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好的她,是顺心而为。
第36章 他后悔了
临近惊蛰,二月的天还是凉丝丝的,江南的雪却化开了。
桂花小心翼翼抱着袋梅花糕,在书院门口踌躇不前,那日玉芙离开后,她终于找了个端茶送水的活计,不过因着顶替他人只能做两三日,但足够她凑钱买梅花糕了。
她心中忐忑,迟迟不敢前去敲门,毕竟除却男子们,大魏只有世家女才会打算盘,这是管家算账必会的事,可她身世卑微,家徒四壁,若真去学了,该用什么去回报玉芙?可她若是不去,能挣到银子的活计已经少的可怜,再这样下去连馒头都吃不上了,她爹的腿更是无药可医,让她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就在桂花纠结万分时,玉芙恰好抱着兔子从月门处走来,抬眼就瞧见了门口的人。
小姑娘拍了拍兔子,往大门走时,不由自主地紧张了起来。
已经过去了好几日,她原以为桂花不会来了,当她看到那袋梅花糕时,更是惊讶极了。
“你想好了?”玉芙的声音软绵,与那日暖阳下并无差别,教人听了就安心。
桂花听她这样问,脸骤然涨红了起来,连忙将梅花糕递给了她,“多谢恩人那日相送吃食,我来把它还给你。”
她忐忑片刻,才不好意思地接着说道:“我真的能和恩人学算盘吗?”
玉芙接过梅花糕,惹得怀里的小兔子嗅来嗅去,她不禁莞尔,“当然可以,你能来找我,我也很开心。”
“可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不知何时能报答你,若可以的话,我赚了银子每月都会给恩人束脩。”
“没关系,你带来了这个呀。”玉芙晃了晃手中的梅花糕,温声道:“我不在意那些,有人能陪我就很好。”
她觉着桂花能还给她梅花糕,必然是重情之人,而她做这些本就为了顺心而为,何谈报答不报答。
桂花心里想过许多种可能,能学算盘不是容易的事,却没想过眼前人一句话就应下了,不由得哽咽起来,“恩人,我以后定会努力报答你的。”
玉芙摇了摇头,轻声道:“以后的事以后再说,你先跟我进来吧。”
话音落下,两人前后而行穿过回廊,去了侧院。
而远处的廊芜下,一袭狐裘的温时书正站在那儿,手中攥着戒尺,转身进了书房,可紧锁的眉头却昭示了他的不悦。
他进屋走向了书桌,拿起了从福州府传来的信件。
自从那日听到了桂花家中的事,他便写了书信交予了黄复,调查过后发现各地县城内最近都有死去的男丁,瘫痪在床的也极多,而这些人极少会提到矿场的事,再问下去都会闭口不言,而福州有一处山,已有半年被官府封禁,福州知府必然私采了矿场。
桂花这样的家庭是受害者,私采的事在大魏并不是头一次发生,几乎每个官员都会给民工封口费,但福州知府的抚恤金,显然还没有下发,这群人能等着耗着,不会闹出事来,桂花的父亲自然不会例外。
温时书将信件收起,指尖轻叩在桌上,想到玉芙时,缓缓叹了口气。
他本不想涉足朝廷上的事,到底还是有违了自己的心意,福州矿山是扳倒林党最为重要的证据,也能让她回到应天府后,少面对些恶意,毕竟百姓们不会在乎这个姑娘如何,对她有伤害的,始终是吃人的礼仪规矩,还有党派相争下的卑劣无耻。
或许多年未见的圣上,他也该寻个机会见见了。
*
直到晚膳过后,玉芙才来到了书房。
看着先生清冷的神情,她有些惴惴不安,手不断绞着帕子,站在门口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迟迟不敢向前走去。
温时书轻瞥了一眼,漫不经心地问:“今日都做了什么?功课可完成了?”
玉芙心虚极了,摸了摸鼻子,好半天才道:“我,我教了桂花打算盘,前几日我正好在集市碰到她,看她遇到了麻烦所以就……先生,是我错了。”
她不敢多作隐瞒,看见他的模样就知晓生气了,自己又藏不住事,还是趁早认错的好。
温时书缓缓阖了眼,攥着戒尺的手愈发收紧,“你与她相识不过数日,不曾了解过我缘何戒备,你却因为生了恻隐之心,对她倾囊相授,你不知她为人,不知她目的,不知她家破的原因,今日你是在明月书院,我尚且能护你周全,若此处是应天府呢?你该当如何?”
“她的父亲参与了私矿开采,现下矿山出了事,这群人就是瘫在床上也逃不出福州知府的掌控,你身为刘公孙女,自打我从池州府遇见你,不知多少双眼睛在瞧着你,今日你教了她算盘,后日就有人要拿你做文章,你年幼不知利害,我不会怪你,可以后你该怎么办?”
