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边说着,她便随着纪姝澜往外去寻。
“哪里就有那么紧张了,左右我近日没出过园子,东西还能飞了不成?”
可一炷香过后,轻云站在光秃秃的雪地之上,绝望地道了一句:“小姐,这玉佩,怕是真的插上翅膀飞了……”
第四章
那玉佩,插上翅膀,飞进了梁府,入了梁家公子的梦。
无数个伏案批奏折的日夜,长明灯晃得人眼睛生疼。天光渐明,内侍伴着晨钟的敲击声鱼贯而入,他恍惚间抬起头,原来又是这样捱过了一夜。
今日朝中无事,一起子言官在耳边聒噪着斗嘴,他的耐心一点一点被消磨,莫名地,他想起了自己还是王爷的时候。
那时候紫簪还在,鉴明也不是自己的柏奚。七年间,自己常年征战在外,来去匆匆。可心里是踏实的,因为他知道奔赴前线总有鉴明陪他,而在王府,还有紫簪在等他。他那时候活得痛快肆意,甚至对未来抱有许多憧憬。
不似如今,他做了这万民归心的帝王,却日日想着怎么才能结束这了无生趣的一生。
好不容易散了朝,坐在步撵上,他阖眼皱眉揉着额角。
穆德庆凑过来,试探性地问道:“陛下,咱们是回金城宫呢?还是?”
穆德庆问他想去哪儿,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偌大的天启城,明明一砖一瓦都写着自己的名字,可怎么偏生找不出一个能让他暂且容身的归处。这四四方方冷冰冰的高墙只是将他牢牢地困在这里,他插翅难逃,恰似命运给他戴上的枷锁。
紫簪死后,年年岁岁仿佛已经失去了存在的意义,千日过似一日,一日漫长得又好像永无终时。他活的像个木僵人,无意求生,求死不能。
冷不丁地,一方纸鸢稳稳当当地飞进了怀中。
两个宫女慌里慌张地跑上前请罪,他并没听清她们口中说了什么。
注意力已经尽数被手上的纸鸢引去,这纸鸢做的真是别致,纹饰不像是大徵常见的样式,上面还赋词一首。
蕊黄无限当山额,宿妆隐笑纱窗隔。相见牡丹时,暂来还别离。
他在心里轻笑一声,如此心意坦诚的闺怨诗,看来做这纸鸢的人是个十足的痴情女子。
能被如此思慕的人,该有多幸福,他暗暗地想。
不得不承认,有那么一瞬,这份隐晦羞涩的情谊竟让他心生羡慕。
他鬼使神差般地命人将这纸鸢裱起来,却不想去取的路上遇到了俞安宫的婢女,她与内侍争执着,说那纸鸢是她们宫的娘娘做的。
是缇兰做的?
他侧耳听着,却并没发现自己唇角的笑意越来越明显。
缇兰慌慌张张赶来,轻斥着碧红向他请罪。那隐忍避讳的模样,与紫簪完全不同。
若是紫簪,她定会大大方方地认下来,再当着满宫人的面抱怨他近日冷落她,要他好好补偿她。
可缇兰不会,他甚至不能确定,这风筝上的词,是不是她写给自己的。
他突然就起了调笑的心思,勾着唇,吩咐道:“淑容妃真是玲珑心窍,你们遥相寄送来的这只纸鸢,朕收下了,朕也很久没见你了,他日得闲,会让你来金城宫伺候笔墨。”
这之后,他果真召她入金城宫,让她念折子,磨墨,甚至命她仿着自己的字迹批阅奏折。渐渐地,他觉得金城宫的夜晚仿佛也没那么难捱了。
一日,她竟困倦到伏案睡着,他盯了那个身影半晌,启步悄悄凑近,拿起朱笔在她脸上写写画画,画到最后,竟是画了只猫脸。
他看着那张被自己雕饰过的睡颜,笑得更加肆意。
穆德庆端着茶盏的步子顿在不远处,他微微抬头,只见皇帝手中拿着朱笔,含笑瞧着伏在案上的淑容妃。
他细瞧帝王的神情,不由得微惊,这样单纯而又放松的笑容,在文皇后离去后的年月里,实在不敢肖想与企及。
可这样的岁月静好,不久之后便被注辇来朝的使臣打破了。
帝旭坐在大殿之上,听特使蒲由马陈情,这特使穿得像模像样,可嘴里说出来的话却狗屁不如。
打着替国主和缇兰谢恩的旗号,一年报两次水灾,这是真当自己放不下紫簪、更因顾惜缇兰而昏聩到连是天灾还是人祸都分不清了吗?
