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夫人似是不想再听他的胡搅蛮缠,正色道:“你心里怎么想的,阿娘也奈何不了,但是昨日你去了纪府后,宫里来了人,这次你阿耶在南疆立了大功,圣上赏赐了许多东西,过几日,你必须得跟母亲进宫亲自谢恩。”
面对加官进爵,梁将军一向却之不受,所以皇帝便只能从金银赏赐上入手来抚恤功臣,久而久之,梁府虽说官运不济,可囊中富足,梁仲胥更可谓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香饽饽。
如今,梁将军虽不在都中,可梁府时刻处在舆论的风口浪尖之上,帝都各方势力虎视眈眈,都在等着看皇帝如何安排他这个在父亲光环下为所欲为多年的香饽饽。
梁仲胥心知此次进宫谢恩,注定不会像以前那么简单。
可他也抱定了主意不蹚朝廷这趟浑水,圣上总不能将刀架到他脖子上逼他从命,无论如何,总会有转圜的余地。
他无暇深想,因为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是明日,他要与缇兰重逢了。
梁仲胥眸色一沉,梁夫人以为他是将方才议论的事放在了心上,她轻舒了一口气,旋即又嘱咐了下人几句便回了自己阁中。
***
第二日,天朗气清,晴阳高照,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斗拱上的积雪已经化得差不多了,茆檐垂着融化后的雪水,滴滴答答地代替了更漏传入耳中。
梁仲胥由下人服侍着穿上了他昨日精心挑选的外袍,精神抖擞地出了房门。
片刻之后,梁府门口,身穿碧色墨兰团花暗纹直襟长袍、外披一袭月白貂绒大氅的梁家少爷跨步上马,身后的德庆也跟着一手拉紧缰绳,一手攥紧了一个颇大的兔笼子,他们主仆二人一前一后,直朝着合欢楼而去。
合欢楼周遭的商户和百姓都在犯嘀咕,今日不知是有什么贵客光降,一大早门口的揽客招牌就被撤了下去,大堂的门紧阖着,全然没了往日升腾喧嚣的艳狎场面。
不过无论是什么贵客,都拦不了那回回准时到如同应卯的梁家少爷听曲。
不多时,来应卯的人到了,他把马交给了德庆,而后接过了德庆手中的兔笼子,径直进了合欢楼。
看茶、拍手、奏曲,一连串的动作一气呵成,好似已经镌刻入灵魂。
对前世懵懂的时候,他也不知道为何自己一个未经□□的钢铁儿郎偏偏喜欢听这儿女欢爱的浓词俗曲。
当时他让人请戏班子,负责置办的下人问他有什么偏好,他自是没有任何偏好,可脑子里就是一直有一个声音在绕,还颇为好听,那声音腻在他的耳畔,没日没夜地给他讲故事。
如今他全明白了,那是上一世,缇兰在给他讲话本子。
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恰好应了上辈子他与缇兰生死相随的结局。
戏中人夙愿得偿,化蝶双飞;而他与缇兰,虽隔着轮回,竟也能再度重逢。
思及此,他凤眸微扬,笑得很满足,命运还是怜悯他的。
命运怜悯的是帝旭,可再世为人,纪姝澜却并不想怜悯梁仲胥。
此刻端坐在从纪国公府驶出的马车上的女子,正忐忑不安,她实在猜不到拾到玉佩的人为何要如此大费周章,她还不敢告诉阿耶阿娘。他们素来对自己的事情甚是紧张,若是让他们知道自己丢了玉蝶风筝佩,怕是又会惹出不小的风波,可若不拿回玉佩,自然也是不行的。
说来,那玉佩也并不是自小就戴在她身上,只是自记事起她便极容易被噩梦魇住,梦里总会出现一个掐她脖子的厉鬼,那厉鬼模样不明,手劲甚大,嘴里还不住地喊着:“你不是她!你是个赝品!”
