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完这话,也有了几分迟疑,按照好友对政事的看法,不回去才对圣上最有利,明显就不是这个原因了。
沈意更是疑惑不已,试探着问道:“你该不会是为了玉芙姑娘吧?”
温时书没回答他,只是将十二花神图卷了起来。
他的身姿沐在那片灯火中,襕衫的仙鹤仿若晃动着的细碎水浪,随着他修长的手指翻动,那幅画终于落进了竹筒中。
“咚”的一声响,温时书看着戒尺,愈发地恍惚起来。
直到茶壶中的水簌簌地翻滚着,两人才意识到,水开了。
沈意瞪大了眼睛,久久不能平静,提起茶壶时,莫名其妙道了句,“开了好,开了好。”
温时书看着他道:“我有件事拜托你。你与殷乔回去时,将玉芙带上吧,刘公恩科过后从边关回来还需些时日,你先替我安置她一下。我要去趟福州府,继续调查矿山的事情。”
沈意直呼不得了。无论福州府还是朝中的事,对温鹤行来讲,都不是难事,哪儿比得上十二国经历的事情。
温鹤行去做这些事,简直信手拈来,他是生来的权臣,少年时便是众人口中的王佐之才,为朝廷铲除奸佞,肃清朝野,瞧着没什么不对……可是唯独他的理由,沈意饶是再直,也想明白了。
许久,沈意缓缓说道:“自然不是难事,夫人很喜欢玉芙,有个伴挺好的,但是鹤行,你当真不和我说说你是怎么想的?”
温时书瞥了眼对面的人,缓缓将茶斟满,“夜深了,沈侯爷今晚可要在书房歇息?我要先回去了。”
他起身,披上狐裘,往门外走去。
沈意噎了噎,跟在后头一直喊着“鹤行”,却不敢再提刚才的事。
他怎地这样惨?夫人嫌他有味,好友让他睡书房,这怎么能行!
*
翌日,玉芙顶着微肿的眼睛去了殷乔屋中,倒是把塌上的人吓了一跳。
小姑娘瞧着藏有心事,不知发生了什么,能惹得她成了这般模样。
殷乔忙从塌上起了身,询问道:“芙儿这是怎了?可是受了什么委屈?”
玉芙掰着手指,缓缓走到了她身旁,模样有些泄气,“侯夫人,我都搞砸了,我好像过于天真了,以为什么事只要按照心中所想,再去证明自己有用就好了,可我根本做不好。”
她的话音越来越小,头也低了下去,两只胳膊搁在腿上,缓了许久才抬头对殷乔笑了。
“不过没关系啦,其实侯夫人应该也知道我的心意,可是我开窍的晚了些,又笨笨的,时间留给我的不多了,应该来不及距离明月更近一些了。但是我很开心能住在书院里,还能认识侯夫人,我会很珍惜很珍惜这一段经历的。”
玉芙笑得温暖,眼底虽然有些泛湿,攥紧了手下衣裙也就忍了下去。
总归这些日子,她是开怀的,体会了旁人没有的温暖,这便足够了,剩下的事,就暂且放在心底吧。
这世间的人那样多,应该会有许多人同她一样,心里埋着月亮,那微束的光,便是她的整个天下。
殷乔不知发生了何事,但听这话瞬间明了,恐怕孩子想做的事没成。
可见小姑娘这般模样,她却不好开口询问,想到那晚她见到的场景,怎么都觉得不对劲。
“万不能这样说!没有事是开头就能做好的,万般开头难,谁说你来不及了,月明千里,无论你走到哪儿,他都是在的!”
殷乔握住了她的手,认真地道:“傻姑娘,你永远都是你,明月永远是明月,只要爱意不减,怎知不能打动他?哪怕你是笨拙的,只要你做过,他都是看在眼里的。”
玉芙忽觉恍惚,望向了腕间菩提。
是啊……月明千里,他永远都在,她也不会消减任何的爱意,她自拂尘埃,想要靠近他,也不会轻易放弃,只是有些事终究事与愿违,她很快就要回去了,兴许他们会此生不复见了。
她这样想着,思绪仿佛进入了死胡同,忽地传来的敲门声,打乱了她的思路。
沈意在外头嚷嚷着:“夫人!夫人!今儿的燕窝做好了,你尝尝?还有点事我得和你说。”
殷乔想到燕窝,下意识就皱了眉,听到他有正事,这才恹恹道:“进来吧。”
沈意推门而入,见到玉芙的一瞬,感叹道:“正好你也在,那我便一块儿说了吧。再过月余咱们就回应天府,玉芙姑娘跟着咱们回去,等刘公回朝再归家,这是鹤行的决定。”
他这话就说了一半,听得两人云里雾里的,按照以前的打算,沈意两人短期内是不回去的,况且这事他没和殷乔商量过,突兀提及,惹得塌上的人皱了眉。
“怎地这样快就要回去?可是发生了什么事?”殷乔又转头看了看小姑娘,接着道:“刘家至少得入夏能回来,芙儿怎不留在书院里?还要跟咱们回去遭罪?”
