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霎时间就安静了下来,只剩下窗外风吹竹叶拍打着窗棂的声音,似是在替纪方诸点头回应。
为何要反复确认是嫡女而不是长女,是因为纪国公府嫡女的降生要比长女晚两年。
纪国公嫡女,纪姝雅,年方十五。
而纪国公长女,纪姝澜,年方十七。
那两年具体发生了何事,没多少人知道,只是大邕朝有条默认的规矩,家宅之中,若非正室患病,无法生育,那么府里的第一个孩子,必得是正室所生。
而纪国公长女纪姝澜,比嫡子纪方诸还大一岁,她的生母,是个连牌位都没能入祖宗祠堂的透明人。
传闻中这事是纪老夫人的安排。纪老夫人是先帝的胞兄忠王的女儿,未出阁前,是郡主娘娘,郡主下嫁,矜贵却是最丢不得的。所以纪老夫人生平最看中的就是脸面。
可纪姝澜的降生,在骄傲了一辈子的老夫人看来无疑是让人在背后戳纪国公府的脊梁骨,说他们纪国公府宠妾灭妻,主子持家无方。
所以只能亡羊补牢,留子去母。
当然,这只是坊间传言。虽说这位纪国公长女并不是纪夫人亲出,可许是因为顾惜她幼年丧母,纪公爷和纪夫人自始至终都没亏待过她,自纪老夫人离世后,她的日子过得是愈发地好了。这几年甚至曾与纪夫人和纪姝雅一同进宫面过圣,参加过年节宫宴。
因着她的身份,她在世人面前几乎没怎么露过面,人们只知道纪国公长女待人处事温柔谦卑,是个标准的大家闺秀。
至于纪姝雅,比之她的姐姐,这位纪国公嫡女的轶事就有趣多了,她性子活泼开朗,行事又颇为大胆张扬。即使是民间流传的话本子,也有不少故事原型取自于她。
纪姝雅的母亲,纪国公夫人,是当今皇后的胞妹,作为皇后的外甥女,纪姝雅在宫中来去自如,与皇后的儿子,自家表哥,当今太子自小玩在一处,更是早早便认识了身为太子伴读的沈时谦。
她在宫中经常闯祸,甚至在当今圣上也就是她的姨丈小憩的时候,拔过他的胡子。
这还不是最令人瞠目结舌的,让这位嫡小姐名扬帝都的惊世骇俗之举,是十岁那年,她为了与自己的表哥太子殿下争沈时谦写的一幅字,亲手将他推进了御湖里。
听说当时是纪国公爷亲自到圣上面前替自己女儿给太子殿下叩首赔罪,而后又将纪姝雅关在阁中思过半年才消了太子殿下的气。
说起她与太子殿下这对欢喜冤家,其实当今圣上和皇后是动过赐婚的念头的,可自御花园落水事件之后,纪姝雅心里的那个人到底是谁,大家也便心知肚明了。从此,再也没人提过这桩事,纪姝雅进宫的次数也少了许多。
纪国公府的两位小姐,一个喜静,一个好动,一个温柔娴静似晴日春水,而另一个鲜亮明媚如夏日飞花,如此天差地别的两个人,偏偏关系甚笃。
更有传言说,这二人生得竟似用了同一张脸,虽说不是一母所出,但只怕是孪生姐妹也未有如此相像的到底能有多像?梁仲胥也曾好奇过。
只是他向来对宫中的事不感兴趣,每到年节宫宴,他总会先行进宫谢恩,谢了恩便罢,从不久留。更不喜欢在王公贵族之间周旋,就连这纪国公府,他来过的次数用一只手也能数的过来,所以他连纪姝雅都未曾见过,更不要说那位深居简出的国公府长女。
皇帝近两年许是已经看出了他无意官场,对他的态度也冷淡了许多,可如今却冷不丁地要下道旨,命他娶一个他从未见过的女子。
他正想着,方才梦中那女子的身影却突然在脑中一晃而过。
这些年来,他做梦做得愈发勤了。梦里的地方他从未去过,最常出现的就是那个女子。
那女子的长相虽然算不得绝世无双,可仅远远一瞥,也不得不说她的容貌称得上是惊鸿照影,顾盼生辉。
印象最深的,是她长着的那双瑞凤眼,里面的东西干净无比,盈盈若水。
只是她的面色时而苍白无力,时而晦暗不明,总之,很少见她脸上有过笑意。
她最常穿的是一身烟蓝色流彩暗花云锦宫装,那样式瞧着与他进宫谢恩的时候,皇后身上穿着的别无二致。
他不知道她的名字,她总会自称“臣妾”,在梦里,她一直唤他“陛下”。
偶尔,也会叫一声“阿胥”。
只是那腔调有些怪,不似他阿娘唤他的时候顺耳。
***
“温言?”
