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定正在办公室整理资料,看到来电显示时,他嘴角弯出一抹笑。
他还没开口,里面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笑笑出车祸了。”
从窗外吹来一股冷风,他的笔毫无征兆地掉在了地上。
江定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02.
手术室里的池依笑全身做了麻醉,车子撞到了她的腿,她的脑袋摔在了地上。此刻手术灯正集中地照在她的头顶,就像路的尽头里残存的那一抹微弱的幽光。
她好想抓住那一抹幽光。
她在努力地抓住生命的那一根长藤。
她好像,就站在无人等她的尽头。
她远远地就看见,那年少时一幕幕扑闪而过的记忆。
03.
枝头是虫在鸣叫,滚滚浮动的是云彩。走廊有查岗的老师在不停地往教室里探,从后门从前门从窗口,就想看看是不是有学生还在嬉戏吵闹。看见没人打闹,就从二班教室的门前跨过去。二班是我所在的班级。
现在是午休时间。其实我很困,但我还在疲于奔命地学习当中。此前我在想,分数不能一锤定音人的命运,可是或多或少能够影响自己的心情。比如你会觉得技不如人,自愧不如,尤其是在有了相比较的人之后。和我比的人是卢妙妙。我完全不知道自己哪里招惹了她。她对我横眉怒眼,有时在宿舍里洗脚时她也会故意将水洒进我的鞋子里。鞋子湿了是小,可是这样的事情连续发生了三次就忍无可忍了。后来我想,忍功到达一定的境界也不是一件好事,你不反抗,永远都不知道自己还能爆发出什么。
于是我反击了她,我把一整瓶矿泉水都倒进了她的鞋子里。她一下子哭了起来,告诉宿舍里的其她人。于是我被整个宿舍孤立了。说实话,虽然我不怎么喜欢主动和人打交道,但不代表我和任何人都没有关联。现在在宿舍里,我便形同一个空气人,晾衣服时她们也争着把晾衣杆抢过去不让我拿。
卢妙妙得意地望着我,“怎么样,是不是觉得很难受?”
我觉得她那一副嘴脸真的很可恶,假如班花可以号令整个宿舍,那校花是不是可以撬动整个地球?
我夺过晾衣杆,说,“不难受。我难受的是我应该把洗脚水倒进你的鞋子,而不是矿泉水。”
卢妙妙气得说不出话来。
这导致后来整个班上的女生都不和我讲话。我还不知道我在上大学的时候也会被人孤立,可是有了前车之鉴,孤立这回事于我来讲,完全没有杀伤力。我即使一个人,也能撑起一片天地。可是年少的我,根本就不懂得一个人活得快不快乐,跟别人看你的眼光没有半毛钱关系。可是我太脆弱,尽管骨子里自卑,可是对于被孤立这回事,着实难以接受,简单来说就是,这让我感到难堪,为了赶走这股难堪感,我几乎不给自己空暇的时间来胡思乱想。上课听讲,下课复习,我每天几乎就处于这样的状态。
江定对此感到很惊讶,因为平时都不敢在地理课上靠他太近的我居然主动写起了笔记,有不懂的就算觉得万分不好意思也会来问他。不知他知不知道,人在愤怒的时候爆发出的能量是无穷的,甚至可以做到很多平时想都不敢想的事。比如江定在体育课的时候会以各种各样的理由来催我打羽毛球,可我就是不去,但是自从卢妙妙莫名对我攻击之后,我虽然忐忑,却还是主动要求和卢妙妙对打。说实话,那还是我第一回摸羽毛球拍,但三个回合下来,卢妙妙一个球也没有接到。
好。换她来发球。我压球。她还是一个球都没接到。江定在一旁扬唇看我,然后朝我走来。我手抖得球拍都要掉在地上,他下意识地接住了球拍。他这才发现我全身都在颤抖着。他喊我笑笑,问我怎么了,然后直接背我去医务室。我不能解释清楚那是什么样的感受,但是我知道当我体内想要打败卢妙妙的愤怒耗尽时,先前理直气壮的底气也殆软了下来。所以说超人不能一直变身为超人,他的真身还是普通人。
我趴在江定背上,听他此起彼伏的喘气声,就在快到医务室门口时我才缓过来。其实我没事,我只是在打完球后的那一刻怯懦了。觉得自己太逞强。而逞强就像是作秀,作给别人看,被别人嘲笑。
“你放我下来吧,我没事。”我轻声说。
“都快到了,去看看吧。”他声音很急,也没有停下脚步。
“我不发抖了,我好了,我不看医生。”我继续说。
“为什么?”