他更没想到,缇兰会带着莲花糕来找他,甚至不惜扮作紫簪。
同样的紫衣,同样的妆饰,她嘴里学着紫簪唤他“阿旭”,可他的心里却没有得到丝毫安慰,反而觉得自己会被她折磨到如疯如魔。
双手被驱使着掐上她的脖颈,他恍惚间好像看到了她来到天启城之后,第一次面见他的时候。
“注辇珂洛尔提氏参见陛下。”
“大胆,你眼里只有朕!却又把皇后放于何处啊?!实在是放肆!难道你自以为还能获得这注辇部的持护?”
头戴皂纱的女子身形一滞,忙颤抖着声音再次行礼,“注辇珂洛尔提·缇兰参见陛下,参见皇后!”
他当时循声望去,就是这张脸,就是身下这张与紫簪长得一模一样的脸,报着自己的名讳,一字一句地提醒着他紫簪已经死了。
那时的缇兰明明还很清醒,那时大家都心知肚明,无论长得多么相像,缇兰就是缇兰。
可如今,他绝望地发现,原来连这个女人自己都接受了自己是姐姐的替身的现实,她似是心甘情愿委身于姐姐的光环之下,自然地借由这副皮相去为自己和母族争取利益。
那她自己呢?缇兰又该如何自处呢?缇兰的本心不会难过吗?
怎么会不难过呢?可既然难过,又怎么会容忍自己扮作她人?!
他恨,恨缇兰自以为是地扮作紫簪,恨自己事到如今却不自觉地在替缇兰鸣不平,更恨仪王之乱中活下来的人是自己。
残破的身体被千方百计地救了回来,可心已经死了,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行尸走肉般地活着,早难以自渡,更遑论拯救他人。而这份痛苦,既然她想尝,那便来吧。这条通往黄泉的路太黑太长,他无法救她出去,所以便只能拉着她一起沉沦。
他放任自己,命她日夜相对,一碗一碗的凉药灌下去,她终于是支撑不住倒下了,他在慌乱之中也逐渐看清了自己的心。
既然无辜,又怎堪此等折辱,既然在乎,又何必互相折磨。
他幡然醒悟,可终究是醒悟地太晚,她已经先于他放弃,放弃了追随他,更放弃了自己的性命。
缇兰固执地不肯喝药,醒着的时候也不肯多说一句话。很多时候,他瞧着病榻上的人,就像一朵还未完全盛放便已经接近枯萎的花,不争不抢地开在角落里,平静地接受着生死的安排。他甚至想,紫簪弥留之际,是否也是这样。
当初他没能救下紫簪,如今绝不会容许自己救不下缇兰。
崩漏之症像是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他崩溃地跪坐在她的床榻前,求她不要丢下自己。
那夜的事,即使过去了许久,可穆德庆一想起来,仍心有余悸,当时若是没有方海市,只怕这天启城的天便要塌了。
他守在她的床榻前,看她一点一点地好起来,直到她再度生龙活虎地站在自己面前。
这之后又发生了许多事,得知缇兰无法怀有身孕,鉴明被自己连累中毒,迫不得已纳方海市为斛珠夫人……
后来,鉴明被龙尾神救了回来,也与他解除了柏奚,可他却不想死了。
当初,他有多么企盼想与紫簪共赴黄泉,如今就有多么企盼能与缇兰白头偕老。
紫簪骄傲而明媚,她不会容许自己受委屈,甚至很多时候,都是她在替他做主。