他一连串的话问出口,教小姑娘后退了小半步,磕在了门扉上。
玉芙的杏眼里充满了错愕,当他的视线投来,她却不敢与他对视,攥着衣裙的手都有了些颤抖,“先生……是我错了。”
小姑娘无措地低下头去,她没想过事情会这样复杂,眼尾霎时就红了,却教她心里难受极了。
侯夫人说的那些话,她好像理解错了,她原以为,那些事顺心而为的去做,就能做到更好的自己,没想到会带来这样多的麻烦,而她的先生还要为她担忧……霎时,后悔与自责都涌入了她的心,根本不知该怎么回答他。
可是……她真的真的好想做到以前做不到的事情,兴许就会离他近一些,只要再近一些就好。她不能再站在尘埃里,再去望这轮明月了,她与他的差距实在太大了,她已经不知自己该如何是好了。
她自责这些事给先生带来了麻烦,却更恼自己的无用,她的心酸涩无比,闷闷的,仿若被迷雾缠绕,找不到任何出口。
温时书的视线落在她的脸上,看她无措自责,连头都不敢抬的模样,隐隐有些后悔,恐怕自己的话还是说得重了些。
小姑娘初见他时,明明是个连门都不敢出的孩子,他教导许久,怎会不知她的性子,那样纯洁无瑕,并不会把人想得复杂,这些事对她来讲,还是为难她了。
他轻叹了口气,试图像往常一般安抚她,走进后,手指挨上了她嫣红的眼尾。
“玉芙,抬起头来。”
玉芙强忍着情绪,咬紧下唇,好半天才望向了他,那盈盈杏眸里,早就充满了雾霭,却不敢落下泪来。
温时书的手顿了下,蹙眉时,那双含情眼微颤了两下,显然没想过这么爱哭的孩子竟能忍住泪水。
小姑娘所有的情绪他都瞧在眼里,他收回的手缓缓在袖下紧握成拳,直到她又别过头去,他忍不住颤声问道:“你在委屈?”
她刚刚认错是真,又为何会委屈?是他的话太重,所以吓到了她?可她的躲避,他也瞧得一清二楚。
温时书恍然间,心底竟泛滥起他不能控制的情绪。
他不由自主地逼近了她,在一拳之距下,才堪堪停住脚步,此时的玉芙也退无可退,靠在门扉上感受到他身上传来的暖意,已有些将要崩溃,只得阖眼来躲避。
她不能将那些情绪展现给他,绝对不能……
可此时的温时书眉头紧锁,盯着眼前的她,就连手都有了几分颤抖。
她不看,不言的模样,让他的心都有了些慌乱。
“我……我并不想苛责你。”温时书不知自己这是怎了,明明只是担心她受到伤害,却说出了那样的话,久违的心慌通向了他的四肢百骸,他已不知自己多少年没有这种情绪了。
玉芙不敢面对他,听见他这样说,心中煎熬万分,不小心发出了一声呜咽,惹得她睁开了眼,连忙捂住了自己的嘴。
可映入眼帘的他,哪里是她见过的样子,他弯下身子离她极近,使她缓缓上移了视线,颤抖滚动的喉结,教她不由得心头一紧,直到她看到那双含情眼里充满着不属于他的担忧,轰得一下,仿佛有什么碎了,泪水簌簌而落,沾满了她的脸。
“先生……”她哽咽着唤着他,那双小手不知不觉间,已拽住了他的衣襟。
“别哭了,是我错了,我不该凶你。”温时书抚上了她的小脸,却怎么也止不住她脸上滑落的泪水,每一滴都好似打在了他的心间。
她寄住在此,身边长久没有家人,将他当做唯一的依靠,他说出那样的话,就算不是苛责,又怎能让她心安。
玉芙握住了他的手,缓缓摇头,“不,不是的,不是先生在凶我,是我不该哭的,明明是我错了,我怎能哭呢,都是娇娇不好。”
她言语错乱,早已不知该作何反应,看着他的眉眼哭得愈发厉害了。
她的先生这样好,处处为她着想,可她却这样不争气,什么都搞砸了,又哪能配得上他的好,她崩溃极了,迫切地想要得到一个答案,她究竟该怎样做才能离他更近一些?
