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已经是他们搜寻的第五座山了,那些参与过采矿的百姓没人知晓确凿的位置,他们只能按照沈意绘制的疆域图在有矿的山中搜寻,但这几日颇为不顺,连日来的大雨让上山都变成了危险的事,一不小心就会陷入泥泞中,还要小心有没有猎户留下的陷阱。
温时书身上的襕衫早就湿透了,却依然坚持走在最前面,这已经是最后一座能藏矿的山了,若再寻不到,恐怕此次福州之行就要白费心思了。
福州的山众多,总不能一座一座去搜,而小姑娘的及笄礼还有月余,就算找到了矿山的证据,还要搜罗其他的物证人证,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若没有她在,或许福州矿山的事,再拖个一年半载都无甚紧要,毕竟矿洞是填不上的,林党的证据永远都会在,可是小姑娘已经不能再等了。林党势力强大,视清流党为眼中钉肉中刺,有过这种经历的玉芙会被他们反复用言语侮辱,他必须要尽快替她铲平这一切,才不会使她陷入不复的境地。
所有人都不会在意这个从来没有错的姑娘,可唯独他不能,那是他曾下过决定,要亲自保护的姑娘。
在半山腰处,众人才堪堪有了些休息的时间,让探子去周围搜寻。
靠在石壁上的温时书抽出了腰间的戒尺,连日来的颠沛,让檀木早就湿了,就连她送的挂饰都湿透了。
他微蹙了眉头,暗叹自己的粗心,没能保护好她送的物件。将挂饰摘下想要放入怀中,才发觉触感有些不对,翻过来一瞧,从羊毛毡里竟长出了些嫩芽。
让他忽地想起了小姑娘说的话,这里面是放了豆子的,想来连日被雨水浸泡,才促使了发芽。
温时书在雨水下,轻轻抠出了一颗,嫣红小巧的豆子被他拈在指尖。
听得闷雷惊响,他恍然而笑。
原来是红豆呀。
随即,远处传来了黄复的喊声:“丞相!丞相!我们找到了,找到矿洞了!”
第41章 他温时书,是来心甘情愿娶……
今年的梅雨时节格外闷热潮湿,扰人的细雨下了几日,缠绵细雨落在乌篷船上,为江南都增添了几分朦胧,放眼望去,天青色衬得黛瓦白墙愈发温婉。
玉芙生在江南,其实早就习惯了这样的天,但今天毕竟是她的及笄日,梅雨却有了些恼人。
她怔怔地坐在妆台前,看着镜中的自己有些恍惚,许久才反应过来,原来自己竟要及笄了。
身上穿着的礼服明明是早就定做好的,现在穿在身上竟有了些空荡,许是在祠堂渡过的日子太久了些,才会瘦得这样厉害。
她低眸看着桌上的琉璃匣,怅然若失地移开了目光。
这是他们约定的最后一天了,这月余来,家中曾提过几次适龄的男子,都被自己用各种借口拒了,最后实在惹恼了长辈们,她便日日被罚跪祠堂里,她其实不过是想再见见先生,就算自己的那些心思实现不了,可他不是曾答应过自己,就算她以后要嫁人,也要他替自己选吗?
她有在乖乖等他回来,可他到现在都没有音讯,听侯夫人说着平安,却不知何时才能见到他。
先生啊先生,你知不知道要失约了?你再不回来,娇娇就要长大了,这个约定你一辈子都会错过了,再不会有第二次机会了……
玉芙想到这儿,拨动着菩提的手指也停了下来,杏眼盈盈却不知该望向何处,失落与难过的情绪让她避无可避,只得缓缓阖眼来逃避。
后面的小桃见她这样心里也不好受,轻声说道:“姑娘,我们该梳妆了,在吉时前,我们还要去正院的。”
玉芙睁开了眼,镜中的美人泫然欲泣,巴掌大的小脸哪里见得到笑容,她避开了自己的模样,好半晌才组织起语言。
“小桃……你先出去吧,我自己来就好,不会误了时辰的。”小姑娘的音色有着不同于往日的沙哑,几乎是颤抖着才能说完这话。
小桃有些踌躇,实在难以放心她,安慰着说道:“姑娘开心点,侯夫人他们都会来的,说不定就有旁的消息了,我先出去了。”
玉芙轻轻“嗯”了声,直到门扉的声响落下,屋子里就剩下她一人,她才抬眸看起了镜子里的自己。
还有半个时辰,她就必须去前院了,可是先生还没有来……
她望着菩提哽咽呢喃着,“先生,娇娇已经许久许久没听到你的音讯了,这是娇娇最后给你的机会了,若你晚到,或者不来,娇娇就再不理你了,明明答应好的事,可不能失约喔。若你赶到了,我、我也不会立刻理你的,因为我真的好难过呀……”
“他们都不会为娇娇长大开心,若你在,你会为我开心吗?”
