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毕,她带着玉芙就往正院的方向走去,“山亭侯你可知道?他今儿来了,还带来了鹤行寄来的书信,你惦念着鹤行,看了也就能安心多了。”
玉芙微微怔愣,过了良久,杏眼里一点一点聚齐了微光,连带着嘴角都有了笑意,轻轻呢喃着:“先生的书信吗?”
直到她看见殷乔望来,忽觉不好意思,攥紧了手中的裙摆,想让自己的心事不那么明显。
平复了思绪,玉芙想起了话中的山亭侯,正是那次梦魇帮了她的贵人,大魏国师——牧衡。
史书上对他的记载,乃是经天纬地之才,无论何事,夜观星,日卜卦,总能为魏王找到最合适的选择。
让玉芙忽地想起了云霭山抽签的事,先生的姻缘究竟是什么样的呢?想必山亭侯一定知晓吧……
春日的应天府早就是芳菲满城,主院里的木绣球开的正好,飞檐翘角间,花如圆玉莹无疵①,簇簇雪白挡住了廊下的路,当玉芙拂手挑开时,廊庭内正坐着三人点茶,听见她们传来的动静,都闻声而望。
沈意朗声而笑,“雪臣,弟妹,这就是刘公的孙女,刘玉芙。我家夫人觉得最可心的姑娘,也是鹤行收的最后一名学生。”
他说完这话不免干咳了声,虽然名义上是学生,除却小姑娘自己,在场的人可没人这样觉得,温鹤行就是铁树开花了。
牧衡凤眼微眯,桌下的手却掐算了起来,半晌看着身旁的妻子说道:“还真是好事将近。”
沈婉却起身行了个平礼,“玉芙姑娘,我名叫沈婉,这位是我的夫君牧衡,牧雪臣。常在信中看见他们提及你,今日一见果然是个可心貌美的姑娘,快过来坐罢。”
话音落下,廊庭下的几人同样都颔首温笑,想来是怕吓到她,就连平日里矜贵的牧衡都有了几分笑意。
玉芙虽然疑惑牧衡说的话,但见到大家这样亲切,自然是不怕了的,回礼道:“贵人们安好,多谢夫人能够挂念我。”
待走近后,她才看清了两人的长相。牧衡气质清冷,凤眼下的情绪根本让人捉摸不透,而沈婉人如其名,长相温婉极了,言行举止却处处都在规矩内,两人锦衣华袍,周遭气质都是教人不容侵犯的权威。
而桌上,正明晃晃放着封未拆封的书信,上头的字迹她再熟悉不过,那是先生寄来的。
坐在旁边的殷乔不禁笑了,将那封书信推到了她的面前。
“替我们打开吧。”
“侯夫人……”玉芙望着她,指尖有些轻颤,在她肯定的目光下,才拿起了那封书信。
略有潮湿的信封,里头只有薄薄一张纸,玉芙打开后,便放在了桌上,映入眼帘的话,却使得其余人都笑作了一团。
“好他个温鹤行,给咱们的话才几个字,等他回来可饶不了他!”沈意将折扇拍在信纸上,笑道:“你们看看,你们看看,这也太偏心了。”
随着话音,玉芙也看清了上面的内容,看着众人欢笑,时不时打量的目光,早就羞红了脸庞,藏在桌下的小手紧张地搓来搓去,但连日来的失落,却在此刻烟消云散。
原来先生竟这样惦念着她,她的视线也落在那张信纸上,久久不能移开,仿佛窥探字迹就能见到他一般。
【已到福州,安好勿念。若玉芙在应天不能适应,切叫她勿要念我,夏至之时,必不失约。】
先生记着他们的约定,还说了必不失约。
玉芙缓缓低下了头,摸着腕间菩提笑了。
在场人都是过来人,怎会不懂小姑娘的心思,都眼含笑意地望着她。沈婉从袖笼中拿出盒琉璃眉粉,递到了她眼前。
“这是同书信一块儿寄来的,其实还有一整套琉璃的妆匣,但路途颠簸,琉璃易碎,等明日我差几个下人再送来,这盒眉粉是单独放着的,我就先拿来了。”
玉芙拿起了熟悉的眉粉,恍惚间想起了那日的事。
眉粉摔碎,她娇气的哭了,是因为会让先生夸赞的东西没有了,先生那时说,若喜欢就将她妆匣里所有的物件都换成琉璃的,当时她还当是哄她的话,却没想到先生是认真的……
霎时,小姑娘眼尾都红了,望着沈婉道:“劳烦夫人费心了,多谢您。”
琉璃易碎,他却从福州寄给了她,这么多年只有先生会这样宠着自己了,一时间教她心里有种说不清的滋味。
殷乔拍了拍她的手,安慰道:“明日回信,你若有话想要一同寄给鹤行,就回去准备吧,明日送过来即可。”
玉芙杏眼微颤,甜甜地“嗯”了声,行礼走出了廊庭,步到木绣球那处时,明显见到步伐都轻快了许多。
她当然有话想和先生讲,不过区区数日,宛如度日如年般难熬,她真的好想好想他。
待她走后,沈意终于将憋了好久的话问了出口,“雪臣,快给我讲讲,鹤行是不是铁树开花?你说的好事将近是指……?”
