一院子的人都派过去了。
她说了许多,隐隐像是占了上风,心里却很虚,因为小六爷只是大略的点了点头:“庄子上快马来回要多久?”
大夫人心里一个激灵,感觉一股寒意从背后往上窜,窜的她舌头瞬间打结。
不用她回答,小六爷带来的嬷嬷便利索的答了话:“轻车快马,小半日的功夫都不用。”
小六爷点头:“有人曾见你家姑娘与人夜奔出城,既是在庄子上,我这就去看看,若是流言,镇国公府来查。”
“不、不用去!”大夫人猛地站了起来,大腿撞在桌子边,茶杯茶盖响成一片,茶水顺着桌边流的到处都是。
她一只手按住茶杯,勉强笑了一笑:“好孩子,你是要读书的,怎么能让你费时间跑来跑去,耽误了课业怎么行,节姑还有两天就回来了,等她回来,我们也上府上拜访拜访。”
她想做个大方的长辈模样,嘴上客气话说的一点都不结巴,然而小六爷实在来的太突然,她纵然是再稳重,也有了一丝手足无措。
好在解清来的及时。
他先是冲着小六爷一番絮叨,随后表示节姑已经在回来的路上,再等上半个时辰,就能见到,不如他们先去下盘棋。
小六爷对此安排毫无异议,留下两个老嬷嬷看贼似的监视着解夫人,自己跟着解清离开。
解大夫人在心里长出了一口气,猜想解清安排好了化解之法,颤颤巍巍的坐下,两只手使劲去抚摸裙子上的绣花。
金线绣出来的祥云,连绵不断,延伸到每一个褶皱,看久了,像是一团乱麻。
半个时辰后,小六爷在锦绣园外见到了节姑的背影,院子里忙忙碌碌,搬着家伙进进出出,是个从庄子上回来的样子。
节姑身边立着嬷嬷和丫鬟,在悠闲的喝茶水。
解清笑道:“乱糟糟的,也不好请你进去。”
小六爷不进去,一双眼睛却像是钩子,死死勾住姑娘的背影,嘴角往上带出一个嘲讽的冷笑:“解大人,你好大的胆子,连镇国公府都敢骗。”
谁也没想到,一丝不苟的古板小六爷,竟然一口咬定院子里的人绝不是节姑。
解清手心都是汗:“这话怎么说,我家就这么一个姑娘,不是节姑还能是谁?哦,我还有个侄女,在西厢呢。”
西厢的房门开着,里面确实有人在看书。
小六爷呵呵一笑,看着姑娘趿拉着绣鞋的脚,鞋在地上,脚尖在鞋里,脚踝藏在裙中,脚跟却赤裸在外。
脚跟上是一块一块的疤。
这是蚊子叮了,挠开、结痂、再挠开,反反复复,没完没了留下的疤。
身边有嬷嬷有丫鬟的千金小姐,怎么会留下如此多的疤痕。
他不多看,转头就走,边走,他边对解清引经据典。
“律令所言,女子有婚约后另许他人,其父鞭笞一百,还得将女子追还本夫,若是本夫不再接受女子,解除婚约,女方需双倍返还聘金,解大人,你若是因我年纪小就如此糊弄我,就不再是鞭笞一百的事了。”
解清脸色铁青。
大夫人坐在屋里等,在两位老嬷嬷尖锐的目光下,化身为了塑像,一动不动。
人没动,心里却是火急火燎,不知道解清到底想了什么办法,能不能把小六爷糊弄过去。
心里一急,她嘴里就悄无声息地起了个水泡。
好不容易盼到解清和小六爷回来,两人一直在说些什么,让人插不上话,只能听。
听也听的云山雾罩,听到最后,她怀疑自己的五脏六腑全都结了冰,一张嘴,冷气就往外冒。
八万两银子!
她把眼睛一闭,想要晕过去,可是刺激太大,从头到脚直接麻木,连晕都晕不过去了。
小六爷什么时候走的她也不知道,只听到解清指着她的鼻子怒骂:“你养的好女儿!”
大夫人想:“怎么就成我一个人养的了?”
