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秋顺着他手指的地方看去,那一块地砖跟别的地砖不一样,颜色更浅一些,像是后来补上去的,“这里曾经被撬开过。”
“是的,神甫就是从这里钻出来,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
唐泰斯说道,他现在心情十分平静,有自己的崽子陪伴,那段痛苦的经历不是那么难以宣之于口,“感谢他,才有了今天的我,我们才会相遇。”
唐泰斯早已习惯在黑暗里视物,他看到身边青年眼神迷茫,从兜里掏出火柴点亮向导给他的油灯,昏暗的牢房被橘黄色的光晕照亮。
他拉着青年的手,手把手带着去辨识哪些文字是他留下来的,“这一年我已经认命,我发现我的记忆在褪色,我心里多了一种恐惧感,所以我便把自己记忆中最美好的事情写了下来。”
寄秋伸手拂去砖石上的青苔,她借着油灯的光读着这段文字,“十五岁,情窦初开,我们接吻了。”
“噢,你不需要读出来。”唐泰斯尴尬地说道,他脚趾抠地,想要把这段文字从墙上擦掉。
“好吧,那你继续讲,你还没有说神父后面教了你什么。”
寄秋坐了回去,胳膊肘搭在膝盖上撑起脑袋,“你后面那些东西都是他教你的吗?”
“有些是,有些是后面我请人教我的。”唐泰斯说道,他也坐了下来,跟青年讲述自己在监狱里度过的时光,尽可能把事情讲得有趣一些,“……有一天,我的餐食被老鼠吃了,最后我只能把它烤着吃了。”
“味道怎么样?”寄秋好奇地问道。
“还挺好吃的。”
“噗——”
唐泰斯站起身翻开破破烂烂的床板,然后从身后抽出匕首撬开一块地砖,“但愿它还在。”
寄秋凑了过去,看到下面竟然压着一沓布条,她拾起一根,上面还写着文字,“这是书?”
伊芙堡建立在礁石上,再好的纸张也会被湿气腐蚀,只有布片才能保留下来。
“是的,这是属于神甫的东西。”唐泰斯小心翼翼地吹去上面的泥土,他把一堆团在一起的布条整理好,并且排好顺序。
他们参观完监狱跟向导做了告别,便踏上游艇离开了这个地方,未来也不会回来。
“我们去马赛吗?”寄秋问道,她想到唐泰斯的父亲死后应该是葬在那里,“可以看看故人。”
“嗯,是的。我应该在我父亲的坟前做出解释,请求他的谅解。”
唐泰斯说道,他摸了摸青年的脑袋,“他如果还在的话,一定会很喜欢你的。”
“我也是这么认为的。”寄秋笑了笑说道。
两个人找到属于老唐泰斯的坟墓,十字架已经倒在地上,周围很多十字架都已经腐朽,上面留下蛀虫啃食的痕迹。
他们一齐修葺了一下老唐泰斯的坟墓,唐泰斯跪在他父亲门前,低声轻语了几句,最后将一束白百合放到墓前。
“好了,我们走吧。”唐泰斯领着青年离开了墓地,临走前给了守墓人一笔钱,嘱咐他看好老唐泰斯所在的那块区域。
“我明年还可以陪你来看爷爷,每一年我都可以陪你来。”寄秋温声说道。
寄秋终于明白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她心里最后一丝疑问也得到了解决。
“主人,那个唐格拉尔怎么处理他?”
雅各布问道,他接到自己前上司海盗头子罗吉・万帕的消息,已经捉住那个卷款逃走的银行家,把他关进了小黑屋。
“钱呢?”唐泰斯坐在办公室的沙发上,翻看着手里最新的报纸,上面写着有关于维尔福的事件。
“已经都吐出来了,他在路上花了一点,但比起全部的钱来说微不足道。”雅各布回答道,“他现在已经变成身无分文的穷光蛋了。”
“放他离开吧。”
雅各布神色诧异,他怀疑自己的主人是不是疯了,“放过他,您是认真的吗?!您忘了他所犯下的罪过吗?”
“爱德华・维尔福的死亡让我意识到自己的举止有些过界。”
唐泰斯轻轻叩打着桌面,他抬头看向天花板,“唐格拉尔最在乎的是钱,他把金钱看得比自己的命还要重要,让他变成一个穷光蛋就是最好的惩罚。”
“那这笔钱怎么处理呢?”雅各布想到那几百万法郎,他都眼馋了。
“一百万给万帕,一百万捐给社会的慈善机构,剩下的去建一座美术馆。”唐泰斯很快就把这笔钱分清楚了。
雅各布张了张嘴,他忍不住提出疑问,“您为什么不买一个现成的美术馆翻新一下呢?”