她每每都是被禁锢着说不出一句话,反抗不得半分,只能硬生生地等着梦中的自己逐渐喘不过气,最后生死关头才能从噩梦中彻底清醒。
每做一次这样的噩梦,她便会莫名大病一场,不过一年,就已经被折磨得形销骨立。
阿耶阿娘心急如焚,大费周章地寻医问药,虽说能暂时缓解她的病症,于梦魇上却依然没有什么效验。
直到十岁那年,祖母辞世,她终于能亲自陪着阿娘去崇山的慈恩寺礼佛,下山的时候,遇见了一个跛脚老道,那老道瞧见她便不管不顾地拦住他们的去路,盯着自己来来回回看了许多遍,差点惹恼了阿娘。
正当纪夫人要发火,只见那老道眉眼一松,似笑非笑,轻摇着头感叹道:“本是天上金鸾凤,何故下界做凡雏?”
纪夫人一愣,忙问道:“大士此言何意?”
那老道霎时间端起了架子,捋着胡须摇头晃脑接着说道,“姻缘因缘,有因才有缘,只是种的因是恶因,便是再世为人怕是也难得善缘。”
纪夫人闻言神色一凛,好赖话她已经有了评判,只是纪家贵为皇亲国戚,皇家寺庙在前,实在不好与这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赖皮道士拉扯争辩。
她拉起身旁纪姝澜的手便要走,那老道却不依不饶,跟在他们身后穷追不舍道:“善信是否终日被噩梦纠缠?贫道或许有一法子可解。”
这次轮到纪姝澜脚步一顿,挽着纪夫人的手一滞。被挽的人自然也感觉到她的变化,纪姝澜偏身给了纪夫人一个默然的眼神,而后便回过头,朝那老道略略施礼。
“还请大士细细道来。”
老道变戏法似地从怀中拿出了一块玉佩,她犹豫着接到手里,细细端详了许久,这玉佩样式别致,既像风筝又像蝴蝶,上面似乎还刻着字,可她怎么也看不清。
老道似乎知道她接下来要问什么,接着道:“这玉佩必得时时戴着,不可长久离身,可暂时压制住那梦祟,只是善信此生所求所得,皆乃前尘遗事,若想根治,贫道爱莫能助,彻底解开之法全赖善信自悟。”
纪姝澜忍不住追问了一句:“若是解不开呢?”
老道勾唇,将拂尘一挥,转过身一瘸一拐地没入了山林深处,只留下了一句:“答案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众生皆苦,何必再自苦,姻缘聚散,天命难违,只望善信莫再强求。”
纪姝澜的心被猛地一揪,她深蹙着眉,看着手上的玉佩若有所思。
那道士说的并不是全无道理,就连她自己都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事情,可偏偏,连一星半点都想不起来。
第六章(已修)
思筹间,彩绸拍打窗棂的声音传入了耳中,其间还夹杂着鸢尾铃铛清脆的碰撞。
合欢楼到了。
自祖母离去,她再也不是以前只能待在阁中的笼中鸟,这寻芳街她也是来过不少次的,只是从未踏足过合欢楼。
约在这种烟花柳巷之地,想必看门小厮口中的梁公子定不是什么正经之徒,她下颌微动,睫毛半垂,将眼中的复杂神色尽数掩住,细若无骨的柔荑拨开窗牖上鸦青色的绉纱,只露出一条小缝。
纪姝澜轻声吩咐轻云:“一会儿命小厮去通报,你与他们一同去取便好,快去快回,切记不要与人冲撞,我在车里等着你们,拿回玉佩我们便去为小乖买新笼舍。”
轻云附耳听完,点头称是。
而这厢,眼尖的德庆打眼瞧着徐徐而来的马车上的灯笼一左一右写着两个大大的“纪”字,心里不由得大喜,脚下步子连连腾空,他轻快地绕进侧厅,凑到梁仲胥身旁,邀功似地向他报信:“少爷,您等的人到了!”