沈意将燕窝放下,朗声道:“这事儿你得问鹤行,他打算回朝了,自然书院不会开了。”
宛如平地惊雷的话,被他不当回事的说了出来,教两人半晌都没回过神来。
玉芙颤着指尖,询问道:“沈侯爷,这可是真的?”
她刚刚还在想,两人一别恐怕再也见不着了,转头就听闻先生要回朝的消息,心中宛如有了惊涛骇浪,骤然间,喜悦惊讶缓缓沁入了她的心。
就连她与殷乔相握的手都紧了几分。
殷乔感受到了她的动作,也问:“鹤行可说了缘由?”
沈意视线落在了小姑娘身上,轻笑道:“他没和我说,不过他现在就在书房等着玉芙姑娘呢,不如姑娘过去问吧。”
玉芙错愕地站起了身,连手都不知往哪儿搁了,慌乱无措地看了看沈意,又转身瞧了瞧殷乔,两人却不约而同地对她笑了。
霎时,她只觉天旋地转,站都站不稳了。
原来,月明千里,她走到哪儿,都是能看见的。
第38章 “我的生辰,我都会见你。……
书房内窗户半开,竹帘微掩,从缝隙中流露的光晕,盛着竹叶的影子缓缓落在了书桌上,戒尺上有着晦暗和明亮的界限。温时书正坐在椅子里,整理着手中的名册,窗外时不时传来的声响,都会惹得他频频抬眸。
好似今日任何的风吹草动,都能拨动他的心弦,直到——他听见廊芜下传来了脚步声。
哒哒哒的声响越来越近,他缓缓阖眼,仔细去分辨这是属于谁的,却觉得每一下声响都踩在了他的心尖。
那脚步落地极轻,哒哒的声音来自绣鞋上的后跟,此人性格必是胆小谨慎的。
不难猜出这是谁来了。
直到门扉轻动,温时书睁开眼的霎时,映入眼帘的便是小姑娘气喘吁吁的模样。
他缓缓低眸,温柔地笑了,“过来坐吧。”
不过寻常的一句话,却教玉芙有些恍惚,呆怔地伫立在门扉旁,许久都没向前一步。
书房的布置没有任何变化,先生还如往日那样温柔,看不出丝毫要离开的迹象。回廊的路不过一小段,她却仿佛走了许久。
她的脑海里回忆起了所有事,想要从中找出他回去的理由,会不会与她有关,哪怕仅有一点点,也足够了。
可当她看见先生时,忽然就愣住了,不知该如何开口询问。
玉芙的指尖颤了颤,良久才道:“先生……要回去吗?”
温时书嗯了声,视线落在她散落的云鬓上,小姑娘想来走的急了,发间的簪子早就不知掉到何处,满头的青丝乱舞,似在衬托她的慌乱。
“我回去以后,会留在应天府了,不过我还有些事情要处理,要比你晚一些才能到。”
玉芙杵在那儿,盈盈杏眼颤了又颤,她深深望着他,直到那些微光随着竹帘轻动,慢慢聚集在他身上时,从眉梢到嘴角,无一不表现了她的喜悦。
她哒哒跑过去,停在了书桌前,“先生能回去,我真的很高兴。”
小姑娘低下头,攥了衣裙,又松开,反反复复多次,憋出句,“真好。”
真好,他说他要回去了。
她不会见不到他了,也许在应天府,她会回到深宅中,可那片月明始终都在,就算夜晚下的窗棂檐角,会充满了她的相思,但他们不会此生不见,就算一天、一个月、一年,甚至更久……她都会等,只要他们在相同的地方,她的心就会源源不断被清辉笼罩。
温时书温柔地望着她,那双含情眼里充满了宠溺。
能让她这样开心,那他的决定就不是错的。
他思索了许久,本不打算告诉她,最后却不想让她离开时都是压抑的,还是让她知道了这个消息。
小姑娘觉得在自己身边会温暖,所以那日酒醉赖在他身旁怎么都不肯走,就连梦呓时,也说着不想离开他的话。可他们不可能不分离,但是至少他能做到,让他们离得近些。
温时书低头,抚上了戒尺,眸子里漾着温柔的笑。
“我叫你来,是想跟你讲讲回去需要注意的事,你要好好记下来。”
玉芙轻轻“嗯”了声,好半晌才从惊喜中回过神来,乖巧地坐在他对面,听他关切带有嘱咐的话语,嘴角的笑意根本抑制不住。
直到戒尺轻轻落在了她面前,才教她堪堪收住了心神。
“都在想些什么?可都听进去了?”温时书轻蹙眉头,却看不出丝毫责怪的意味。
玉芙望着他,小心翼翼斟酌许久,才开口道:“我回去以后,还能见到先生吗?”