牧衡将手中的七星珠放到了桌上,挑眉道:“自是时机已到,姻缘将近,咱们书信一封,叫边关的陆兄回来吧,若不然要赶不上了,这么重要的事,我们一人也不能少。”
沈意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双手背在后头,又指指南边的方向,惊喜道:“好他个温鹤行,成天憋着不跟我说一句话,无论如何都让人想不到,竟会这样快!”
陆凉在北地边关,身为将领若要请示回朝,快则也要四个月,但成亲这种事谁不准备个一年半载的?这样都赶不上,岂不是温鹤行早有打算!竟瞒他许久!
牧衡将七星换位,低眸道:“兄长勿急,我卜算的不过是夏日之事,若是眼下,两人还未到此等地步,还需等候一个契机。”
“哼,等的人心烦,眼下春闱结束,圣上已下旨叫刘公回朝,在侯府咱们尚且能帮他护着玉芙,回去了谁替他护着?若有个三长两短,瞧温鹤行心疼去吧!”
沈意倒不是真气,福州矿山,张林之争,这些好友回朝都是必须要处理的事,不过小姑娘的性子,却让他有些担心了,好友好不容易等来了姻缘,别在回来之前,让孩子遭太多罪才是。
殷乔毕竟与他夫妻多年,一听就知晓他在担忧何事,叹了口气道:“我瞧玉芙比在山上时长大了不少,无论怎样都要回家的,鹤行教导许久,想必没那么脆弱。”
沈婉笑道:“嫂嫂,虽然这是我头次见到这姑娘,但她的命是个有福气的,天定的良缘,他们怎会输呢,就像咱们所有人一样,都会苦尽甘来的。”
殷乔有些恍惚,继而摸着肚子笑了。
是啊,天定良缘,怎会输呢。他们每一对,都是这样过来的,玉芙看着性子娇软,何尝没有为鹤行孤注一掷过,都会苦尽甘来的。
玉芙回到望月院,蹬蹬蹬就跑进了书房。
她轻轻地将琉璃盒放到了桌上,心心念念的全是该给先生写些什么,可话到手边,却又无从落笔。
她可以说让他保重身体,也可以说感谢他送的琉璃妆匣,却唯独不能说想他,他们是师生,惦念师长没什么不妥,可她知晓自己的心意,那明明是相思呀……
小姑娘缓慢地研墨,怔怔地出了神,直到她看见了竹篓里的画卷,才恍惚想到:若是不能说,将话隐藏在画里,总是行的吧?
玉芙想到这儿,铺开了一张不太大的宣纸,想到了今日看到的连环画,她便提起了笔。
落笔的场景便是在夜里,明月高悬,她绘了望月院的秋千,还有许多许多的杏花,以及月下捧着眉粉的她……为了不让自己的心事太过明显,画里的她成了一小团,可可爱爱像个孩子,总是笑着的,时而捧着眉粉,时而奋笔疾书,时而望月发呆。
在末了空白处,她才写了自己的回信。
【多谢先生送的琉璃,盼君早归,玉芙安好,请先生勿念。】
*
四月初九,应天府阴雨绵绵,玉芙归家的日子。
刘府的主院内,从老远就能听见训斥和嘲笑的声音。
坐在太师椅里的刘谨权满头白发,在边关这半年他受了许多折磨,身子早就大不如前,听了许多朝堂上发生过的事,还有那场差点要命的时疫,都让他对朝堂的事失去了兴致,现在的愿望不过是守护小辈们安康,不再牵连到那些事情里。
此时的他手中拿着杯盏,看着底下跪着的玉芙缓缓叹气。
“芙儿啊,祖父知道这些日子你受了很多苦,我们刘家能够一人不少的团聚实属不易,往后你的父辈,叔伯们,我已打算让他们外放或者谋求闲职,这样家里能走得长远,唯独你……祖父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他自打回朝的第一天,便受到了林党等人的针对,那些话无非都是苛责了玉芙不敬重朝廷命官,还学了诗书,却不守《女训》。他可以不在乎,但应天府对于世家女的要求极多,像玉芙这样与众不同的,几乎是没有,影响的不仅仅是她自己,甚至整个清流党的人都被这事拿着做了文章。
坐在下首的一位中年男子道:“她流落在外,当时确是我们这群长辈的过失,但父亲也托人照料了她,选择读书,顶撞群臣是她自己的作为。儿子以为,怕是玉芙在外长久心野了,她将要及笄,以后每日罚跪祠堂,收收心思,待及笄后挑选个家世尚且清白的男子嫁了吧。父亲在朝中步步惊心,万不能因如此小事影响到仕途。”
说话的人是玉芙的大伯,思想极为顽固,认为女子不过是锦上添花之物,像玉芙这样会影响家族利益的姑娘,能给她择婿都是极好的安排了,刘家最不缺的便是姑娘,若不是发生这些事,他都不会知道二房还有这样的孩子。
玉芙的父亲却没说话,在他说完后则是低下了头,选择默认了此事。
