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仲胥勒马,停了下来,解释道:“马场风大,着实是有些冷,梁某便想着教你阿姐学骑马,既能强身健体,也能抵挡风寒。”
一边说着,他长腿侧收,跨步下马,作势就要将马上的人抱下来。
可马上的人一动不动,躲避着他的眼神,反而朝纪姝雅望去,目下之意是让妹妹帮自己下马。
纪姝雅拉着长音哦了一声,一边朝自家姐姐伸出手,一边笑着追问:“那阿姐学会了么?”
纪姝澜冷着脸,借着妹妹的扶持下了马,而后拉着她便往常春殿走,这才轻声吐出两个字:“没有。”
跟在身后的梁仲胥轻咳了一声,不自觉地偏过了头,不想正对上一旁的沈时谦似笑非笑的打量。他回以一记不示弱的眼神,示意那人收敛点。
今日这一遭下来,他突然改了主意,这辈子还长,学骑马这件事不急于一时,可以再等等。
至于等到何时……最起码等到她全身心接受自己。到那时,学会骑马的同时,说不定还可以学会点别的。
第十章
御马场游席将散,疏影园的游席也接近尾声,齐皇后端坐在常春殿接受众人的拜别,当看到梁家沈家二位公子随着纪家两位姑娘从御马场出来的时候,她不由得吃了一惊。
她飞快地整理神情,将心头的疑惑隐下,笑着同他们寒暄道:“今日玩得可尽兴?”
纪姝雅像只归巢的燕子飞到了齐皇后身边,“今日阿雅玩得甚是尽兴,多谢姨母!”
站在一旁的纪国公夫人面对此情此景面色也不是很好,她示意纪姝澜上前,吩咐道:“你的衣裳还在偏殿,快去取了,咱们拜别了娘娘便回府。”
纪姝澜自知母亲是有些生气了,她忙颔首应下,起身进偏殿迅速将换下的衣裳包好出来随母亲向皇后行礼拜别。
随后梁沈二位公子也行礼告了退。
殿内一时间没有了旁人,齐皇后暗自感慨皇帝点的鸳鸯谱眼看就要乱成一锅浆糊,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贴身侍女菊映突然从偏殿出来,手中拿着一个碧蓝色香囊。
“娘娘,奴婢在殿中发现了一个香囊,里面的东西奴婢打开查验过了没问题,想是国公夫人或者大小姐不小心落下的。”
齐皇后垂着眸瞧了一眼菊映交到自己手里的半开的香囊,只一瞬,不由地坐直身子,再次确认道:“这香囊里的东西你可是原封不动拿出来又放回去的?”
菊映眨了眨眼,肯定道:“自然是。”
齐皇后赶忙起身进了偏殿,菊映跟在身后有些不明所以,“娘娘,怎么了?”
“这香囊是在哪儿发现的?”
“就床榻边的软榻上,奴婢想着,应该是纪府大小姐换衣裳的时候落下的。”
齐皇后那张绮丽的脸猛的一白,她一边吩咐菊映关上殿门,一边颤抖着手从那香囊中拿出了一枚已经褪了色的海棠珠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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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棠无香,酷爱海棠的那位故人也已经很久没有入过齐皇后的梦了。
今夜皇帝差人传话,政务繁忙,便不来凤仪宫用膳了。齐皇后默然应下,只喝了半碗参汤,而后便命宫人卸下珠饰钗环,墨发如瀑,垂在身侧,齐皇后端坐在妆台前,若有所思。
菊映上前关切道:“娘娘,可要直接就寝?”