前院的长辈们已有不少落座了,姑娘的及笄礼,无论受不受宠,总要邀请些宾客,长辈们都会尽量出席。
但玉芙的及笄礼,显然所有人的面容上都有郁色。
整个刘府都没有怎么筹备,瞧着就是走个流程,就连她的父母都不是高兴的,没有人会愿意为一个给家族带来麻烦的姑娘高兴。
众人坐在明堂下,阴郁脸色,直到大伯开口打破了沉默。
“她还非要等到吉时才出来?让咱们在这儿干坐着?前些日子听说二弟给她挑选了应天的青年才俊,都被她给搪塞了,明明是个姑娘家,到底怎敢这样做的?”
玉芙父亲面色不好看,却不是因为大哥说了自家女儿,只是玉芙的性子自从回来就像变了个人一样,刘家所有的姑娘,都和应天府的大家闺秀没什么两样,父母说一不二,从不会反抗顶嘴,但玉芙却因为订亲的事几次三番找理由,无奈之下已经让她跪祠堂许久了。
如今听旁人提及,只觉丢人罢了。
刘家众人也纷纷附和着,“别说这在咱们刘家了,就是整个应天贵女都没有她这样的姑娘,离谱至极,简直离谱至极!”
“是啊是啊,还是早些嫁出去的好,留在府中始终是祸害。”
不知是谁嗤笑了声,“就她这样的,谁会娶啊,名门闺秀讲究个温婉贤淑,读四书五经究竟有何作用?怕是找不到门当户对的喽!”
说这些话的大多数都是刘家的男子,女子们眼观鼻,鼻观心,都静默不语。几年前的应天府还不是这般的,在场的女子们都是长辈,哪个没有读过书?可自从大魏建立后,她们便越来越插不上话了。虽然大多数觉得玉芙没错,可也没人敢为她反驳,如今的女子们,对于男子不过是个物件罢了,没有男子会在意一个女子怎样。
就算是刘家,也只有刘谨权一人不会将女子看得太贬,却也不会太过在意,厅堂内嘲讽玉芙嫁不出去的话也越来越多。
直到刘谨权抬眼瞧见外头的来人时,原本嘈杂的厅堂瞬间变得鸦雀无声。
一袭白衣的温时书就站在门外,在他踏入厅堂的霎时,缠绵的梅雨都停了,那些微光透过乌云与层层树叶,折射在他衣袍上,金线仙鹤随着他的动作,让众人极为恍惚。
“刘公,别来无恙。”
他谦谦俯身,却让上首的刘谨权忙不迭起身回礼,屋内所有人也皆是如此。
“温、温丞相,您回来了?”刘谨权有些不敢置信,看着温时书身后带来的人,更是连话都说不全了,“丞相这是?”
何止温时书回来了,竹林四友都在这儿了……这是自从明主过世后,再没能见到的景象,能让他们突然来此必定有大事,而且多余的那位内官更是显眼极了,手中明晃晃拿着圣旨,身后跟了一群小太监,却丝毫没有现在宣旨的意思,教人根本猜不透。
温时书如玉的面庞还依稀瞧得出疲惫,却在此刻缓缓笑了,迎着刘家众人的目光,走到明堂下,缓缓行了大礼。
“温某不才,今日特来求娶刘公孙女,刘玉芙。”
话音落,刘家众人极为惊愕,好像捅了马蜂窝般,瞬间就起了嘈杂的讨论声。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刘玉芙哪里配得上丞相,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我是不是听错了?就算玉芙是自家人,这也不可能啊,她身为女子已经德行败坏,哪里配得上丞相?不能相信。”
在场的刘家人都已经入朝为官,对于温时书也颇为敬重,都不认为这是真的,甚至有人开始质疑,是否家中对玉芙的态度太过严厉,导致有着师生情谊的温时书说出这话想护着玉芙。
“丞相勿要诓骗我们了,这这这,若是为了师生情谊,不必做到如此地步啊!”
他们没人认为这是真的,这世道下的女子哪有那么重要,就算温时书是外人,可毕竟是名冠天下的丞相,怎是玉芙之流能够相配的?质疑讨论声越来越多。
作为刘家家主的刘谨权更是不敢置信,颤抖着问道:“你真要娶玉芙?到底是为何?”
温时书轻轻颔首,“是,我娶她。”
到底为何啊?
他摸向了腰间戒尺,脑海中缓缓浮现了小姑娘娇俏的面庞,心却越跳越快,继而另一只手抚上了胸口。
他的心早就在不知不觉间偏爱了她,为她所做一切都来自心甘情愿,不知多少次的失控,还有那些彻夜难眠的夜晚,以及那颗红豆下,她想悄藏的心事,所有的所有,都是令他会心动的原因。
温时书恍惚笑了,没有解释这些,却说了与那时同样的话,“倘若是在下心甘情愿呢?诸位也会觉得不配吗?”
当这话落下,霎时整个刘家的人都张口无言,温时书觉得心甘情愿的人,哪轮得着他们说配不配呢?原本辱骂过玉芙的人,脸上青白交接,颓废地瘫坐在椅子上,无论如何都想不通,那样一个姑娘,到底是哪里让丞相心甘情愿了?
