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边说着,他一边重新舀了一勺汤药送到纪姝澜的嘴边,近在咫尺的朱唇并没有就着饮下,只是稍稍动了动,吐出了一个字:“烫。”
梁仲胥心下微颤,身上的暖意也瞬间回升,他的心仿佛像是长了一对小翅膀,胡乱地扑腾了几下,他眼梢一动,声音略带宠溺道:“那我帮你吹一吹。”
第十三章
那日梁仲胥喂纪姝澜喝完了药,又看着她再次沉沉睡去才离开了纪国公府。
第二日一早,便又下起了雪。眼看就要到岁除,鹅毛似的雪片落到装点得一片火红的梁府里的,颇有些画龙点睛之意。
过节的氛围到了,可是府里的下人却总觉得差那么点意思。左不过是今年梁将军依然不回都中过年,梁府里便又只剩下梁夫人和梁公子两位主子。今年只能将就着这么过了,不过明年岁除境况大抵会不一样。
下人之间的耳报神一向十分灵通,自家少爷十七年来头一次与女子传出风言风语,前几日不但与那纪家大小姐同乘一马,昨日还亲自去纪府待了一整天,回来的时候都差点误了宵禁。旁人都看在眼里,郎情妾意,门当户对,今年这府里虽说同往年一般冷清,但以自家少爷的行事风格,明年岁除这梁府怕是会多一位少夫人,动作再快些,能添一位小主子那也不算稀奇。
雪下得又急又密,毫无停歇之意,廊下的积雪清扫不及,不消片刻便又积了薄薄得一层。
梁夫人将早已经准备好的几件崭新的棉袍和一封家信用包袱装好,便到廊下唤了个小厮将东西送去给长街上将要启程去南疆的马队。
下人领了主子的吩咐便转头隐入了茫茫雪色之中,梁夫人正要转身回屋,却听见廊下传来一阵咯吱咯吱踏雪而来的脚步声,她隔着雪帘,发现来人是德庆。
“给夫人请安。”
“你怎么从外面回来的?少爷呢?”
“少爷眼下就在阁中,方才纪府的人来了一趟,少爷命奴才出来瞧瞧。”
梁夫人心下生疑,可面上却不露痕迹,“鉴明那孩子有事?”
德庆微微一愣,小公爷怎会有事,能让自家主子真正牵挂不已的,如今怕是只有那位纪国公府的大小姐了,他尴尬一笑,回道:“小公爷无事,只是循例来问问,夫人请安心。”
梁夫人不疑有他,“那便好。”
德庆如蒙大赦,躬身送走夫人,迎着雪帘直往凌风阁而去。
铺天盖地的玉飞花肆无忌惮地落在大敞的明窗下,梁仲胥斜靠在临窗的软榻上,心不在焉地把玩着手中的九连环,更并未注意到靛蓝色锦袍上已经落了雪。
德庆推门而入,他倏忽坐起,德庆知道主子要问什么,一边行礼一边道:“纪国公府来的人说,他们家大小姐昨日睡下后并无什么异状,只是今日下了雪,加上昨日一番折腾,纪姑娘便有些咳嗽低热,想必是染了风寒。”
梁仲胥眉头一皱,嗯了一声,转而问道:“之前吩咐下去置办的园子可收拾妥当了?”
德庆俯首点头应道:“快了,也就在这一两日。”
“那便好。”
纪姝澜病了几天,一日三顿汤药不落,如今稍稍一走动,胃里便一阵恶寒,嘴里还频频泛苦。
偏偏母亲不让她吃太多蜜饯,说是会冲了药效,到时候免不了要多喝几副苦药。听了这话,她即使心里百般不愿,却也只能乖乖忍着。
今日午后,纪姝澜刚服下一剂,药效发作得厉害,她让服侍的人都退了下去,正歪在床边昏昏欲睡,却在迷迷糊糊间听到后窗被人缓缓推开,窗外的雪气也随之偷偷溜了进来。
那人的脚印落到屋里的瞬间,纪姝澜便已经清醒了大半,她眼皮一抬,随即便猛地坐了起来。
来人眼角眉梢都挂着晶亮亮的水汽,细密而又纤长的睫毛忽闪着,恰似蜻蜓掠水,柳叶扶风。
梁仲胥没有说话,只是带着他那抹无赖笑,缓步走向了她。
纪姝澜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还有些恼怒:“你来做什么?”