他猛地从回忆中惊醒,一抬头,正对上纪方诸和沈时谦的眼睛。
他轻蔑的笑了一声,“我不管是谁下的旨,但这婚,我绝不会成。”
沈时谦眼神一滞,正好被梁仲胥看到,即使是在这种尴尬的情况下,他仍旧勾着唇角,不忘揶揄沈时谦:“夺人所爱,我成什么人了?”
一屋子人,此刻有两个人的脑子已经乱成了一团浆糊。倒是纪方诸难得地保持着清醒,“可过几日,圣旨便会到梁府,你难道要抗旨吗?”
梁仲胥听了这话,眼中的笑意愈发讽刺。
抗旨又如何?
只见他轻轻摇了摇头,没来由地问了一句:“你们相信这世上有前世么?”
纪、沈二人对视了一眼,眼神交流间,颇有些“这人脑子不太正常”的意思。
梁仲胥倒也没在乎,他垂下头,眼神陡然变得凌厉。
“上辈子,我可能坐过这世间最尊贵的位子,我本应该有最好的法子保护她,可我还是失败了。”
“什么最尊贵的位子?你要保护谁?什么失败了?仲胥,几月不见,你怎么愈发会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纪方诸担忧地看着他,百思不得其解。
红衣公子偏过头,长吁一口气,他摆摆手,留下一句“这事你们不用插手,我自有办法”,便阔步踏出了房门。
第三章
而这厢,竹苑入口,德庆和阿才正靠着院墙顺气。
德庆一边抚着胸口,一边随意地朝里头一望,这一望不要紧,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只见自家主子正疾步朝门口这边走来,面上的表情,显然是与里面的人相谈地不是很愉快。
来的路上他一边跑一边听阿才将来由说了个清楚,德庆心下不免疑惑,好好地探个病,难道还吵起架来了?
他心里犯着嘀咕,脚下的步子倒是丝毫没有犹豫,他赶忙迎上去,招呼道:“少爷,怎么就您自己出来了?”
只听见头顶的人冷哼一声,似乎是并不想回答他,他径直越过了他,接着往外走。
竹苑之外,是一条鹅卵石子路,路的尽头连接着一条颇长的廊道,需要拐过几个弯廊才能到国公府大门。
梁仲胥刚踏上廊道,便听见有一阵女声落在身后。
“小乖?小乖?”
“小乖,你在哪儿?再不出来我可就要生气了。”
他脚下猛地一顿,这声音,怎么如此熟悉。
小乖?这名字,他也好似在什么地方听到过。
他忙回过头,四下张望,企图找到那声音的来源。
可放眼望去,除了草木山石,哪有什么人?