齐皇后摇了摇头,吩咐道:“帮我找一身素服,再梳个简单的盘髻,发钗就用那支并蒂海棠金钗。”
菊映虽不知皇后为何这样要求,但还是噤声帮她梳好了妆。
镜中人细细端详着自己的面庞,鬓间已经生了几缕白发,眼尾也在不知不觉间被岁月镌刻上了抹不去的痕迹,原来,她也已经变得越来越不像从前的自己了。
她放下手中的凤梳,轻声道:“备撵,去瑶华宫。”
菊映面色大变,忙跪地阻拦,“娘娘,若是让皇上知道了……”
齐皇后的步子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无妨,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本宫自有分寸。”
戌时二刻,凤仪宫的步撵稳稳当当地停在了瑶华宫前。
齐皇后屏退了随侍的宫人,只留菊映提着一盏宫灯走在前方为自己照路。
轻轻推开瑶华宫的门,那些被刻意封存的记忆便随着泛光的尘埃扑面而来。
那是十八年前,先帝驾崩,太子继位,她被封为皇后。
为了嘉奖有功之臣,皇帝在太液池旁举办秀女大选,扩充后宫。
莺莺燕燕一下子让后宫变得热闹了起来,人人都上赶着婉转承恩,除了这瑶华宫里的毓妃程妍初。
入宫前,她们是表姐妹,入宫后,她与自己共事一夫。
而她对她的称呼,也从“妍妹妹”变成了“毓妹妹”。
可是她知道,程妍初和这宫里的人都不一样。她心里没有皇帝,她真正爱的,是他的青梅竹马,当时的纪小公爷,现如今的纪国公,纪年帧。
新朝武状元的胞妹若是能嫁入纪国公府,倒真能成为一对人人欣羡的好姻缘。
只可惜,当时的纪年帧年轻气盛,而表妹也是个孤傲性子,一个不愿放下身段去追,另一个闭口不谈喜欢。
两个人就这样,一个进了宫成了皇帝宠妃,一个自请去了楚州历练,此生再也没有见过面。
在齐皇后的记忆中,程妍初一直都是骄傲克制的,她不会容许自己给别人添麻烦。
就连死的时候都是。
一年后,远赴西疆的程将军被传拥兵叛变,一代武状元、百年难遇的骁勇奇才被斩首于皇城永定门外。
皇帝命齐皇后将鸩酒端到瑶华宫的时候,毓妃刚刚产下一个女婴,齐皇后哭着上前抱住自己的表妹,可床榻上的女子表情出乎意料地漠然,仿佛满门被灭的不是她。
“不劳阿姐动手,我知道阿姐舍不得,定会帮我从中周旋,所以阿姐来之前我已经服了毒。烦请阿姐告知陛下,妾乃罪臣之后,不配入皇陵,更无需立碑设祭,只求阿姐帮我求陛下将妾的尸首送还本家,妾死生都是程家女儿,即使死后被万人指摘唾骂,妾也得去陪着阿耶阿娘还有阿哥。”
她镇静地说完这番话,而后指了指一旁闭着眼的婴孩,接着轻声道:“陛下准备的鸩酒里,是不是也有她的一份?”
当时的齐皇后还不到花信之年,对待死亡除了惊恐便是害怕。她脸上挂着泪,不敢摇头更不肯点头,只见程妍初勾着苍白的唇笑了笑,“阿姐不要为难,更不要为了我们去求情,以免连累自身。”
她转过头,看着床榻上的婴孩,不由得重重咳了两声,雪白的席榻霎时间落下了点点血渍,她闭着眼缓了缓神,接着冷声道:“我早知陛下会如此,是以这孩子一出生,便已经被我亲手掐死了。”
齐皇后骇然冲上前去探孩子的鼻息,气息全无,她慌乱地打开锦被,只见孩子细嫩的脖颈上附着刺目的红痕。
齐皇后只觉全身血液都已经被凝住,她回身攥着床榻上的人的胳膊,无助地哭诉道:“毓妹妹怎么如此狠心?!或许我们求求陛下,便还有转圜的余地!”