“我想给我儿子最好的,他值得一家独一无二的美术馆,记得请最好的建筑师。”
唐泰斯脑海里缓缓勾勒出一座美术馆的室内布局,他不懂得建筑方面的知识,尽可能去画下他心中美术馆的草图,“就按照这个建吧,先别告诉西蒙,我要在他生日那天给个惊喜。”
雅各布接过草图,看到几根挤在一起的线条,他仔细分辨了一下,原来是墙柱,‘看来确实得请最好的建筑师了。’
寄秋在画室默默选着自己送出去展览的画作,莫兰他们租的场地在巴黎市区边缘的待租美术馆里,地方不大,每个人展示的画作有限,她打算把那些野兽派画风的画拿去展出。
“怎么样?”寄秋拿着那张歌剧舞台表演的作品问弗雷斯特。
弗雷斯特神情纠结了一下,他看向青年身后那幅雪景图,“我觉得您身后那张更好看。”
画作里沾上白雪的玫瑰花枯枝透露着衰败的美感,让人心间一动。
寄秋扭过头,看了一眼拿起了雪景图旁边的咖啡馆画作,“这张?我觉得也挺好看的。”
弗雷斯特看着又黄又绿,没经过调色的颜料,心里哀叹,‘这比少爷手里那张还难看。’
第184章
寄秋刚踏入画展的大门,第一眼面对的就是正中央的巨幅风景画,很典型的巴比松画派。
这个画派在后世远远不如印象派出名,但却是印象派的启蒙之师。
十九世纪初期,巴黎恰好是古典主义画派和浪漫主义画派争得不可开交,有一群生性散漫的画家们不想参与两大画派的纷争,他们离开热闹的大城市,来到大自然气息浓厚的乡村开始创作。
他们所在的村庄位于巴黎郊外枫丹白露小镇,村庄的名字叫巴比松村,这个画派便因此得名。
“你能来我真的是太高兴了!”高瑟脸上带着笑容,走上前给寄秋一个大大的熊抱,“我原以为你会只把自己的画作送过来呢。”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青年画家神情带着一丝不解。
“这……你一定要做好被那些老古董批判的准备。”
高瑟掩饰地轻咳了一声,他环顾了四周,确定来宾都在看画展之后才压低声音说道,“你的画对于他们来说太超前了,言论难免会有些争议。”
“噢?”寄秋眨了眨眼睛,看了一下周围的人群。
此时一个穿着西装的中年男人从她身后走过,嘴里一边骂骂咧咧,“画的还不如我三岁的儿子,罗希脑子里到底想了什么?!”
寄秋扭头看着他的背影,挑了一下眉头,“他是巴黎画商?”
“呃……巴黎最有名的一位画商。”高瑟摩挲了一下自己下巴上的胡茬,他从脑子里搜罗出一点可怜的安慰语,“那些人的话不用太过在意,哪怕只有你自己在乎你的画,这幅画也是值得被展出。”
“啊,多谢。”寄秋无奈地耸了耸肩,她早就有心理准备,“你不带我去看看你的画吗?”
“你身后就是。”高瑟抬了抬下巴示意,他看到一个画商看了他的画一眼,后者皱巴了一下脸走了。
“看来我们待遇都一样。”寄秋忍不住笑了一下,高瑟展出的是一幅少女画像,然后看到下一幅画的时候脸僵了一下,“这是。”
“这是我们家打扫房间的女佣。”高瑟声音平淡地回答道。
寄秋端详了一下洁白无瑕的酮体,上面色彩丰富,从艺术角度来讲,确实是一幅不错的画作,她突然反应过来,“你太太什么反应?”
“噢,别提了。她跟我大吵了一架,自从这幅画完成后我们没说过一句话。”
高瑟重重叹了一口气,“我明明已经顺着她的心意把那个女佣换掉了。”
寄秋想到后世有个英国作家写了一本书,叫《月亮与六便士》,书里面的主人公原型好像就是高瑟,“你可以给她带束玫瑰花,请求她原谅你。”
高瑟皱着眉头摇头,“不,亲爱的罗希,我决定放弃这段婚姻。”
“哈?”寄秋被这个渣男发言哽住了,她眼里透露着不赞同,“家庭和艺术是可以共存的。”
“这些对我来说远远比不上我心中那条道路。”高瑟立马回道,他本性就是个浪子,从来不为女人停留,心里从未有过负责这个想法,他为了所谓的自由和梦想,愿意抛弃一切,哪怕是自己的生命。
“那你的孩子怎么办?”