紧随其后的德庆瞧着自己主子的这一番行为,倒是立刻明白了他的意图。
他顿了顿,会意道:“少爷,那声音好像是从廊道另一边传过来的,就是竹苑的对面。”
说话间,梁仲胥已经朝德庆所指的方向启步而去。
与靠近竹苑那侧的清冷不同,廊道另一侧种着各色各样的植物,只是时值深冬时节,花木已经凋谢了大半,刚刚下过一场雪,枯叶上覆的薄雪还未来得及化。
长藤铺了满地,叶子虽说已经落尽,可留下的枝干依然粗壮,那些枝干的这一端蜿蜒缠绕在廊柱上,而另一端,却绕过院墙,绵延进了另一方天地。
梁仲胥又上前了几步,朝里面望去,草木掩映间,那园子里开满了一簇簇墨兰花。
抬眼一瞧,门口的石匾上,刻着两个字:兰苑。
刚刚的女声再次从里面响起:“小乖,原来你在这儿,你的毛色和这雪是一样的,可不能再乱跑了,不然下次我真不敢保证还能在这雪地里找到你。”
梁仲胥想也没想,穿过长廊径直就往兰苑里走,德庆跟在身后一脸惊诧,忙轻声提醒:“少爷,那明显是闺中小姐住的地方!少爷?少爷!”
德庆内心无比绝望,可是他除了动动嘴皮子,什么也做不了,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面前那抹红色的背影进了兰苑,消失在了自己眼前。
梁仲胥踏进兰苑没走几步,便停下了。
他屏气凝神出神地凝着面前的场景,不远处的院墙下,一个女子身穿烟蓝色披风背对着他蹲在雪地上,手里举着一只雪白雪白的兔子,轻声安抚着。
一个声音在他的心底叫嚣着,下一秒,口随心动,他脱口而出:“你是谁?我好像认得你。”
话一出口,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惊诧。
他本不是个这么冒失的人,尤其是面对女子。
可惊诧过后,他的心里却安稳了不少,仿佛他本来就该这么说。
雪地上的女子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男声吓到了,她径直僵在原地一动未动。
直到院墙外,沈时谦的声音响起。
“温言?”
梁仲胥浑身一凛,如大梦方醒。
与此同时,那女子也迅速起身,她一手撑起披风遮住自己的脸,一手抱着那只兔子,快步朝兰园深处走去,顷刻间便隐进了兰园的假山后。
梁仲胥怔愣在原地,视线飘忽着,本打算就此离去,下一秒却被雪地上的一处吸引去了注意力。
他凑近一瞧,铺天盖地的洁白之上,安安静静地躺着一块同样洁白的玉佩,只是在阳光的映射之下,那玉佩显得更耀眼些。
他伸手将玉佩捡起,这才看清纹样,似乎是个蝴蝶佩,可再仔细端详端详,样式又与普通的蝴蝶佩有些许不同,反而更像个风筝。
而且上面似乎还刻着字,但是字实在太小,他看了好半晌,依旧看不清。
这东西,他仿佛仍是在哪儿见过。
蝴蝶,风筝,还有上面刻的字。
他的心中突然浮现出一瞬一闪而过的慌乱,赶忙再次低头,辨了半天,终于看清了那刻在最首的两个字:蕊黄。
“蕊黄无限当山额,宿妆隐笑纱窗隔。相见牡丹时,暂来还别离。”
他轻声的呢喃,与梦中那女子的声音重叠在一处。
梁仲胥心下猛地一震,眼前的视线也模糊了模糊。
他后知后觉地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与此同时,沈时谦已经走到了他身边。
“你做什么?神经兮兮的跑到这里来,而且你一个大男人,怎么倒吟起闺怨诗了?”
面前的人闻言缓缓睁开眼,见到他,梁仲胥却突然笑了起来,而且越笑越开怀。
只是这人虽然笑着,但眼眶却越来越红。
视线微微下移,只见他将攥着玉佩的手置于胸口,头越垂越低,笑声也愈来愈低,过了半晌,便没了声音。
他看不清梁仲胥此刻的面容,只能听见他闷声问道:“你常来国公府,兰园里,住着的是什么人?”