程妍初的唇角已经渗出了鲜血,她冷笑着抚上胸口,缓缓向后倒去,彻底闭上眼之前,她说了此生最后一句话:“可是一切早都已经来不及了……”
此后过去了许多年,程妍初也曾数度入过齐皇后的梦,梦里她总是身着一袭鹅黄色的软银轻罗海棠纹百合裙,站在瑶华宫那株巨大的海棠树下,冲着她浅笑嫣然。
毓妃去后,瑶华宫再也没有进过新人,齐皇后一直命人暗中照看,如今十七载已过,瑶华宫的海棠树也并未因为毓妃的离去而凋败,反而一年比一年开得茂盛。
梦中的毓妃无比真实,可齐皇后又总觉得仿佛缺了点什么,直到今日见到香囊里的珠花,她才惊觉,梦中的毓妃鬓发间,缺的就是这枚海棠珠花。
那珠花自她入宫起便一直戴着,后来也是毓妃不经意间提起,她才知道是未出阁前纪年帧所赠。毓妃离去之后,那枚珠花便不知所踪,自己收拾她的遗物时也并未发现它的踪迹。十七年后再得见,这株花居然到了纪年帧大女儿的手中,那纪姝澜的身份……
齐皇后沉声打量着瑶华宫里的一切,极力寻找着记忆中的蛛丝马迹。
毓妃离去后,死去的公主便随着毓妃的尸身一同送往了程氏宗祠,后来也是她亲眼看着她们母女二人与程氏满门一道葬入了墓园,这之间断不会有什么纰漏。而自己赶来瑶华宫的时候,毓妃头上并未着任何珠饰,那之后珠花也一直未现过身。所以,唯一可能的情况就是,在她带着人赶来瑶华宫之前,毓妃便已经事先暗中安排将刚生下来的孩子换了出去。
当时的情势万分危急,程家已无人,京中无人可托付,若想救下公主的性命,最稳妥的办法便是将这孩子送出帝都,而帝都之外的可托之人,除了远在南疆的程将军的恩师梁将军,距离最近的,便只有身处楚州的纪年帧。
而不久之后,与自己亲妹妹刚刚定下婚约的纪年帧突然修书一封禀明纪老公爷和老夫人,信中他称自己在楚州遇险,幸得一女子相救,两人暗生情愫,私定终身,不料孩子母亲难产而亡,如今只剩孤女,还请纪家和齐家能接纳这个孩子。
面对凭空而降的孙女,纪老夫人十分生气,不但拒绝给这孩子的娘任何名份,还将孩子的乳母驱逐出了纪府,打算让这孩子自生自灭。后来,纪年帧亲自回京跪求母亲,自家妹妹也明确表示可以接受这个突然冒出来的长女,这才稍稍平了纪老夫人的怒气,纪姝澜才得以顺利长到十七岁……
齐皇后揉着额角,长舒了一口气,当年桩桩件件可疑的事情均因为这枚珠花而变得明晰了起来,如今只差一个确切的人证来验证自己的猜想,这个人不仅需要知晓内情,还得守口如瓶,不会将事情泄露出去半分。
可十七年过去,程氏谋逆一案的相关人大半都不在了。这样一个人,又该去何处寻?
第十一章
纪氏母女三人出宫不久,皇后便命人将纪姝澜落下的香囊送了回来,正好被回府的纪年帧瞧见,他自然知道这香囊里放着阿澜母亲留给她的唯一一件遗物。
如今东西经了皇后的手,纪年帧不由得心下一沉,拉着前来送东西的小黄门好一番盘问,在确认皇后并未有任何其他吩咐和异状之后才命人将香囊给大小姐送了回去。
而眼下,纪府梅苑的畅风阁中,纪氏夫妇二人正焦心不已。
纪年帧眉头深锁,肃声说道:“要我说,阿澜还是少在人前露面的好。”
纪夫人理解丈夫的担忧,但仍说出了自己的顾虑:“可她一个姑娘家,小时候有婆母拦着,年纪小倒也没什么,正好避去锋芒,两全其美。可如今她已经长到十七岁,出落得亭亭玉立、有模有样,偏偏父母亲不张罗着替她议婚,还依然藏着她不肯让她在人前露面,公爷,您真的觉得这样是在保护她吗?”