解时雨看着在院子里和鹦鹉对骂的解召召,心中也同样牵挂着外头的交锋。
她卷着书册,知道单独一个小六爷,只是个书呆子,但是加上镇国公府,他必定无往不利,战无不胜,但他毕竟年轻。
年轻,就容易心软。
也许解清掉两滴眼泪,说两句软话,他的态度就会有无数种变化。
小鹤在她旁边转来转去,盯着外头的解召召,不知道这个人是从解家哪个旮旯角里掏出来的,一边看,她一边问解时雨:“姑娘,这里现在这么乱,要不我们还回西街去吧。”
这里的乱,毫无章法。
节姑刚不见的时候,院子里一片鬼哭狼嚎,
之后所有丫鬟嬷嬷都被带走,就成了个萧瑟之景,
至于现在,解召召的小身板里有一股牛劲,两个人都拉不动,她快要上房揭瓦了。
解时雨不以为意的一笑:“我喜欢这地方,宽敞。”
第六十二章 连环计
八万两银子的消息就像是一股小风,默默地吹遍了玉兰巷每一个角落。
赔出去这么多银子,也只能保全解府的名声,并不能保住这场婚事。
三夫人心里的小算盘打了一个晚上,想到大房无事尚且生非,变卖中公的东西,这有事,就更会卖了。
第二天一大早,她携带自己的大嗓门与二夫人一同到了大夫人屋中。
“八万两,不是八十两!赔,怎么赔?你们大房能掏出这八万来,干脆你们家节姑改名叫解八万算了!”
“节姑值八万?知道八万两能干多少事,能安多少家吗,外头一斤盐半分银,一匹绢六钱银,芽茶一斤八分银,一石麦一两银,你买一百斤煤都只要一钱银!”
“我不管节姑是病了还是跑了,没道理拿我们两房的东西去给她擦屁股算烂账,你们东一颗红宝石西一套绿松石的,地板缝里搜罗出来也够赔了,中公的东西,你们敢动,我就敢闹。”
她气势汹汹的盯着虚弱的大夫人,认为此时的大房,脆弱成了一片琉璃瓦。
原本大房的外壳,是由名和利所结成,如同铜墙铁壁,坚不可摧,在这层外壳下,他们井然有序的安排着每一个人的命运。
他们高高在上,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以至于其他人也受到了引导,认为自己就是该生活在他们的阴影之中的。
但是现在,镇国公府抓住了大房的“名”,他们坚硬的外壳立刻就坍塌了一半。
大夫人也要愁白了头发。
先前为了解清更进一步,已经花出去不少的银两,现在还要这么多现银,她又从哪里去弄?
但是最终,她还是凑出了八万两,当铺的当票堆起厚厚一叠,令人心疼。
不过她知道钱财和名利相辅相成,缺一不可,只要保住了名和利,八万两的亏空迟早会加倍的回来。
镇国公府的退婚并没有掀起多大的风浪,因为男女双方都平静的有些过头,没有哪一方出来撕扯,让人无话可说。
殊不知,越是风平浪静,看不见的波涛就越汹涌。
陆鸣蝉再次爬上小六爷的马车,嘴里拖泥带水的嚼着糖,两手脏兮兮的抱着一个画轴:“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您验货,别回头是假的再赖我。”
他伸手就要去打开画轴,小六爷连忙从他的脏手中将画抢救过来,打开匆匆看了几眼:“要是假的,我不找你,我找你主子。”
陆鸣蝉是个小人精,丝毫不畏惧:“您爱找谁找谁,反正别找我,我只是为了铜板跑腿。”
小六爷将画一卷,一个轻飘飘的荷包就落在了陆鸣蝉手里。
“四万两,小子,你可得拿住了。”
陆鸣蝉随手将荷包塞进怀里:“那不是您操心的事了,交不了差,那赖我。”
他虽然年龄只长了十来岁,但心眼估摸着是打从娘胎里就开始长,早就超过岁数了。
说完他就下了马车,临走还偷了一把花生,边走边吃,壳撒了一地,有人骂他,他反还要骂回去。
饶了几大圈,他回了解府,天一黑,他就贴着墙角跟进了解时雨的院子。
他一见解时雨八风不动的坐在太师椅里,眉目乌黑,眉心一点红痣,在灯火中宝相庄严,便老实了。
他的眼睛、手、脚全都不由自主地安静下来,身体绷直,连头发都乖乖贴在脑袋上了。
“姑娘,银票在这里,那一张假画真值这么多钱吗?咱们多画几张出去卖不就有钱了。”
解时雨接过荷包,里面是四万两银票,是解大夫人的家当,就这么轻而易举的落在了她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