“来看看你的病好些了么。”
纪姝澜乜了他一眼,显然不认可他这一番说辞,“正经来探病的人怎么会翻窗而入。”
梁仲胥眉睫一挑,大方承认:“我同别人又不一样,自然不用走寻常路。”
纪姝澜想也没想,垂着眼问道:“你怎么不一样?”
面前的人目光璀璨,勾着唇凑近她幽幽地道:“我是阿澜的药,须得让我好好瞧一瞧你的病才能好……”
话音一落,纪姝澜这才明白过来他的不怀好意,羞怒之间,她抬手给了那人一记粉拳,“轻云说的没错,你就是个登徒子!”
梁仲胥轻啧一声,仔细回味了一下这个称呼,那表情看起来非但没有生气,似乎还颇为受用。
纪姝澜那一拳仿佛打在了棉花上,连声脆响都没听到,她一个侧身,面朝里帷,不想再给那人正眼瞧。
身后的人噙着笑不慌不忙,变戏法似的从后面拿出来了个物什,缓缓伸到她脸侧。
清朗的嗓音随即说道:“药苦,吃串糖葫芦能好受些。”
纪姝澜刚想拒绝他的讨好,可此刻正在胃里作威作福的汤药还是让她多瞧了一眼梁仲胥手里的糖葫芦。
他似乎是知道她心里在想些什么,没等她说话,便径直将糖葫芦塞到了她的手中。
“按时喝药,早日把身子养好,年节一过,我便带你去城郊沁园观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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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凤仪宫,来宜殿。
齐皇后屏退了宫人,还命人合上了前殿的门,她朝菊映使了一个眼色,而后独自拿起剪刀走向琉璃宫灯,一时间烛影摇曳,渐欲迷眼。
不多时,从后殿门传出了一阵密集而轻柔的脚步声,金石地砖上随即便映照出了一个虚晃的人影,瑟缩着朝齐皇后叩首问安。
“老妇恭请皇后娘娘万安。”
齐皇后行云流水般的动作稍稍一滞,她并未回头,只凝声问道:“年节将至,家里的布置可都安排妥帖了?”
那仆妇忙点头应道:“老妇清贫寒舍,怎敢劳动娘娘挂怀。”
“听说,你家二郎近几年正悬梁刺股,埋头苦读。本宫已派人给他寻了一位老学究,想必有朝一日必能摘得桂榜,题名高中。”
“多谢娘娘,老妇惶恐。”
“你也不必惶恐,毕竟从前在宫里,姜嬷嬷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不是么?”
姜氏心底残存的一丝侥幸因为齐皇后的这句话而彻底幻灭,她颤抖着声音,点头承认:“娘娘恕罪!奴婢知错了!”
齐皇后徐徐转过身,将剪刀交给菊映,她莲步轻移,走向跪在地上的那个人,微微倾身,将姜氏扶了起来。
她眉目温柔,却带着摄人心魂的气势,“姜嬷嬷何罪之有?”