“先生,你对我很好,可是我让你失望了,还给你惹了麻烦,我其实只是想做些什么,娇娇一直都是没用的孩子,我真的……”
真的一无是处。
话到后头,她已经说不下去了,她痛恨自己的无能,还有自己这些年来的懦弱,以及现在的眼泪,一切都在昭示着,她多么一无是处,竟还妄想着眼前的他,真是可笑啊。
温时书见她自责成这般模样,早已悔不当初。
她在自己身边还有多久?决定好的纵容竟变成了枷锁,若这种情绪伴她回到应天府,岂不是让孩子一辈子心中难安……
不过是些党派相争的事,到底与她何干,只需将那些证据呈上去就好了,就没有人能够伤害她了。
“对不起,是我惹你哭了。”他沉默了许久,却没有回应她的话,而是将她揽入了怀里。
小姑娘感受到他的怀抱时,还沉浸在痛苦中,经过初时的迷茫,才恍然间反应过来——先生竟主动抱了她。
霎时,玉芙也止住了哭声,那些泪水顺着两人的动作落入了他的衣袍间,温和的山茶香将她迎了个满怀。
“能告诉我为什么想这样做吗?”温时书的下巴轻轻抵在她的头顶,手却不敢收紧,只能虚放着,但那双眸子里,还透露着他的担忧。
玉芙感受着他的温暖,缓缓地平复了下来,可他的话却教她无法回答。
“先生,就当我是在奔向更好的自己吧,可我没能做好,甚至还搞砸了,真的对不起。”
她明明是在奔向他……可她却只字不能提,埋在他的胸膛里,将自己的情绪遮盖的严严实实,贪恋着他身上的味道。
温时书低眸看向了她颤抖的肩,嗓音已有了哑意,“好姑娘,你一直都很好,没有搞砸,你帮了她,不是吗?”
玉芙听见他在开解自己,不知是个什么心情,闷闷地“嗯”了声后,愈发收紧了自己的手。
她多希望帮到旁人的同时,也帮了自己,这样她才能多靠近他一点,可现在都成了痴念,感受着眼下的温暖,酸涩甜蜜都涌入了心间。
她多希望永远都不会离开他……
感受到她细微的动作,温时书眸光微闪,那只手抬了又抬,终究还是纵容了她。
第37章 月明千里
书房里,在她离开后,变得一片寂静,就连炭火也熄了。
温时书缓步走到书桌旁,感受着周遭慢慢变凉的温度,才使他静下心来。只是看见那幅她送的十二花神时,还是不自在地颤了指尖。
他静坐在椅子里,眸色愈发深沉,直到灯火照射不到的阴影越来越多,他终究还是打开了那幅画。
看着神韵恰到好处的山茶,让他忽地想起了她的面容。
而他的心,却不合时宜地跳得快了起来,温时书将手压在胸膛,如画的眉眼早就失了神。
半晌,他才望向了最后一幅的寒梅图,看见自己入了画,霎时脑袋一片空白。
“我这是怎了?”他在黑夜里自问,得不到任何回答,却不敢细看她的画。
刚才的心慌他到底还是经历过的,可这砰砰地心跳声却教他有些茫然。
陌生的情绪不知何时攀附在他的心里,汹涌的攻势让他无法压下。他自幼被教导温良自持,许多年来从未失控过,直到今日对她的安抚,才让他想到,好像自己无意中因她失控的次数已太多了。
他习惯性去摸戒尺,迫使自己静心,却摸了个空。
恍然间才想起,戒尺在她磕到门扉时,就不知被他放到何处了。
温时书将手放在扶手上,视线里终于搜寻到了戒尺的位置,可他却丝毫没有想拿起的欲望。
他又将手放在了额上,缓缓叹了口气,脑海中浮现了她眼睛红红,不准自己哭出来的模样。
乱跳的心竟有了一瞬抽痛,使他不禁皱了眉,继而平复下了心境。
书房的门也缓缓被推了开,裹着棉氅的沈意看他身穿襕衫,不点炭火,忍不住唠叨起来。
“大半夜不睡,怎么还给自己找罪受?你温鹤行可是大魏的肱骨之臣,怎能这样不注重身子,让人看了怪心疼的。”
沈意点燃了炭火,说着像往常一样打趣儿的话,并没想着好友能接茬,还自顾自地将茶壶放在了火炉上,俨然不把自己当外人。
“你教完小姑娘了?陪我聊两句,夫人不让我进屋,实在闷得慌。”
“嗯,子俊觉得我回朝如何?”
沈意搓着手,挑了下灯芯,不经意地答道:“行啊,你想干嘛干嘛——”
直到沈意抬眸与他的视线交接,才恍惚发觉他刚刚说的是什么,霎时就愣在了原地。
“温鹤行!你,你再说一遍?”
“我打算恩科后回朝。”
“我没听错吧?”沈意不可置信地弯腰仔细瞧了瞧他,拂袖撩袍好一通动作,似要证实自己没有在做梦。
前些日子他规劝多次,都不见好友有任何动摇,怎就突然要回朝了?沈意疑惑极了,简直坐立难安。
“温鹤行,你是君子,可不能诓人。你跟我讲讲,怎么改的主意?之前无论谁劝,你都说没心思,怎就这样突然?”
温时书低下眼眸,“我整理好了张林二党的名单,还有林党贪污开采私矿的证据,想要呈给圣上。”
沈意乍一听点点头,随后皱了眉,“这话你忽悠孩子呢,光是个证据,你交到谁手上不都行?哪用得着你去?温鹤行,你可是为了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