纪夫人想起白日在常春殿里的一幕幕,脸色不由得更难看了些,“阿雅的婚事近来圣上有意无意提起,把阿澜晾在一边,旁人通过圣意便会揣测说咱们家大女儿有什么问题。”
纪年帧重重叹了一口气,坚持道:“可她的身份注定了她不能过多显于人前啊!万一被人发现破绽……”
还没等纪年帧说完,纪夫人便厉声打断道:“公爷在说什么妾身听不懂,阿澜就是我们的女儿,她没有别的身份。”
纪年帧看着自家夫人斩钉截铁的模样,惊觉这么多年来,到底是她在不知不觉间护了这个女儿颇多。而他却愈发畏首畏尾,全然没有了当时接受临终托孤的一腔孤勇。
他默默良久,沉声应道:“是,是我失言了,咱们养了她十七年,她就是这国公府里的长女,除此之外,再无别的身份,和鉴明、阿雅是一样的。”
纪年帧顿了顿,忽又想起了什么,接着问了一句,“你还记不记得,当时在崇山,那老道说过的话?”
“什么话?”
“本是天上金鸾凤,何故下界做凡雏”,纪年帧幽幽道出,引得纪夫人为他宽衣的动作一顿,“我总觉得,阿澜不止于如此,若有朝一日,圣上真的……阿澜怎么办?咱们又该怎么办?”
纪夫人听完这话倒笑了,“瞒了十七年的事情,早都已经无凭无据,圣上日理万机,何苦盯着一个庶女不放?”
她一边说着,一边帮纪年帧脱下朝服,又给他吃了颗定心丸:“公爷请安心,日后阿澜若是能说得一门好亲事,一切尘埃落定,这事便更没人提及了。阿澜不会有事,纪国公府更不会有事。”
一夜无事,第二日晨起,纪年帧已穿戴整齐,正要进宫。却听见门口响起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纪夫人开门一瞧,来人是兰苑的婢女碧云,见她面色慌张,纪夫人反应了一瞬,忙开口问道:“可是大小姐又做噩梦了?”。
碧云赶忙点了点头,随后又摇了摇头,颤抖着声音说道:“小姐从后半夜起便不知怎的了,一边睡一边哭,一直哭一直哭,奴婢们怎么都唤不醒,公爷夫人快去看看吧!”
不消片刻,纪国公府的主子们都到了兰苑芳芷阁。
请来的郎中被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颤颤巍巍地隔着层层帷帐给里面呓语不断的女子诊脉。
纪方诸沉声听着自家姐姐口中一会儿“陛下”,一会儿“阿胥”地喊着,不由得浑身一震,他猛地想起几日前梁仲胥来府上拜访时说的那番话。
当时的他言之凿凿,令他也不免动容。如今阿姐梦中所言,倒也是能与那小子的话一一匹配。
可面对过去,她为何连做梦都在哭,他们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
纪国公和纪夫人听着自家女儿口中所言,倒是生生惊出了一身冷汗。
这腔调怪异的“阿胥”倒还罢了,昨日马场那一幕许多人也是瞧见了的,阿澜和梁家那位公子同乘一马,或许女儿心里是有这位梁公子的。
可这夹杂其间的“陛下”又是怎么一回事?难不成她对自己的身世已经有所察觉了?
纪姝雅眼下倒是什么也顾不得,一边陪着自家阿姐哭,一边骂郎中:“你都诊了许久了,我阿姐的手都要被你诊麻了,你到底瞧出来了点儿毛病没?!”
那郎中被纪姝雅这么一吼,吓得直接跪在了地上,他一边抬手擦着额间的冷汗,一边道:“不是我无法诊出病症,只是大小姐的脉象实在是……”
郎中仅犹豫了一瞬,便听屋内的人异口同声道:“实在是什么?!”
“实在是与健康人无异啊!老夫觉得与其说大小姐是生了病,倒不如说……倒不如说这是邪气入体,中邪之症啊……老夫只能医病,不会除邪……国公爷和夫人还是尽早另寻高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