“我打算把自己所有的钱财都留下来,然后带着颜料离开。”
寄秋觉得自己一口气被堵住,她甚至从高瑟身上找不到一个点去劝说,他除了画画之外,任何事情都不会放在眼里,都是可以抛弃的存在,他全身上下所有的情感都被倾注于作品当中。
但面对外界,施舍的感情少得可怜,可以称得上是冷酷自私的存在。
高瑟没有注意到寄秋的沉默,他自顾说着自己的话,“前几天文森特给我写了一封信,他想让我搬到普罗旺斯跟他一起居住,但我要去塔西提。”
寄秋从高瑟手中接过信,“文森特在阿尔勒定居下来了吗?”
“好像是的,他现在自己一个人住,你有空的话可以去陪陪他。”
高瑟难得透露出几分真心,他挠乱头顶的卷发,“他经常在信上说自己很孤独,要我的话,我巴不得没人打扰我,给我一个安静的地方让我创作。”
“是吗?他给我写信的时候都是在描述一些有趣的事情。”
寄秋打开信封扫了一眼,信很厚,看得出来文森特一直渴望跟人说话聊天。
“好吧,我明天动身去看看他。”她折起信放到口袋里。
高瑟见事情解决后,精神都放松了,他便去找另一位画家聊天了。
“我曾经也试图劝说过他。”莫兰的声音在寄秋身后响起。
寄秋转过身,看着穿着朴素的莫兰,“可他不会听进去的,谁都无法动摇他的决定。”
“是的。”莫兰耸了耸肩,“在艺术方面,他会维护每一个人心中的艺术,但在其他方面,都会表现得很冷漠。”
“我知道。”寄秋轻声回答道。
“对了,奥罗拉下个月订婚,你可以来参加她的订婚典礼吗?”莫兰迟疑了一下,还是做出邀请。
“我下个月有空,可以去的。”寄秋想到那个很有魅力的少女,她点了点头,“我会准备好礼物送给莫兰小姐。”
莫兰心不由得沉了一下,他很快又露出礼貌的微笑,“奥罗拉一定会很开心的。”
他知道自己的女儿爱慕着这位年少有为的画家,可惜他们家只是平民,而罗希先生是贵族,注定无法在一起。
为了避免自己的女儿深陷进去,他便让自己的妻子帮女儿物色合适的结婚对象。
奥罗拉知晓父母的意图后,彻底死心,她把青年赠予的珍珠项链埋葬在家门前那棵白杨树下,同时也埋葬了自己最初的悸动。
她从母亲介绍的人中选了一个商人的次子订婚,莫兰一家的窘况得到缓解。
画展结束后,寄秋回到家中,告诉唐泰斯自己想去普罗旺斯的想法,“我们轻装前往,只需要带上雅各布和弗雷斯特就好。”
“一切都听你的决定。”唐泰斯温和地说道,他想着那家美术馆正在施工,动静一天比一天大,让西蒙暂时离开一阵子也不错,“不过雅各布我有事情派给他做,我们带阿里去吧。”
“好啊,正好可以把猫和毛驴交给格罗西照顾。”寄秋沉思了一下同意了。
一行人乘坐火车前往普罗旺斯,寄秋坐着真皮沙发,她摸了一下车厢壁,“头等舱吗?”
“怎么?这是最早的一班头等舱了。”唐泰斯不希望自己的崽变得臭烘烘,放在独立包厢是最好的选择。
“这种包厢不应该早就预定完了吗?”
寄秋曾跟侦探老师蹭过一等车厢,票是提前四五天预定好的,还是拜托小职员走的后门。
“我用十倍的价格买下来了。”唐泰斯回答道。
寄秋感觉自己心又开始疼了,西蒙・罗希本性里的抠门冒了出来,“爸爸,这也太浪费钱了,你若是说了的话,我们可以晚一点再走的。”
“你不是很想见你的朋友吗?”
寄秋犹豫了一下,“……也不是那么想吧。”
他们抵达阿尔勒,寄秋正准备让弗雷斯特去找一家干净的旅馆,就被唐泰斯阻止了。
“我已经买了一座乡村别墅,我们可以去那里住。”
寄秋抽了一口气,她久违的感受到老父亲的大手笔,“那可真是太好了。”
在唐泰斯新买的那幢乡村别墅歇息一晚上后,寄秋就前往文森特给出的地址,她一眼就注意到那个显目的黄房子。
“他还跟以前一样啊。”寄秋想到文森特在巴黎租下的地方,她走到房子底下,下面有一个组木头桌椅,上面堆放着向日葵。
“看样子是新摘下了的。”寄秋拿起一束向日葵,擦掉花瓣上的露珠,“看来他最近的模特是这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