可当他们再看向温时书时,那些话却再也说不出口,他温冷的眸子里,已有了睥睨一切的清冷,缓缓抿起的薄唇,似在嘲弄他们所做过的事,所说过的话。
那个他们口中德行败坏的姑娘,要嫁给整个大魏最好的男子了,这对温时书来讲,是值得竹林四友同出的大事,还有内官手中的那份圣旨,他们也不难猜出是什么了。
那只能是赐婚的圣旨,所有人连日来对玉芙的态度,都成了天大的笑话,甚至是天大的错事。
因为他温时书,是来心甘情愿娶刘玉芙的。
*
直到温时书到了她的闺房时,穿过层层帷幔,站在那扇屏风后,终于看见了他的姑娘。
镜中的玉芙眉目如画,芙蓉如面,倾国之姿难掩,杏眸盼顾间,竟让他有了丝恍惚。
来时的路上,他就听小桃说了这些日子里玉芙所遭遇的事,她不会再轻易地哭了,会保护想要保护的人,甚至还在尝试抵抗这不公的一切,尽管她的能力渺小,却从未放弃,不会再任人摆布了。
原来会摇他衣摆的孩子,已经长大了,可她受了太多的委屈,遭了太多的罪,才换来这样的成长。
他想,要让她永远做个摇他衣摆的姑娘才好,他想守护的姑娘,就要被宠着护着,不再承受一分一毫的委屈,怎能这样孤寂地坐在这儿呢?
坐在妆台前的玉芙也同样在镜子里见到了他,描眉的手骤然而顿,甚至有些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她甚至都不敢回头,生怕一回头他就不见了,一切都是因为思念臆想出的幻影。
直到风吹动了他的衣摆,才让玉芙恍惚发觉,这是真的。
她的先生回来了。
他站在屏风处温柔的笑,那是她朝思暮想,念念不忘的温柔,时隔许久,终于再次见到了。
玉芙忽觉眼睛酸涩,险些落了泪。
可当她看到那些琉璃时,却咬紧了下唇,心底泛起了许多酸涩。
他知不知道自己究竟有多想他?是想他想到快发了疯,却不能与任何人提及的思念;是每晚不顾梦魇,都要摘下菩提,期盼他能偶尔入梦的执念;是不顾家人折磨羞辱,次次拒绝婚约后,日日都要面对的冰冷祠堂下的固执,她就盼着他能够回来,回来赴他们的夏至之约。
就算自己的那些思念,那些执念,那些固执,都只能永远埋在心底,对她来讲都是无所谓的,她满心的祈愿不过是……再见他一面就好,可他差点就要失约了。
玉芙委屈极了,忽地就有些赌气,他那样温柔的笑,也不知可有一分想她……
见他抬起步子走来,玉芙忽地就攥紧了衣裙,娇娇地浅笑道:“先生,芙儿心中有一人,匿藏在心许久,今日想请先生与我说媒。”
你不回来,我差点就要嫁给不认识的人了,再也不是你说的会为我相看夫婿了,虽然我也从不想要你为我择婿,但我现在真的生气了!不是所有事都在你掌控中的!
“哦?是谁?”后头的温时书神情淡然,暗地里早就紧握成拳。
那双含情眼里,早已翻涌了惊涛骇浪。
他竟不知她已有了心悦之人……竟要让他替她说媒。温时书攥拳的手渐渐爆起了青筋,使他不得不闭上眼平复自己的情绪。
心中突如其来的抽痛以及脑海中不断闪过的念头,才让他恍惚感觉到,这是怒意,还有……还有心痛。
温时书有些哑然,良久才睁开了眼,想要用最平稳的情绪去追问那是谁,却不料小姑娘美目流转巧笑倩兮,转身就扑到了他怀里,“先生觉得呢?”
玉芙在他靠近的那一刻,就近乎崩溃,埋在他怀里时,哪里还能见半分笑意,所有的委屈和想念翻涌在胸口,让她几近贪婪地闻着他身上的味道,她已经太久太久没闻过他身上的山茶香了,若他再不回来,她就要忘了……
“先生一点儿也不好,不好不好不好!明明说好要来的,却来得这样晚,你再不来,我就要嫁人了!无论嫁给谁,都不是你能管的了,也用不着你说媒,就算我受尽了委屈,都没人会心疼我了!”
玉芙并不知先生求娶的事,像发泄一样的说着这些话,末了已经有了些哽咽,眼尾红的厉害。
“先生,我不想嫁人……”可我却好想你。
小姑娘仰头看他,那双杏眼里充满了雾霭,早没了刚才说气话,说他不好的勇气,满腹的委屈和思念让她心中难受极了。
她真的好想好想他,可她却不敢明言,就连现在的拥抱都是她处心积虑设想好的,可她也不敢缠他太久,生怕他会觉得逾越,从而推开自己。
温时书低眸望向了她,看着小姑娘小心翼翼的模样,也明白了那些都是她的气话,她根本就没什么心仪的人需要说媒。
看她愈发嫣红的眼尾,无措地松开手,略微受伤的神情,温时书哪还能与她计较,在她将要低头的那一瞬,忽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