她顿了顿,没有放开姜氏的手,反而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毓妃唯一的一丝血脉,是姜嬷嬷留住的,本宫合该道一声谢。”
姜氏的后脊冷汗涔涔,一张苍老的面孔瞬间便没有了血色,好半晌也说不出来一句囫囵话:“奴婢……奴婢……”
齐皇后瞧着她那紧张怯懦的神情,心下微叹。
她自觉不是一个善于磋磨人心的人,初初入宫做太子妃的时候,她的脾性就和外甥女纪姝雅一般。
只是后来,宫闱深锁,君情凉薄,夫妻渐渐离心,同床异梦。
父亲齐相离世之后,她所拥有的,便只剩下了皇后这个尊荣。
骄傲如厮,煊赫如厮,昔日棱角分明、鲜活灵动的相府嫡长女最后也只能向皇权和后位俯首称臣,被迫幻化成天下和后宫众人仰赖的一尊无悲无喜的泥菩萨。
就连皇帝都称赞,只有她才端得起母仪天下这四个字。
不知不觉间,她已守着这四个字,守着这座如贞洁牌坊一般的宫殿,过了大半辈子。
如今,她终于明白为何毓妃到最后会一心求死。
那不是赴死,而是解脱。
而那个侥幸活下来的小公主,若是能在宫外安然度过一生,才是毓妃最想看到的吧。
“本宫此番寻你,不是为了兴师问罪,只是想弄清楚当年的来龙去脉,毓妃是如何安排你们将公主换出去的,孩子又是怎么辗转到的楚州,以至于后来她刚入纪府又是什么情形。这些事情,身为公主的乳母,你必然十分清楚。”
看着面前那人将信将疑的神色,她笑了笑,接着道:“本宫此刻不是皇后,而是公主的嫡母,你大可放心,好好捋捋,将你所知晓的事无巨细地禀明便罢。”
姜氏抬头看向国母,她那双杏眼里映着长明灯的烛光,端端柔柔,逶迤进心底,防备也随之一点点被攻破,她后退半步,朝齐皇后再拜一礼,决定将一切和盘托出。
“其实本来侍奉毓妃娘娘待产的乳母不是奴婢,奴婢本来的身份是个稳婆,当年进宫是去天牢里给一个女死囚接生,结果那女子刚被用了重刑,生产之际又耗了许久,到最后一丝力气都没了,孩子在肚子里被憋的时间太久,生下来时已经没了气息,孩子的娘也随之咽了气。狱卒一看都死了,也没多问,只叫奴婢把那孩子带出宫随便埋了。”
“出宫的时候,碰巧遇上了在瑶华宫当差的堂姊,她问清原委便将奴婢带去见了毓妃娘娘,那死婴也一道被带进瑶华宫放入了冰室,两个时辰后,便听说毓妃娘娘胎动发作,就要生了。”
“奴婢当时刚刚生养了二郎,顿觉奇怪,看毓妃娘娘的状态怎么也得半个月之后才会有动静,何以会发作得这样急。后来听堂姊说,才知道毓妃是服了催产汤药,硬生生将孩子提早生了出来。”
“那夜一直折腾到了后半夜,毓妃娘娘产下了一位公主。”
“她紧接着便将奴婢叫到了身前,给了奴婢一袋子白花花的现银,她说奴婢出宫方便,拜托奴婢将公主带出宫去,京城已经不安全,她要奴婢把公主送到楚州纪小公爷处。”
“奴婢一介仆妇,人生路不熟,更何况还要带着刚出生的公主,娘娘便又给了奴婢一块印着海棠花的宫牌,她让奴婢出了宫就去都中路安坊找一个眉间到额心带长疤的屠夫,说他看了宫牌便会带着奴婢去楚州。”
“奴婢看毓妃娘娘的情形便也晓得自己领了个不得了也推拖不得的差事,只得应下,毓妃娘娘让医官将迷药交给奴婢,命奴婢给公主哺乳时让公主舔食了,那迷药能让人假死一个时辰,奴婢不敢耽搁,宵禁一过,便赶忙带着没了呼吸的小公主出了瑶华宫,幸好之前在天牢那一遭是过了明路的,所以沿途戍卫的盘查也算顺利。”
“奴婢出了宫门便直奔路安坊寻那个屠夫,找到了才知屠夫姓仇。”
齐皇后闻言眉头一皱,打断她:“姓仇?”
第十四章(已修)
齐皇后闻言眉头一皱,打断她:“姓仇?”