话音刚落,梁仲胥便“噌”地从坐塌上站了起来。
他下意识地开始整理衣襟和袖角,动作乍一瞧稳稳当当,可实际上,连德庆都看出来自家主子的手在微微颤抖。
梁仲胥长吁一口气,在心里暗暗给自己鼓了个劲儿,这才迈开步子朝外走去。
他自觉躲避着不敢看人不是男子汉大丈夫的做派,是以昂首阔步,目不斜视,直勾勾地朝门口等候的人看去。
可待看清来人,他心头所有想说的话便都被噎了下去。
一身丫鬟服上长着的是一张他从未见过的脸,那不是他的缇兰。
他这边乱着,对面早已经面带笑容朝他大方行礼,“想必这位就是梁公子了。”
他张张口,疑惑道:“你们是?”
“我们是纪国公府的人,我们家小姐得知公子拾得了她的玉佩,并约在此处将东西归还,特命奴婢和小厮来取。”
他有些没反应过来,反问道:“你们家小姐没来么?”
轻云在心里暗骂了一声登徒子,面上仍不漏声色地笑着谢道:“公子拾得玉佩,相与归还,我们家小姐自是感铭于心,只是男女有别,公子又贵人事多,今日不便多叨扰,奴婢取了玉佩便去向小姐复命,改日一定封礼入梁府致谢。”
面前的人丝毫不领情,“让你们家小姐自己来取,不然我不会给的。”
第二声登徒子应声落在轻云心里,微笑僵在脸上,她有些咬牙切齿地说道:“公子何必强人所难?”
“强人所难?”
梁仲胥暗笑这婢女不解风情,缇兰为何不见他他眼下不甚清楚,可左不过是还在生他的气,或者欲擒故纵玩弄他一番,见了面他哄哄便是,再不济给她咬两口、打几下,消了气也就都好了。
“方才还说要谢我,我不信你们家小姐是打算这么谢我?”
那婢女听了这话,脸色青一块白一块,煞是滑稽,他眉眼一弯,瞧着她转身出了门。
不消片刻,便见碧蓝色的缎地绣花百迭裙掠过门槛,朝他缓步而来。
他呼吸一滞,视线缓缓上移,碧蓝色烟罗裙之外罩着一袭妃色素云流岚披风,粉蓝相间,尽显女儿家的袅娜仪态。
细嫩的柔荑端端地交叠在一起,放在身前,虽然一动未动,可梁仲胥依然觉得她的手正在一寸一寸地撩拨自己的心弦。
可惜,她偏偏在头上戴了个帷帽,细密的绢纱仅将她的面庞勾勒出了一个大致的轮廓,纤长的颈项透过身后影影绰绰的光影印在绢纱上,若有似无,但极度彰显存在。
他喉结微动,这才想起来打招呼,“纪姑娘,梁某这厢有礼了。”
帷帽下的人似乎是笑了笑,他听见她柔声道:“多谢梁公子为民女寻得玉佩,今日赴约仓促,改日谢礼会悉数送入梁府。”
他那不是自己寻得的!分明是自己捡起来偷拿走的!轻云腹诽道,心里的第三声登徒子随着白眼一同浮现。
梁仲胥微微有些吃惊,她的嗓音与上一世一般无二,细软柔糯,殷殷入骨。可缇兰见到自己何曾如此生分过,莫非是隔着罩纱她看不清?
一边想着,他便朝她所在的方向凑了几步,面前的人也顺势后退,他眉睫一沉,“纪姑娘不记得我了?”
纪姝澜不知他话中的意思,只能如实回道:“鉴明是民女舍弟,梁公子与鉴明是挚友,是以民女对梁公子也算是有所耳闻。”
末了,她垂着眼又添了一句:“百闻不如一见,梁公子果然丰神俊朗,气度不凡。”
只是有所耳闻?梁仲胥有些哭笑不得。
他自知她可能会生气,会同他阴阳怪气一番,但从没想过她会不记得他。
可面前女子的一举一动不像是装的,她好像是真的不认识自己了。
梁仲胥突然有些泄气,他轻咳一声,“纪姑娘过誉了,梁某自觉与姑娘一见如故,姑娘的玉佩打造得好生精巧,可否将来历告知一二?”
