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时雨说完自己的安排,又对尤铜道:“如果这次再办砸了,你就去承光那里呆上三个月。”
尤铜立刻打了个哆嗦:“属下这就去办。”
垂头丧气的出了门,他看一眼手中的东西,将黄悠在心里碎成了十八段。
黄悠此时在家中也是坐立难安。
解时雨不让他做管事了,他骤然从一个备受尊敬的管事,变成了一个无所事事的老头。
他恨解时雨。
屈居于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女人手下,已经足够可恨,她竟然还敢革了他的管事之职!
这简直就是罪加一等!
这天下要乱套了,女人怎么能做男人的主,这不就是阴阳颠倒了吗?
黄悠在屋子里转来转去,一边恨的杀了解时雨都不解气,一边又惶惶不可终日。
按他之前的设想,四皇子是肯定能够护住他的,难道一个臭丫头,还敢和皇子作对?
可他心底里却又隐隐觉得解时雨也不好惹。
他总觉得解时雨看着很弱,却是外柔内刚,那灵魂掏出来,也是能上刀山下火海的。
做这个投靠四皇子决定的时候,他其实就觉得自己被分成了两个部分。
一部分是怒火中烧,恨不能将解时雨碾成泥,另一部分还保有理智,井井有条的规劝他,不要往火坑里跳。
眼下这火坑都已经跳了,他也没有回头的可能,可这心依旧是煎熬的厉害,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将会是什么。
他苦熬到天黑,回到屋子里,还没点灯,门却自己关上了。
尤铜的脸从灰蒙蒙的光线中闪出来:“老黄。”
黄悠一个哆嗦,两腿一软:“尤、尤爷。”
“不敢当你这一声爷,”尤铜掏出火折子,帮他点了灯,又一屁股坐在凳子上,“你看看这是什么。”
他掏出一张轻飘飘的纸,扔在了桌上。
黄悠看了一眼,立刻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当场就想晕死过去。
是卖身契。
他怎么忘了?!
十多年了,陆卿云从来没拿出来过,连提都没提起过的东西......
就连当时解时雨被他们刁难,这东西也从来没有被拿出来过。
黄悠心里忽然闪过一个想法。
不是他忘了,而是“他”和“她”,刻意的让他们这些管事都遗忘了。
一般人家,卖身契总是会和隔三差五的拿出来敲打仆人,可此时,这卖身契就是催命符。
“你们都忘了吧,”尤铜从桌上抓了一把花生吃,“这么多年,要不是解姑娘翻出来,这压箱底的东西我都忘记了。”
花生有点潮,他吃了一粒,又丢了回去。
再掏出一张纸:“你再看看这个。”
黄悠又看一眼,这回是真的站不住了,直接一屁股跌坐在凳子里。
“这......”
这上面都是他的私产。
借着陆卿云这场东风,他没少发财,光是良田就有五百亩。
这些东西若是单拎出来,自然是成就喜人,足以让他畅饮三杯,可是和卖身契摆在一起,就全成了噩梦。
没有卖身契之前,这是他的私产。
有了卖身契之后,这些上好的水田山林,连带着他,全成了解时雨的私产。
四皇子救不了他!
“我错了......”
尤铜打断他:“姑娘开恩,卖身契还你,这些浮财也可以留给你的子孙后代,体面点,别等我出手。”
夜色越来越暗,风吹云动,将月光遮蔽,四下只有树叶的哗啦之声。
尤铜就潜藏在这样冷清的夜色之中,化身成索命的无常,发出致命的声音:“你只有一刻钟的时间考虑。”
过了许久,屋子里才传出来一声凳子倒地的声音。
第二天一大早,和胡邦在普陀寺上说过话的书生张端连早饭都来不及吃,匆匆忙忙就去了四皇子府邸。
“殿下!黄悠那边,出事了。”
四皇子赵启正在看邸报,眉头微皱:“能出什么事,让你这么大惊小怪!”
张端用余光看了一眼书房,见林芝兰不在,先松了口气:“黄悠那三个管事,在昨天晚上全都自缢了。”
赵启将邸报往桌子上一拍,瞪着他,厉声道:“你查清楚了!真是自缢?一晚上死三个管事,你怎么办事的!”
正巧这时候林芝兰来送茶水,在外面就听到赵启的质问,连忙赶了进来。
“殿下,出了什么事?”
