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仲胥话语间的试探和炽热让她又羞又慌,又惊又怒。他看向她的眼神里,也仿佛带着些莫名的情愫,箍着她的心绪涤荡万千,难诉难言。
他似是将她视为故人,可她深居闺阁十七载,自问平生从未见过这位梁家少爷。这之间,到底是哪儿出了差错?
床榻的女子眉间紧蹙,思绪在半睡半醒间游移。
第七章(已修)
不知不觉,天光渐亮,鸡鸣破晓,今日是梁仲胥随母亲二等郡公夫人进宫谢恩的日子。
梁府的灯从寅时便已经陆陆续续地亮了起来,下人忙碌着准备二位主子进宫的一应物件,只有梁仲胥的凌风阁无人敢惊动,眼看卯时已过半刻,朝会将散,梁夫人遣人叫了三四回,他才慢慢悠悠地从卧房里出来上了马车。
辰时三刻,梁府的马车到了皇城外宫门口。一行人下车乘轿,约莫半个多时辰过后,才到了帝王的起居殿前。
小黄门尖锐的通报声此起彼伏,震得梁仲胥耳朵疼,也让他有些恍惚。
不过片刻,皇帝身边贴身服侍的总管太监徐公公亲自出来将他们母子二人迎了进去。
金碧辉煌的大殿之内,皇帝端坐在鎏金龙椅上,悲喜不明。
梁夫人先行跪拜,梁仲胥跟着一同叩首问安,帝王清冷的嗓音落在耳畔,让人不由得浑身一凛。
“快快请起,师母不必如此拘礼。”
梁夫人随即表明来意:“陛下前几日恩赏,梁将军乃至梁府上下感念陛下厚爱,惶不敢受,自当鞠躬尽瘁,为国尽忠。将军征战于外,不能亲自谢恩,特嘱臣妇携犬子入宫叩谢圣恩,仰酬睿泽,皇恩浩荡。”
皇帝闻言轻叹了一口气道:“老师走了数月,朕心牵挂不已。前几日,鉴明那孩子负伤回京,着实是惊险,朕已经命人传话给老师,望他多多顾惜着自己的身子,过些时日,朕便将他召回来,待诸事定,便命他卸甲归朝,颐养天年,方不辜负先皇和圣祖的嘱托。”
先帝在世时,梁将军曾做过当今圣上的骑射老师,“老师”一称便延续至今。
“多谢陛下体恤挂怀,一切全凭陛下做主。”
帝王眉目一转,审视的目光落在了跪在一旁身穿玄色弹花暗纹袍服的男子的身上,“胥儿,今日怎的如此安静,可是身上不痛快?”
被点到名字的人忙抬起头,恭敬答道:“回陛下,臣无事。”
皇帝脸上浮现出一抹若有似无的笑,幽幽道:“身上无事,那便是心里有事了。”
“陛下,臣心里也无事。”
“哦?那朕这里倒是有一事要与胥儿商议。”
梁仲胥身形一滞,垂着头接着道:“陛下,臣的一切全仰赖陛下,‘商议’二字,臣实在是担当不起。”
“不是朝堂之事,是私事。”
梁仲胥心下一闪而过的了然,那日鉴明所言恐怕要落到实处了,他稳了稳心神,噤声俯首,倾耳聆听。
“皇后前几日召了纪家的二姑娘进宫叙旧,说起来,那姑娘比你小两岁,年纪相仿,你们二人又都是活泼舒朗的性子,门第也堪匹配,朕看着你们这几个孩子从小长到大,想着你年纪也不小了,成家立业之事,总得先完成一件,全一全你的孝心才是。你意下如何?”