哪有上来就问人家贴身之物的来由的啊?!
是以,第四声登徒子毫不犹豫地落在了轻云心里。
纪姝澜隐在帷帽下的浅笑一滞,一阵没来由的慌乱浮上了心头,她耐着性子回绝道:“只是小时候去庙里求的平安符,实在没什么特别的。”
梁仲胥却似没听出来她话语间的避讳,接着追问:“哪家寺庙?居然会有如此别致的样式。怕是天底下也找不出来第二块。”
纪姝澜不说话了,大厅内里里外外一干人被架在当场,梁仲胥像是故意让她下不来台,偏偏就要等到她的回复。
只听有人轻叹一声,细声回道:“得此玉佩的时候,民女年纪尚幼,是以记不得了。”
面前的人听了这话仿佛是有所受用,他微微侧身,做了个起“请”的手势,“既然来了,不知纪姑娘可愿与梁某听一出戏?权当是谢礼了。”
纪姝澜身旁的随从听了这话显然有些警惕,但他的话一时间也挑不出什么错。
面前的女子默了默,终是应了下来,“那就有劳梁公子带路。”
他带着她进了东侧厅,而后将身边人都遣到了侧厅门口,仅留他们二人入内观戏。
纪府的人一开始颇有微词,可大门敞开,他们家小姐好端端坐在椅榻上,平白也跑不了,遂只得作罢。
席间,梁仲胥一直在不着痕迹地打量身旁的女子,一曲《梁山伯与祝英台》唱罢,倒引得她潸然落泪。
可据他的观察,她落泪只是因为这故事曲折生动又感人,并未激起她任何关于过去的遐想。
她是真的将过去和他忘得一干二净。
不等他主动,纪姝澜便先行开口:“民女出来的太久了,家里人恐会放心不下,梁公子便将玉佩交还给民女,他日若有缘,与梁公子再叙。”
只见他点点头,低头从怀中拿出了玉佩,作势便要交还给她,正当她要伸手去拿,纤弱的柔荑却被猛然间伸过来的一只强韧有力的手握住了。
她下意识想要抽回,拉扯了半晌,不但手纹丝未动,她的额间还浸满了细细密密的汗。
至于是冷汗还是热汗早已无暇顾忌,她又羞又怒,最后只能出声谴责:“你?!民女自知与梁公子素无瓜葛,梁公子为何如此步步紧逼?”
那男子的唇角上扬地更甚,一脸无赖相,他顺势一扯,拉近了他们之间的距离,隔着沾染着淡淡兰花香的绢纱,他定定看向面前这张虽然欲盖弥彰可却令他魂牵梦萦了十多年的脸。
他的目光在她脸上流连了半晌,才松开了那女子的手,顺势将玉佩放回她的手心。
趁着她低头确认的间隙,他迅速凑近她的耳畔,温润的气息霎时间喷薄在女子脖颈间,又麻又痒。
她正下意识地要推开他,便听见那人贴在她耳畔浅声吟吟:“恰是因为对纪姑娘有情,实在是一片赤诚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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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序数九,瘦雪渐消,遥夕迢迢。
月辉透过雕花窗棂和薄雾帷帐落在荼白彩缬罗错纹锦被上,勾勒出柔柔的晕光。
床榻上的人辗转反侧,难以成眠。一闭上眼,眼前便是白日里那张越凑越近的脸。
一张棱角分明的面庞,凤眸微扬,方瞳点漆,薄唇皓齿,剑眉斜飞,写尽风流。
这样的男子,倒真是应了传言中那句:陌上公子世无双,一顾心驰意神往。
当然,这得在他没开口说话的时候。
白日他说出那句露骨的话之后,纪姝澜脑中犹如惊雷震荡,半晌都没回过神来,她后知后觉该抬手给这个风流公子一巴掌,却发现自己已经登上了回府的轿辇,手边还放着一只颇大的兔笼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