可缇兰是个打碎牙齿和血吞的隐忍性子,没有他在身边为她撑腰,不知道暗地里又要多受多少磋磨和委屈。
缇兰怀上孩子的时候,他以为上苍终于舍得垂怜他们,可不曾想,那只是上天跟他们开的一个玩笑。
她怀着身孕被囚,他拼命设法营救,孩子早产,当时他正在为了她和他们的孩子浴血奋战。
都说人将死的时候,脑海中会闪现无数此生经历过的最幸福的时刻。
帝旭被乱箭穿心的时候,才知道这话一点不假。
孩子的第一声啼哭落入耳中,他只觉恍如隔世。缇兰拖着虚弱的身子扑到自己的怀里,替他挡下了又一波霜刀冷箭。
她说:“阿旭,没有阿旭,缇兰绝不独活。”
她还说:“阿旭,这一生有你,足矣。”
马场执手御马,雪夜拔簪敲竹,他说过回去便要封她为皇后。
过去的那些誓言化作一阵风掠过他的耳畔,到最后只剩下,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他抱着她逐渐冰冷的身体,缓缓抬头,只见夜色醉人,皎月如泓,可他眼中鲜血淋漓,满目疮痍,再也没有了从天黑捱到天亮的勇气。
长夜漫漫,哀鸿遍野。
大徵的太阳,再也不会升起了。
最后关头,他回顾这短暂而又痛苦的一生,竟然也经历过了许多电光火石般的幸福。
意识彻底消失之前,他脑海中出现的最后的画面,是一年前,他与缇兰在金城宫度过的那个原本无比平常的夜晚。
廊下微风过处,还带着丝丝凉意,身穿一袭紫衣的缇兰拿着一袭披风为他披上,看着他为小乖做新笼子。
他看着手中已经成型的笼子,轻叹了一声:“小白跟着柘榴离宫,我们再给小乖找个伴,不要让它像朕一样,终成孤家寡人。”
缇兰闻言摇着头,拉过他的手放到自己的脸上,柔声说道:“陛下是不会有成为孤家寡人的那一幕的,只要陛下愿意,缇兰会一直陪着您。”
“到何时?”
“到时间尽头。缇兰愿与陛下,一生一世,生死相随。”
当时他尽管以为她是在安慰自己,却还是很感动。
可上一世的他怎么忘记了,这丫头素来是脾气最倔的,誓言既出,她说到便定会做到。
黄泉路上,忘川河畔,她追随他而来,誓与他一同重入轮回。
分别之际,缇兰的表情出乎意料地释然,她只是郑重抬手,抚上他的脸颊,一寸一寸地摩挲着,从那对英挺斜飞的剑眉开始,到一双狭长多情的明眸,再到波澜起伏的琼鼻,最后将手停在了那张削薄轻抿的朱唇之上。
他情不自禁地凑近她,细细一嗅,恰似梦中的软玉温香。
没有丝毫犹豫地,他俯身吻上她,不是轻啄,也没有辗转深入,他的唇瓣紧紧贴着她的,只为感受她此刻的真实与温柔。
好半晌他才放开她,只见缇兰怔然一笑,她真诚启口:“下辈子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能再遇见陛下,更不知会是什么样的场景,但缇兰只希望陛下下辈子不要再如此生一般永失所爱,能得一人心,恩爱相携,直至终老。”
她最后说的一番话,像极了她的性子,不争不抢,不欲不求。
可对他来说,对她做下的那些错事,若只能用这短短几时的温存来偿还,怎么够?