梁仲胥唇角一抽,硬着头皮回道:“回陛下,臣……并不急于娶妻,还望陛下三思。”
帝王闻言面色未变,可说出来的话却准确地传达了他的态度:“又是这话!从前朕要给你个一官半职,你便推三阻四。朕如今要给你安排门亲事,依然是这一套说辞。”
梁夫人回头给了梁仲胥一记责备的眼神,忙回身替儿子找补,“陛下,这孩子被臣妇骄纵惯了,说话口无遮拦……”
梁夫人话还未说完,便被梁仲胥从中打断。
“臣无意忤逆陛下,只是……”梁仲胥顿了顿,脑海中迅速想出来了个周旋的理由,“臣虽说自小便与太子殿下、纪小公爷和沈侍郎玩在一处,国公爷家的二姑娘也与他们熟识,可陛下您是知道的,臣平日里最不爱的就是串门子,纪家二姑娘与臣从未见过面,贸然议婚,臣怕会辜负了这位二姑娘,更怕会伤了纪梁两家几代以来相互扶持的情分,还望陛下给臣一些时间,容臣二人相处一段时日再做定夺。”
皇帝沉声听完,过了许久才回应道:“哼!你小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别以为朕看不出来。不过既然你提出来了,左右年关将至,疏影园里的梅花开得甚好,旁边便是御马场,朕便命皇后设下冬宴,遍请朝中正三品以上官员未婚子侄女眷,这路朕给你铺好了,若敢不来仔细朕扒了你的皮!”
梁仲胥暗舒了一口气,轻快回道:“臣定不辜负陛下一番苦心。”
从起居殿里出来,梁仲胥脑中便开始浮想联翩。
“今日东御马场试马,本想同淑容妃一同前去,可朕看你身子还是虚弱,马场风大,故而还是让你留在愈安宫歇息吧。”
“朕今日选马,会替你也选一匹,选一匹性格温顺,体态中等的牝马,赶快把身子养好,朕教你骑马。”
沉浸在回忆中的男子不由得勾了勾唇,拜别了母亲之后,梁仲胥策马去了纪国公府。
纪方诸在床上养了几日,伤势已然好转了不少,可是太医还是谨慎嘱咐他不得轻易下榻走动,是以梁仲胥今日依然是在寝阁里见的他。
来人未及寒暄,开门见山道:“皇后娘娘设宴,你帮我个忙。”
这人什么时候开始对宫宴感兴趣了?
纪方诸隐下心头的疑惑,循声问道:“什么忙?”
“让你母亲带着你阿姐纪姝澜出席。”
聪慧如纪方诸,不会听不出来其中的猫腻,他抚着胸口缓缓从床榻上起身,走向梁仲胥。
“怎么回事?”
对面的人眉睫一挑,“今日我随母亲进宫谢恩,如你所言,圣上的确打算将你二妹许配给我。”
“那你是怎么回的?”
一袭玄色衣衫的男子眉眼含笑,徐徐答道:“我既没痛快应下来,也没彻底拒绝。”
不等面前的人追问,他接着说道:“我不会跟时谦争纪姝雅,但纪府跟梁府结为亲家,的确不失为一桩美谈。”
“所以……”
“所以,我要求娶的是你们纪国公府的长女,纪姝澜。”
纪方诸面上一闪而过的惊愕,“你是何时……”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做一个梦,梦里我是一国皇帝,而皇后,长着与纪姝澜一模一样的脸。至于我为何如此确定纪姝澜就是那梦中人……你长姐是不是有个随身携带的玉佩?”