小姑娘说完便低下了头,紧紧攥着衣裙,眸光流动间,充满了不为人知的情愫。
“临近夏至,是我的生辰,到时我就要及笄啦。我想……先生是对我很重要的人,希望在那时能够见到先生。”
其实她很想很想一直见到他,可那些在回到应天府后都是不切实际的想法了,他们的差距太大了,后宅中的她想要见到先生,简直难如登天,但是先生是她的恩人,及笄的时候无论如何,她都有理由相请。
她的小心思自然逃不过温时书的眼睛。
夏至时,黄梅雨,阴历五月的江南,恍惚间竟让他想起了去年池州府的阴雨绵绵,那是两人初遇的日子。
“我遇到你时,正是夏至,那日是你的生辰?”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教玉芙错愕了许久,眼底缓缓有了湿意。
“先生怎会知晓?”她明明说今年的生辰临近夏至,他却猜中了准确的日子,是正值梅雨的五月十二,刘家途径池州府的时候。
怎会知晓?温时书看着她惶惶无措,又委屈的模样,想起了那日的事情。
五月十二,也是他的生辰。他在池州府讲学的最后一日,途径客栈时,在附近的摊位要了碗长寿面,恰好瞧见了被人团团围住的玉芙,与现在的神情如出一辙,那时她的衣裙还是精美华贵的,不像初来书院时的泛旧,处处透露着她身份的不同。
他一打眼,便猜出了她应该是谁家的姑娘,池州府并不算富贵的地方,能在这时住在客栈的贵人,只能是刚刚离开池州府的刘家了。
他念着与刘公的情分走向了她,就算自己表明了身份,初时的她还是怕极了,可当他替她又要了碗面时,小姑娘忽然就哭了。
“那日我替你要的面,是碗长寿面。”
话音落下,半掩的窗被风忽地吹了开,玉芙怔愣看着他,指尖颤了又颤。
是啊,是那碗长寿面,是他襕衫下的温柔,教她相信了他。
她的青丝被风吹得缭乱,温时书起身将窗关上,缓声道:“若你想见我,我就会去。”
“先生?”玉芙看他走近,忙不迭站起身,眉眼里漾着惊讶,随着山茶香愈来愈近,她的心也变得雀跃起来。
先生竟然答应她了……
温时书拿起笔架上的毛笔,站在了她身后,轻声道:“别动。”
玉芙不知他要做什么,僵直了身子,不敢再动一下,直到她感受到发丝被人撩动,才恍惚发觉先生在摸她的头发。
当他指尖不小心触碰到她耳后时,陌生的触感让小姑娘忍不住颤了身子,从耳垂到脸颊都红了个遍。
“先生……”她娇柔地唤着他,已不知该怎样才好了,先生究竟要做什么?
她心里紧张万分,连耳垂都觉着发烫了。
温时书看得失笑,随着话音,他手中的毛笔也稳稳地插入了青丝间。
“好了,我不会挽女子发髻,但是这样就不会乱了。”随着发髻挽起,她脖颈间那颗细小的红痣落入了他的视线,使得他低眸后退了半步。
玉芙摸了摸头发,红着脸转身,小声道:“多谢先生……”
“先生,你能告诉我,你的生辰吗?我想到时候去拜谢你。”
若是自己的生辰能见到他,那他的生辰也有机会,他们就会多一次机会相见了。
可她哪里能想到,他们竟是同一天的生辰,她小小的心愿,指不定就要落空了。
温时书看她神情中充满了期盼,怎会不知她心中所想,他恍然笑道:“那不重要,不过——我的生辰,我都会见你。”
玉芙不解其意,不知先生为何不愿说,但听他这样回答,却也是高兴的。
先生竟然说,他的生辰都会来见自己,而她刚刚期盼的不过只有一次。
“嗯!那我就等着先生。”我也很想见你,每一年都很想,你说的话,我真的很期待。
温时书淡淡“嗯”了声,走回了书桌旁。
上个夏至,小姑娘遭了太多罪了,但愿这次,他能尽快处理那些腌脏的事,让她的及笄礼中,没有任何的质疑唾骂,有的便只是祝福。
玉芙从书房中出来时,心中流露出的甜蜜,让她忍不住地笑。
虽然她不知先生回去的原因,但有他的许诺这便够了,只要能见到他,比什么都好。
就连发间的那只毛笔,都被她在心里誉为了最珍贵的物件,能记载她美好回忆的,都是珍贵的,而这些东西,都包含了她与先生。
“明月呀,明月,我会努力向你靠近的。”小姑娘走在回廊里,自顾自地说了这句话,又忽然觉得不好意思,红着脸匿藏住了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