“就是不想看医生。”
“不看也得看。”
“好,那我自己走。”
他放我下来。
我这才发现一路走来,有很多学生都在看我们。期间还有我们的数学老师用稀奇古怪的眼神盯着我俩,江定面不改色地说我脚崴了,脱臼了,身为同桌有义务帮我一把。
“为什么不想看医生?”他问。
“医生又不是万能的。”我说。
“世上有万能的东西吗?”他笑着问。
“钱啊。”我说。
他笑得更深了。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觉得自己被金钱毒害了。我讨厌不能挽回我爸爸生命的医生,讨厌可以抵押我爸爸生命的金钱。偏偏生活需要金钱。生活往往以你意想不到的方式跟你作对。
坐在医务室里,医生粗粗给我看了一下胳膊和腿,用光照了一下眼睑,慢慢说,“没什么大碍。”
我转头对江定说:“看吧,根本就没事。”
“来了也不能白来一趟。”他说。
结果他买了一盒云南白药创口贴,“以防万一。”他说,然后回去后将创口贴放在了我的课桌里。
回去的路上,我觉得非常不好意思。
他见我瞅了他半天,又扭扭捏捏不好意思开口,就弯出一抹笑,问,“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就说出来。”
我望着他,“那我就问了啊。”
“问。”
“你觉得我重不重?”
“什么?”
“这种不好意思的问题,为什么要让我重复第二遍?”
他耸耸肩,“我确实没听清。”
“你骗人。”
“我哪有。”他笑了起来。
我觉得更加不好意思了,但就是想要知道那个答案,“我是说,”我望着他,“你刚才背我的时候,有没有觉得我很重啊?”
“没有。”他回答得斩钉截铁。
我松了口气,觉得像是得到了某种安慰,又说,“那这盒创口贴我们俩用,你什么时候拿都可以。”
“好。”
“如果别的同学伤口流血了,我们给不给创口贴给他们?”
他笑着问我,“你想给吗?”
我低下头,觉得原来我其实也那样粗俗,但我实话实说,“有的同学当然可以给,可是有的就是不想给。”
江定眼睛亮亮地望着我,笑得有些狡猾,“想给的时候我们就给,不想给的时候我们就说用完了。如果有人看见我们又用了,就说新买的,怎么样?”
“就这么办。”我笑着说。
04.
这是往常的午休。查岗的老师走了之后,我又悄悄从趴着装睡的状态起来了。昨天是卢妙妙值日,她值日的时候我就照常午休,否则她会记我的名字。不是她值日的时候我就等半小时大家都熟睡之后起来算数学题记化学公式。有时我甚至希望天天都是卢妙妙值日,那样我就可以心安理得地照常午休,而没有我只要不努力就会被甩下去的罪恶感。
我一边默写公式一边打盹,江定睡在我旁边安静得像只懒洋洋的猫。这时是三月中旬,天气还不热,风从窗外吹进来,撩动了他额前的细碎的头发,露出两道浓眉,斜飞入鬓。我半撑着头侧望他,并没有感觉时间在流逝。我们上个学期没有多说几句话,可是现在却已经同桌两个多月,想想会让我觉得受宠若惊。我胡思乱想着,见他睡得迷迷糊糊,睫毛却忽然在翘动,我忙装作揉眼刚醒的样子,心却狂跳着。
“不睡吗?”他声音迷迷糊糊问。
“睡啊,刚刚书掉下去就醒了。”我小声回答他,然后若无其事地慢慢趴在桌上。过了一会儿我抬头看他,他动也没动,保持着刚才的动作面朝我又睡着了。
我狂跳的心慢慢恢复平稳,又觉得莫名心安。
我这么努力地维持自己整天不闲着的状态,就是为了看起来不让人觉得我是被孤立的,我不希望那种尴尬的场景被江定看在眼里,然后让他觉得我可怜。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察觉到了我几乎歇斯底里的伪装。他上周说要去我家,我哭了,他以为我是被吓哭的,实际上我是被急哭的。我妈妈找我谈话,问我想上什么样的高中,我这才觉得自己和江定的差距原来是那样的大。除却一切不可改变的外在因素来说,光谈我们的成绩就相差十万八千里,我知道这是横在我心中的梗。因为以后的我,会离江定越来越远。
这个时候,当我不能再坚持下去的时候,打盹的时候,我就觉得不能就这么轻易地放弃。这不是在和卢妙妙比武,也不是为了应付不久之后的期中考试,我是在对我的人生负责。我把这句话写在日记里,恍惚发现,自己一下子坚强不少,大胆不少。比如我敢和卢妙妙对抗,也敢直视江定的眼神,更敢承担被孤立的事实。
新的地理书调回学校之后,进行了一次小小的地理测验。那时我还是不敢和江定多说话,更别说看他的眼睛。但是他记的笔记就像是有魔法一样,我在考试的时候几乎全用上了,除了几个要算经纬度的我不会做,和几个开放式填写如何治理污水的方案没得满分之外,细细算下来,我也能得八十五分以上。我觉得很开心,觉得这卷子要收藏,然后带回家给我妈妈看。
最后卷子发下来,八十二分,虽然没有预期中的那样高,但是八九不离十,只是三分的区别,我已经很满足了。我头一回觉得胸腔里有什么气流像是荡气回肠一样令我感动。我仿佛看到了从江定身上散发出来的种种善意,就像当初林朵拉我走出阴暗一样充满了阳光。我无比郑重地喊江定的名字,然后跟他说谢谢,脸一分也没红,他被我的举动惊到,或许是这样,他才把那本做了笔记的书送给我,转而自己用新下发的。
“继续保持。”他看了看我的卷子,褐色的眸子里闪动着笑意,然后坐下来问我,“你怎么突然这么谢我?”