“是的娘娘,就是那个九吾仇氏,娘娘比奴婢博学不知多少倍,想必一定知道这个字作姓氏时的读音与平时不一样。”
她点点头,只是这样一个姓氏在都中实在是少见,又是与程家有关。可她不记得表兄家有仇氏旁支,就连他效力军中的时候也没听说过身边人有姓仇的。
她默念着这个姓氏,心头却渐渐浮现出了另一个人。
表兄程知洲身边有过一个骁勇善战的副将,军中无人不知,这位副将杀人不眨眼,只听名字便足够令敌人闻风丧胆。
齐皇后记得,那人姓邱,名邱冀。
后来在令表兄名震朝野的那场渭水之战中,这位邱副将战死沙场,以身殉国。
传言中,邱副将的尸首从战场上被抬回来的时候,从左眉到额心被乱刀砍了一道深深的口子,伤口狰狞可怖,见之无不动容。他的死引得军中士气高涨、同仇敌忾,势要为之报仇。
齐皇后心下了然,这位突然冒出来的“仇屠夫”,必有古怪。
她回过神,抬了抬手,示意姜氏接着说下去。
“仇屠夫见了宫牌,听完奴婢的话,二话没说便收拾行装同奴婢一同启程前往楚州。不得不说,那仇屠夫身上功夫了得,一路上,护得公主和奴婢安然无恙,甚至连只苍蝇都没能近得了公主的身。”
“我们一行三人到达楚州纪公爷所在之处,纪小公爷弄清来龙去脉之后接受了托孤,同时命奴婢继续做公主的乳母,公主也换了身份,成了纪国公府的大小姐。”
齐皇后忍不住接着问道:“那仇氏屠夫呢?”
“他到了楚州没过多少时日便拜别了纪公爷,往南边去了。”
“你确定他后来没有回都中,而是直接南下了?”
姜氏点点头以示确认。
齐皇后半阖着眼,知道线索断了,便转而问道:“后来回到纪国公府上又发生了什么?”
“奴婢陪大小姐在楚州没待多长时间,国公爷到底是男子,照顾大小姐虽说尽心,可总有疏漏的地方。大小姐在楚州病了几次之后,国公爷深觉这样下去不妥,于是修书一封传回纪府,同时命护卫护送大小姐和奴婢回了都中。”
“岂料回到都中后,先行知道消息的国公府大门紧闭,奴婢抱着五个月大的大小姐在门外跪了一整夜,第二日晨起,老国公爷心下不忍,命人开了门。可老夫人却发了话,大小姐可以进门,但是不准奴婢跟随。”
“奴婢没办法,便只能先将大小姐送了进去,因为放心不下,奴婢又在门口守了一日,当时纪府并无待哺孩童,却不见纪府传唤其他乳母,奴婢心下不安,只能传信给还在楚州的国公爷。”
“国公爷得了信便立刻赶了回来。他给了奴婢许多盘缠,命奴婢归家安置。大小姐在纪府也得以安身,这之后的事情,奴婢便没有再参与过。”
姜氏最后的话音轻飘飘地落下,恰时琉璃宫灯里的烛心将要燃尽,发出一声“噼啪”脆响。
齐皇后此刻脑中一片清明,缓缓点头。
殿内沉寂了半晌,她从鸾凤坐榻上起身,打开琉璃灯罩,吹熄了蜡烛。
一室昏暗,月影透过描龙画凤的雕栏落在金砖上,衬得鸾座前的人愈发清秀孤冷。
“菊映,今日本宫半个时辰前便已歇下,更不曾召见过什么人。”
菊映上前将姜氏搀扶起来,了然点头道:“奴婢明白。”
***
不知不觉,岁除宴已至。
不过除了皇亲国戚,其他在朝为官的人基本不会参加宫里的岁除宴,都是在自己府中热闹。
可这些热闹从来不属于梁仲胥。
已经记不清是第多少年梁将军没有在都中过年了,而与梁府交好的门第基本都是武将出身,年节又是各地防务需要加紧的时候,在都中的旧识并不多。所以对梁仲胥来说,岁除不岁除,年节不年节,其实并没太大所谓,他既没有要恭贺佳节的人,也不需要去应付别人的登门拜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