“是。”
“前世我所住的金城宫,就摆着一方与那玉佩一模一样的纸鸢。我们曾一起养过一只兔子,那只兔子的名字也叫‘小乖’。前世的她与今世一样,偏爱碧蓝色的装扮。”
纪方诸闻言深吸了一口气,他垂下头,似乎是在认真辨别刚才那些话的真伪。
梁仲胥瞧着他犹豫的神情,乘胜追击:“不瞒你说,在这之前,我只知梦中情状,直到前几日我来府上探你的病偶然拾得玉佩,这才想起了所有的事情。昨日我约她见面,一番试探过后,我可以确认她已经完全记不得我了。”
他轻叹了一口气,有些心虚地接着道:“上一世我欠了她良多,这一世,我既然再次找到了她,便一定会好好补偿她。所以鉴明,我需要你帮帮我。”
纪方诸闻声抬眸凝着眼前的人,他抿了抿唇,试探般地说道:“长姐虽说出身不佳,可我父亲母亲待她视若己出。”
“我知道。”
“长姐自小长在闺中,性情脾气颇为沉静,想要获得她的芳心,怕是没有那么容易。”
“我知道。”
“你我也算是知根知底,若你日后能对她千般万般好,我自然是没有异议,但前提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梁仲胥闻言松了一口气,笑着点头,言辞恳切:“梁某求之不得。”
***
五日后,冬月二十三,皇城禁内疏影园的常春殿中,朝中三品以上子侄女眷齐聚一堂,恰似这园中梅花竞放,争奇斗艳。
纪姝澜和纪姝雅一左一右跟在纪国公夫人齐氏身后,落坐在齐皇后坐榻西侧。
“妹妹今日怎么来得晚了些?”
刚一落座,齐皇后便出言寒暄,绮丽而端庄的面庞露出些许嗔怪的意味。
“姨母莫怪阿娘,是我今日贪睡,故而晚了些。”
纪姝雅笑着忽闪着明眸凑近齐皇后,一边解释一边扯了扯皇后那金鸾银线勾勒而成的凤尾广袖,齐皇后忍俊不禁,不由得抬手捏了捏自家外甥女的脸。
视线一偏,齐皇后便瞧见了另一侧沉静端坐着的纪姝澜,笑言:“今日妹妹怎舍得把自家宝贝大女儿带出来了?”
还未等纪国公府人回话,银铃般的嗓音再度响起,“姨母,是我让阿姐出来的,她常在屋里待着,怕是都要闷坏了。”
齐皇后乜了纪姝雅一眼,轻斥道:“你这丫头,到哪儿都堵不上你这张叽叽喳喳的嘴!”
纪姝雅不满地撇了撇嘴,“今日姨母设宴,满朝的名门公子、豪门贵女都被请来了,那就让阿雅猜一猜,姨母这是想多促成几门好姻缘罢?”
齐皇后闻言笑得开怀,未置可否,“你个胆肥的小鬼头,如今都敢揣度你姨母的心思了!”
纪姝澜嘿嘿一笑,状似恳求般地朝齐皇后凑了凑,在她的耳畔小声说道:“姨母尽管张罗,只要把谦哥哥留给我就好。”
齐皇后的笑意猛地一收,眼底浮上一层暗色,羽睫低沉,回避着身旁人的打量,“可惜这事我做不了主,前几日听太子所言,你姨丈对你的婚事可是另有打算。”
纪姝雅闻言并未惊讶,她似乎早就知道,只追问了一句:“那姨母对阿雅的打算呢?”
齐皇后下颌一扬,拍了拍纪姝雅放于身侧的手,“本宫当然希望阿雅今后所嫁之人即为钟爱之人。”
“那阿雅就放心啦!”
齐皇后看着自家外甥女那狡黠的笑容,以为她又会出什么幺蛾子,赶忙劝道:“你可不要冲动!”
纪姝雅闻言笑得更加明媚,双眸弯似月钩,“姨母多虑了,阿雅不会做出格的事情的!”