“我觉得就是有一种感觉似曾相识。”
“什么感觉?”
“被……被关心的感觉。”我想了想说。
他从桌子里拿出一个橙子放到我桌上,“给你吃。”
“为什么呢?”
“被关心的感觉很好。”
我想了想,忽然从书包里拿出一把水果刀,把橙子切成两半,“那分你一半,我也觉得被关心的感觉很好。”
他接过橙子,又把我手中的水果刀拿走,“刀太危险了,以后不要放在书包里。”
我又想起什么,从书包里拿出一个红苹果,说,“本来是要用来削皮的。”然后又拿回刀把苹果切成了两半,递给江定一半。
他忽然笑了,笑得眨眨眼,“好,池依笑,我也谢谢你,我们扯平了。”
自此之后,我和江定之间的关系,似乎有了微妙的变化。
05.
期中考试之前有运动会,要求班上每个女生至少参加一项比赛,实在不能参加的就留下来当拉拉队。因为相比别的班级来说,我们班的女生比男生少,所以每项运动几乎都要用到女生。我知道这次我必须得从参加运动会和参加拉拉队里挑一个,而不能以为躲得过去。
江定报了铅球和标枪,而我一直犹豫着。过了一会儿,我在心里做了一个决定,起身去填报名的项目,却被江定一把拉住衣角,“我已经帮你报了。”他说。
我瞪大眼望着他。
“你报了啊?”
“再不去报名,你就只能长跑了。比赛那天你就跑100米。”
“其实我原本不打算参加运动会的。”
他挑了挑眉,抬头望着我。
我解释说,“我打算参加拉拉队,”又很坚定地补充说,“我想锻炼锻炼。”
他笑得眼睛弯弯的,松下拉住我衣角的手。
但是事情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顺利。江定是班长,男生报名的单子在他这边,卢妙妙是学习委员,女生报名的单子在她这边。吃过晚饭后,我回到宿舍就发觉气氛不对。大家都集中坐在一块儿,见到我推门进来,目光就像激光一样刺在我身上,令我分外地不自在。卢妙妙就坐在中间,手中拿着报名单,脸上不是滋味。与此同时我脑中快速地翻转,这些日子和她相安无事没有过节,我并没有得罪她,就直接越过她坐到我的桌子前。她突然一拍桌子,将报名单拍在我的眼前,我杯中的水荡了又荡。
“江定说你报什么你就报什么,你多神气啊,净挑一些最轻松的项目,别人长跑就不辛苦吗?”她咄咄逼人问。
我说:“老师说想报什么项目就填什么项目,没有限制。”
“那你怎么不自己报?”
“别人帮我报也是一样的。”
“你不要脸!”
我立即站了起来,心中回荡着长长的不满。卢妙妙被我的举动吓一跳,退后了一步,说,“你那是什么眼神,看着就讨厌,我已经把你的名字划去了,写的米青,”说着把米青从人群中拉出来,推到我面前义正言辞地说,“米青身体素质没你好,100米短跑让给她,”大概是觉得有些过分,她顿了一下才有些底气不足说,“你跑女子3000。”
我看了米青一眼。我和她从没说过话。她瘦瘦的,腿跟竹竿一样细,和林朵身形很像,却和我一样内向。我没说话,半响才回,“我想参加拉拉队。”
卢妙妙一口回绝我:“不缺人,满了。”
我说:“跑3000之前我也可以当拉拉队。”
“你还是省省力气吧,省的晕倒了还让江定背你去医务室?”她尖牙利嘴地回,“这才是不要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