梁仲胥将玉佩从心口处拿下来,抬头看向沈时谦。
“我隐约记得听姝雅说起过,兰园仿佛是国公府长女,纪姝澜的居处。”
眼下明明是冬日,可站在这雪地里,梁仲胥却觉得,心上那已被冰封了十多年的荒原,开始慢慢化开了。
梁仲胥与沈时谦策马离开了国公府。
看门小厮远远瞧着,心里暗暗感慨终于送走了今日最后的两尊佛。
可没一会儿,马蹄声再次响起,看门小厮定睛一看,刚刚离去的那尊红衣佛又出现在了府门前。
他微微一愣,赶忙上前问可是落下了什么东西。
只见那位梁家少将军身骑骏马立在落日余晖里,绮丽的烟云在他的背后倏忽变幻,勾勒得他的身影愈发俊朗挺拔。
他唇角噙着一抹张扬的笑,朗声说道:“告诉你们家大小姐,若是还想找回她遗落的玉佩,后日午时,我在合欢楼戏台等她。”
***
兰苑暖阁,丫鬟轻云正忙着给自家小姐灌汤婆子。
还未来得及出门,便听见门口传来一阵骚动,她抬头一看,自家小姐慌慌张张地进了屋,面上带着一抹不正常的潮红。
纪姝澜未发一言,径直走到未合的明窗下,借助吹进来的阵阵冷风,她将手抚向心口平稳心绪,这才稍稍清醒了些。
“小姐,您怎么了?小乖找回来了么?”
轻云悄声走到她身前,将汤婆子放进了纪姝澜的怀里。
“找到了。”
方才发生的事情依旧萦绕在脑海中,她有些魂不守舍地答道。
轻云自然地接过她怀里的小乖,随后将那只兔子小心地放回了笼中。
“这笼子已经关不住它了,小姐,下次下人出府采买的时候,奴婢让他们带回来个再大点儿的笼子吧?”
轻云一边摆弄笼中的小乖,一边询问道,可听话的人却没有丝毫反应。
“小姐?”
纪姝澜眉心一跳,这才回过神,她犹豫着启口:“轻云,方才在园中,我遇到了一个陌生男子。”
“一个陌生男子?进了兰苑?”
“对,那时我刚找到小乖,他便出现在了我的身后,还说他认识我。”
轻云面色大变,愤愤道:“是谁家的登徒子?居然敢擅闯公侯小姐的闺阁!我要告诉公爷夫人去!”
纪姝澜静默了一瞬,出言阻止:“先别声张,我并未瞧见他长什么样子,他也没做什么过分的事。后来院外有人唤了他一声,我便赶忙趁机脱身。听着院墙外的声音,倒像是常来府上的沈公子,而且那人的名字,我听着也有些耳熟。他既是与沈公子一道,许是来探望鉴明的,偶然间迷了路吧。”
轻云撇了撇嘴,“要奴婢说,咱们家小公爷才不会与这等不顾男女大防的人深交。”
“轻云”,纪姝澜轻斥道:“你的性子怎么越来越像姝雅那丫头了?口不择言,哪日若是招出祸事来,可怎么好?”
“奴婢也就只是在您面前随口说说罢了,小姐莫恼。”
轻云一边堆了笑凑近她请罪,一边开始帮自家小姐解开披风。
可解着解着,轻云便发现不对劲了,“小姐,您随身带的玉蝶风筝佩呢?”
纪姝澜闻言往胸前一摸,穗子还有,可里面的玉佩却凭空消失了。
她心下立刻闪过一丝不好的念头,可还是抱着一丝希望沉声说道:“许是刚才跑的时候有些急,落在了园中。”
轻云忙道:“小姐,当初那老道士怎么说来着?这玉佩得时时戴着,万不可离身,才可保小姐此身长乐安稳,再也不用受那梦魇之苦,您怎么这么不小心……真的丢了可怎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