第八章
话语间,受邀众人大都已经落座,午时将近,齐皇后出言说了几句场面话,便命人摆宴开席。
纪姝澜也是参加过几次宫里组织的这样盛大的宴会的,只是这一次,她总觉得有一束浓烈的目光追随着她,着实是令她有些不自在。可环顾场内,却并未发现有什么人在看自己。
皇后设宴,常春殿里的人都端着规矩,但这次来赴宴的多是少男少女,所以气氛到底轻快些,稀稀落落的谈论声之中,时不时会从隔壁传来几声骏马的嘶鸣。
半个时辰过后,饭席将散,游席开启,齐皇后设了两场游席,一场在疏影园内,一场在隔壁的御马场,众人可自由选择赏梅或是去隔壁观马。
正当此时,常春殿通往御马场的门突然打开了,一抹霁色的身影从对面款款而来。
纪姝澜定睛细瞧,愣在了当场。
那人在众人的眸光注视下朝皇后端坐的方向走来,风度翩翩,仪表堂堂,全然不似初见那般莽撞。
“臣梁仲胥拜见皇后娘娘。”
齐皇后眉目舒展,带着和蔼的笑,“摆午宴的时候没瞧见你,本宫还以为你今日又不肯露面了。”
“臣先去的御马场,不想误了时辰,还望娘娘恕罪。”
“无妨,今日本宫设宴,原就是想让你们这群孩子随心玩乐个痛快,我这边无事了,你们各自散了去逛罢。”
齐皇后这么一说,众人也便应声散去了,纪姝澜只觉此地不宜久留,便拉过妹妹询问道:“妹妹想去哪儿?”
纪姝雅噙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阿姐,我想去观马。”
“观马?你何曾对马感兴趣了?”
纪姝雅看着自家姐姐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目光灼灼道:“之前不感兴趣,但是现在不知怎的,特别感兴趣。”
纪姝澜余光一瞥,方才突然闯入殿中的人依旧站在原地未离开,目光仿佛也向这边投射过来,她不由得更慌乱了些,“那我同阿娘一道,去赏梅。”
“阿娘许久未进宫,姨母想念得紧,眼下早已经跟皇后娘娘去了偏殿叙旧,阿姐你就别去打搅了,乖乖跟着我去御马场吧!”
说着,纪姝雅拉起她的手就要走。
身后的人说什么也不肯动,她摇着头坚持道:“我自己去赏梅,也是可以的。”
岂料纪姝雅依然不放手,也不肯松口,“阿姐第一次来疏影园,自己一个人会迷路的,而且我有话要同阿姐讲,阿姐就随了我吧。”
话毕,还撒娇似的晃了晃自家阿姐的手,纪姝澜深吸了一口气,无可奈何地应了下来。
她们姐妹二人走在前面,梁仲胥就隔着十步距离跟在他们身后,纪姝雅状似没有注意到,拉着纪姝澜的手就往马场走去。
御马场占地比整个疏影园要大上许多,而且还连接着一片更宽阔的草场,绵延数里,一眼好似望不到边际,所以显得人影稀疏。
一匹匹良马虽被关在马厩中,却依然锁不住他们身上所显露出来的剽悍矫健的风姿。
可这些庞然大物看在纪姝澜的眼里,除了吓人还是吓人,她不由得紧攥着自家妹妹的手。
纪姝雅感觉到了身旁人的紧张,又不着痕迹地向后瞥了一眼,暗自一笑。
不多时,马场另一边,有一白衣少年骑马自草场徐徐而来,纪姝雅眼前一亮,挥手脆声喊道:“谦哥哥!我在这儿!”
纪姝澜循声望去,原来是沈时谦,她心下了然的同时又暗叫了一声不妙。
果不其然,她的好妹妹转头便要丢下她去找她的少年郎了。
“阿姐,你留在这儿替我打掩护,他们若是问起我,你就说我去更衣了,千万莫说实话呀!不然我会被娘打到皮开肉绽的!”
纪姝雅眉飞色舞地朝纪姝澜嘱托道,临走还不忘朝身后跟着的人招呼了一声,“今日之事,我们算是互帮互助了。你可要保护好我阿姐,待我回来,她要是不全须全尾的,我就告诉我哥,将你好好打一顿!”
梁仲胥笑着朝她作揖:“二小姐放心,即使是我出事,也定然不会让你阿姐出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