张端又重复了一遍。
林芝兰听着也是脸色微青:“殿下稍安勿躁,这说不准也是一个机会,既然巨门巷那边敢动手,我们正好以杀人大罪将那边拘起来。”
她说完,又问张端:“拿殿下的帖子去报官,京兆府尹陈世文精明的很,涉及到人命官司,他不敢谋私。”
张端却没动。
他恭敬道:“我也觉得此事蹊跷,怀疑是巨门巷那边动了手脚,不然好端端的,怎么会三个人都自缢了,
好死不如赖活着,他们如今又有了殿下做靠山,更加不可能做这种蠢事,
在过来之前,我就去报过了,陈大人亲自领着仵作去三个地方查看了......”
赵启见他欲言又止,猛地站起来:“有什么不能说的!说!”
张端低着头道:“不仅仵作确认了是自缢,就连这三家都没有异议,我担心这仵作被买通,特意请了刑部那边去帮忙看一看,结果也是自缢。”
屋子里陷入了短暂的安静。
第一百一十九章 暴击
自缢而亡,再加上民不举官不究,此事对巨门巷没有任何影响。
而张端手里的噩耗还不止这一个。
“我想着这三个管事虽然死了,但是那些财产必定还在,
以防万一,我去找了黄悠手下的庄头,结果那庄头说,他们一早就接到消息,说所有产业,全都卖给了四海银楼,他们正要整理着交接。”
短时间内,能拿出现银,吃下这么大一笔产业的,只有四海银楼。
而四海银楼不是单打独斗的解时雨,它背后站着十大南方世家。
这些世家关系错综复杂,互为姻亲,对外的时候极其团结,在朝中也有助力,他们拿了契据,其他人的念头就都可以断了。
赵启敢去官衙补新契据,说这些产业是陆卿云托付给他的,四海银楼就敢跟赵启翻脸。
赵启还不想得罪四海银楼。
他本以为自己稳稳当当,能得一注大财,没想到却是出师不利,气得当场踢翻了凳子。
他是没有根底没有靠山的人,没有银钱,他拿什么去争,去斗!
随后他狠狠瞪了林芝兰一眼:“你昨天去,到底是怎么谈的!”
林芝兰自认自己胸中有乾坤,能够驯兽似的将四皇子驯服,但是有外人在,她不能使出女子手段,只能宽慰自己宰相肚里能撑船,忍下了赵启的埋怨。
对赵启这样的暴躁脾气,她看不上,但她自己心里清楚,她要的不是赵启这个人,而是赵启身上带着的权势。
她殚精竭虑,可不是为了和赵启翻脸。
而且解时雨这一番雷霆动作,让她在惊诧之余,也感受到了莫大危机。
她原来想,解时雨是有点本事的,不然不能让陆卿云将产业都交出去,可她没想到,解时雨如此雷厉风行。
此时再回想起解时雨的脸,她忽然觉得那张笑脸,其实很是阴森。
“殿下,还有码头上,码头上那个程东不是还活着?”
赵启反应过来。
按照黄悠所说,程东手中的船行,也全都是陆卿云的。
十条大福船,每一条船出一次海,能带来的收益要以十万计。
他立刻吩咐张端:“你现在就去码头,直接和程东说明你的身份,带上胡邦,最好是能让程东当场就把底给交出来!”
“可胡邦是我们在暗处......”张端迟疑。
赵启暴躁道:“你就说是要请他说和!快去快回,我在这里等着!”
张端撒腿就走。
他找到胡邦的时候,胡邦正在吃锅贴。
“你怎么来这里找我?”胡邦一口一个,“这是要把我放到明面上去了?”
张端摇头,感觉肚子空,脑袋晕,要了双筷子也吃了几个,才缓过劲来,将赵启的吩咐告诉胡邦。
胡邦在心里骂了一声蠢货,又觉得自己这一次真是上错了船。
原来赵启虽然暴躁,但是行事还是有章法,脑子也很清楚,还有一种趋利避害的直觉,这才能在众多争斗中屹立不倒。
但自从娶了林芝兰做正妃,就开始急功近利。
林芝兰过于算计,不懂坐山观虎斗,总是一副急不可耐,好像皇帝明天就得驾崩,太子马上就会登基一般。
就像陆卿云,是死是活都还未知,何必去蹚浑水。
先将手里这笔财发了不好?