堂内剩下的人三三两两讨论着,没人质疑这个决定,甚至时不时会传来鄙夷的话语,痛斥玉芙影响了他们的仕途,就算祖父不想让众人参与党政,可名声的事实在被影响到了。
堂下的玉芙就那样跪在中间,静默地听着这些话,低头看着地缝出了神。
这种局面,其实她在回来前就想到了,迎她回家的不会是温馨的画面,只有审问与训斥,她的家里一直便是如此。小姑娘想了想,悄悄瞥了眼父亲的面容,嘴角却不由得浮现了抹苦笑。
她竟然都有些不认得他了……那父亲必然也是不记得自己的,除却几位兄长,她们这些做女儿的,很少能见到父亲。
她其实也不怎么难过,心里充斥的全是麻木。
上首的刘谨权紧缩眉头,却迟迟未下决定。
毕竟玉芙寄养在温时书身旁许久,又被他收为学生,说来还是他们刘家沾光,只不过她毕竟是个女儿家,究竟被收为学生是何种原因,他也不能立即做出判断。
直到门口处突然传来铃铛的声响,“祖父不可!芙儿她颠沛流离数月,在生辰那日与家人离散,她还这样小,我都不敢想那个时候她该多绝望,怎能是一句我们的过失就能抹平的?她寄住在旁处,无论做什么都是身不由己的呀,怎能就因为这些将她草草嫁人?芙儿一直都没错……她今日刚回家,连母亲给她做的糕点,都没来得及吃上一口,她不过还是个孩子!”
众人闻言转头,眼见着上首的几位长辈黑了脸。
大伯怒斥道:“无礼至极!主院岂是你个姑娘家随意而来的?长辈们的决定岂容得你插嘴?”
无论是应天府,还是刘家,在尊卑方面都区分的极为明显,女子哪能有话语权,这样一番话无异于捅破了天。
可跪在堂下的玉芙听见铃铛声,却再熟悉不过,那是她的大姐姐……
看见大伯要叫人行家法,她忙道:“玉芙愿跪!大伯莫要怪罪姐姐,无论何种决定,玉芙都愿意!还请大伯不要苛责她!”
“玉芙,你怎么能……”还未等大姐姐说完,玉芙再次打断了她的话,这次却有了几分哽咽。
“大姐姐别再说了,这是芙儿自己的决定,还请你回到自己的院子里去,别再来了!”
这是她们姐妹时隔许久的初次见面,饶是玉芙也没能想到是这幅局面。
其实她本来不想答应,想看看祖父究竟是何种态度,她从未觉得读书有错,从未觉得自己有错,只不过这些当大姐姐来了后,却不能再坚持了。
她不能拖累大姐姐,还记得文定元年的那个秋天,大姐姐被夹得青紫的手,永永远远留在了她的心里,她怎么能再让大姐姐受这份苦……现在的她已经长大了,不再是被人守在后面的孩子了。
玉芙的父亲见事情闹成这样,也不愿再拖个女儿下水,摆了摆手就让人把大女儿拉了下去,却始终不肯多瞧堂下的人一眼。
玉芙缓缓阖眼,大姐姐声声的“不可”还徘徊在她的耳旁,教她心头闷得难受极了,直到再也听不见后,她拜了祖父后,便独自往祠堂去了。
将近梅雨的江南,雨愈发的多了,她每迈过一个门槛,雨势都会更大一些,小桃赶紧撑着伞赶来,主仆二人无声地走在刘府中,阴沉的天,嘈杂的雨里,就连路都看不清了。
到了祠堂时,她的全身都已经湿透了,冲鼻的霉味,混合着雨水泥土的味道萦绕在她鼻尖,她跪在满是灰尘的蒲团上,却没有去看祖先的牌位。
小姑娘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兴许回家就是这样的,兴许大魏对女子就是这样的,不是她读几本书就能更改的,她也不怎么恼,安静地跪着,忽然觉得自己好像长大了些,毕竟她护住了想护住的人。
随着闷雷阵阵,雷光充斥在整个祠堂里,只是偶然间让她想起了先生。
她做错了事,先生也会生气的,却没有一次像这样过,就连他的苛责都是满怀关心的,又怎能忍心让她像这样罚跪,就连她的眼泪,先生都不忍看见,可在偌大的刘家,却没有人会在意这些,而那些人都是她名副其实的家人。
玉芙想到这儿,蓦地觉得心里一阵抽痛,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了许久,却迟迟没有落下。
若她从未见过温柔,兴许就不会难过了,她还能再见到先生吗?先生去福州府何时才能回来?兴许到了夏至,先要失约的是自己了……
小姑娘摘下了腕间菩提,捧在手上看了许久,喃喃道:“先生,娇娇做了想做的事,保护了想要保护的人,我是不是长大了一些呀?但什么时候才能让你看见这些呢……”
*
福州府,齐霞山。
温时书身穿蓑衣穿梭在茂密的树林里,经过的地方处处是泥泞,身旁跟随着黄复私密带来的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