所以这一世,他定会找到她。
到那时,没有替身,没有阴谋,一切的一切都只是为她而来,只因她是缇兰。
第五章
德庆觉得自家少爷今日很不正常。
因为他竟然安生在府里待了一天没有出去,还破天荒地去给夫人请了个早安。
夫人开心得不得了,专门到膳房亲手做了许多少爷爱吃的膳食送到了阁中。
可德庆却有些崩溃。
今日晨起,梁仲胥早早地便唤人进来侍候,见到德庆第一句话居然是:“去买个最大号的兔笼子。”
德庆猜不透自家主子的心思,只能马不停蹄地将东西买了回来。
而且德庆觉得主子看他的眼神不一样了,望向他的眼神里带上了莫名的笑意,甚至还有些许审视的意味,仿佛要把他整个人盯穿。
半晌过后,主子还若有所思地感慨道:“原来你年轻的时候是这副模样。”
德庆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但眼下他也没心思想这些了。
因为紧接着,梁仲胥便开始问他一些奇怪的问题。
比如“你觉得我现在脾气好不好?”
再比如“你心目中的好主子是我这样的么?”
德庆垂着头,大气不敢出,他不是不想回答这些问题,而是不能回答,且怎么答话都会越入雷池。
倒不如装聋。
“雷池”见他一副唯恐避之不及的模样,倒也没追问,只是轻嗤一声,末了说了句:“无趣!”
母亲的盛情实在难却,一桌子的珍馐美馔摆在眼前,梁仲胥却一点胃口都没有。
他按捺不下内心的激动和紧张,更不知明日再次见到她,该以什么样的方式开口。
昨日她唤那只兔子为小乖,身上还戴着玉蝶风筝佩,和前世一样喜欢碧蓝色的装扮,尽管没有亲眼看到她的脸,可他依旧可以确认,那就是他的缇兰。
“胥儿?”梁夫人打量着自己儿子似笑非笑的神情,疑惑着问道。
梁仲胥从回忆中抽身,随即拿起玉箸夹了一块鹅脯放入了口中,未及细品,便赶忙启口称赞:“母亲的厨艺愈发精进了,儿子真是有口福!”
梁夫人看着他眉色飞扬的夸张举动,自然知道他是在奉承,可心里却不自觉地因为这一番恭维之言而舒畅了不少。
她笑着指着他,佯装嗔怪道:“你呀!最会的就是这些嘴皮子上的功夫。若是能……”
“母亲,儿子突然想起来今日前街还有事,就先不陪母亲了!”
说着起身就要往外走,可身后的人不依不饶,就连叫住他的语气都变得凌厉了些。
“梁仲胥!”
被叫到名字的人脚步一顿,心下微叹,他一脸了无生望地回过头,沉声坐回了梁夫人身边。
“娘自知这么多年是过分骄纵了你,旁人议论句教子无方也是娘该受着的。只是如今你阿耶已过知天命的年纪,依然在外征战漂泊,刀剑无眼,胥儿,你真的忍心看他如此?”
梁仲胥额角一抽,低声抱怨了一句:“儿子即便是有这份心,眼下怕是也没法出这份力。”
“缘何不能?”
“纪兄与我兄弟多年,如今他在阿耶手下做得好好的,我何必横插一脚?”
梁夫人面色微凝,却仍旧耐着性子劝道:“梁家纪家是世交,你阿耶不过是稍加提点。鉴明那孩子如今圣眷正隆,日后也不愁仕途恒通,可胥儿你不一样。”
梁仲胥不解道:“我怎么不一样?”
梁夫人一脸恨铁不成钢地说道:“纪国公府,世代荫封,即便是日后不禄,可到底能承袭爵位,保下满门的荣华安稳。可我们梁家一家老幼的性命全系在你阿耶的军功上,若哪日他有个三长两短,梁家该如何自处,你想过没有?”
梁仲胥明白了母亲的真实意图,他抿了抿唇,状似安慰地回道:“母亲未免有些杞人忧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