“殿下也是看有人给二皇子弄了十五万两的税银,心里着急,”张端叹气,“他身边的人还是太少,此事我会再提一提。”
胡邦讥讽道:“不少,有个镇国公府的正妃呢。”
张端摇头:“别说这个,先去找程东。”
胡邦站起来,告诉他:“你信不信这一趟你也是白跑。”
张端低叹一声:“信。”
他走出去几步,又低声道:“这位解姑娘不同寻常,杀伐果断到令人害怕,要我在一个晚上逼死三个管事,我下不去手,这样一个人,不可能没有收好程东那里的尾巴。”
说完,他苦笑一声,苦笑又缓缓散去,成了一张无可奈何的脸:“要乱起来了。”
胡邦很淡定:“什么时候好过?”
这一回,张端没有顺着他的话点头,而是很肯定的告诉他:“不,你不明白,这一回,是真的乱了。”
上面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太子、漫天撒网招贤纳士的二皇子、急迫的四皇子、坐收渔翁之利的五皇子和六皇子。
下面是纷纷站队的朝臣、手握巨万家财的解时雨、以及被解时雨盯上的镇国公府、空悬的户部尚书之位。
还有生死未卜的三皇子和陆卿云。
这些全部搅在一起,就是野火连天,要将这京城都烧透。
两人找到程东的时候,程东正在码头上歇脚的小院子里唉声叹气。
他抬头看一眼联袂而来的两人,奇道:“胡兄弟,这位是?”
“张端,”胡邦拉出椅子来坐下,一副不想多谈的模样,“说找你有事,还让我做个见证。”
张端尴尬的和程东见了礼。
他做足准备,一番话在心里打了无数个转,又长长的从他嘴里吐了出来。
说完,他没去看程东的神色,而是仰头看了看天空中的流云。
因为他自己也感觉巧取豪夺很不要脸,不好意思看人。
程东似乎是震惊的有点过头,以至于半晌没说出话来。
好在他没一惊到底,很快就回过神来,将两手一拍:“巧了,我正要给自己找个东家!”
这话实在出乎张端和胡邦的意料。
他们二人给了彼此一个不解的眼神,重新看向程东。
程东赶紧解释:“你们来的真是正好,给你们看看这个,我之所以发愁,都是因为这个。”
他取出一个匣子,匣子里是一沓借据。
“为了造这十条船,我当初在几大银楼都借了银子,连本带利,如今要还四百万两,本来陆大人在,这事就不是个事,可现在......你们四皇子是个好人。”
他一面说,一面将借据往张端手里塞。
张端看着这一匣子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借据,哑口无言。
这解时雨长的是个什么脑袋!
四百万两,不就是她连夜卖了三位管事产业所得?
然后她再在各大银楼借出来这么些银子,要是天下太平,她自己就能还上,左手倒右手,什么也不损失。
搞不好这些银楼她都有份,都不用左手倒右手。
四皇子接手船行,就得帮她还债,那这十条旧船加上卖掉的产业,她里里外外得八百万两!
第一百二十章 鱼
回去的路上,张端两条腿软绵绵的,毫无力气。
他走不快,乃是因为精气神在这一早上耗费的干干净净,眼下被程东的借据一刺激,最后一口气都呼出去了,浑身上下都没处着力。
胡邦和他相对无言,并肩走了一气,分别的时候胡邦道:“四皇子要是有这四百万两,自己再造个船队,不比接这十条旧船强?造价还只要这一半。”
张端深以为然。
他叹了口气,独自往四皇子府上去,在靠近府邸的时候,他总算是恢复了点精神。
抬起手将脸搓揉一番,他想:“犯不着为了浮财着急上火,解时雨和陆卿云一样邪门,最好能化干戈为玉帛,以和为贵,四皇子是劝得动的,就是皇子妃未免太急了点。”
想到此处,他忽然调转方向,往巨门巷而去。
他得先见见解时雨。
解时雨很好见,她长年累月的就住在巨门巷,仿佛是一棵树,要在这里扎根发芽。
张端来的时候,她正在喂鱼。
她喜欢鱼,鱼这种冰冷而又自在摇曳的小东西,可以让她一边观赏,一边深深想自己的事、想别人的事。
她的手和眼睛都没空着,避开了张端的打探,而张端的一切,都已经落到了她的眼睛里。
窥一斑而知全豹,处一隅而观全局,这是她的长处。
她凭着这双眼睛,看一个人的一言一行,然后在心里揣摩透彻,再做出相对应的行动。
从张端身上,她看出了息事宁人之意。
等她琢磨够了,她才拍拍手,笑道:“张先生来的正好,四皇子妃昨天在这里留下一队人马,昨天晚上有一个四处乱跑,结果不知道冲撞了什么,疯癫了,你看我如何处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