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〇四二
回寝宫的时候,白芷正端着药碗,一勺一勺地喂沈乘服下。
听到宫人通传,沈乘侧了侧头,正看到沈破和叶恭走了进来。
沈乘刚好有话要对沈破说,让白芷先回避一下。白芷不放心地看了一眼沈乘,将药碗放到一旁,嘱咐再三才离开。
叶恭也要走,沈破却牵住她的手,向她摇了摇头,示意她留下来陪他。
她的目光移向沈乘,见他没有异议,便后退一步,站在了沈破身后稍远一些的地方。
沈乘费力地撑起身子,想要坐起来,沈破连忙拿了个枕头,垫在他的背后。
他一开口,就是一句,“王兄,朕对不起你。”
亲兄弟之间,有什么对得起对不起的。
“我不过是出去了一趟,陛下怎么跟我生分了。”沈破见汤药剩下半碗,将药碗端了过来,递到沈乘面前,“先把药喝了。”
沈乘推开药碗,有气无力道,“刚刚李太医的话,朕都听到了。一定是朕做下了太多错事,老天才会这样惩罚朕。”
沈破见他说话费力,放下药碗后,劝说,“做错事的人不是你,你一直被蒙在鼓里,不知道纤云做了什么。你现在身子虚弱,先不要说话,好好休息。等你养好精神,我再来听你慢慢说。”
他起身欲走,被沈乘扯住了衣袖,要走,走不得,他只得折返回来,听沈乘继续说下去。
沈乘抬头,深邃的眸子里,闪着几点亮光。他迟疑片刻,说道,“王兄,纤云做的那些事,朕都知情。”
沈破和叶恭同时一愣,半晌回不过神来。
沈乘接着道,“早些年,父王和老师私交甚好,纤云得了特许,可以随意出入王宫。朕六岁那年,王兄去了陈国,朕身边的玩伴只剩下了纤云一个人。朕比纤云小两岁,喜欢跟在她后面,不管她做什么,朕看着都开心。”
“也许是孤独,也许是依赖,让朕对她产生了一种连朕自己都不明白的感情。可她眼里的人却只有王兄,她对朕的示好视若无睹。随着时间的推移,老师越来越没有争权夺势的心,纤云预感到了危机,想要找到更好的靠山,她将目标锁在了朕的身上。她趁朕不备,偷偷在茶水里下药,朕知道的,可是,朕还是饮下了那杯茶。朕想得到她,更想做她一辈子的依傍。”
“打那以后,纤云对朕亲密了些,连续几年,她没在朕的面前,提起王兄的事。朕以为,朕终于用真心打动了她,她再也不会想和王兄在一起。直到三年前,朕才发现,朕错了。”
“父王母后看朕和纤云走得亲近,王兄与陈国女君相交甚好,便想分别为我们定下亲事。朕以为这会是最好的结局,但是,朕从纤云的眼睛里,看到了怨恨和不甘。如果朕在察觉到纤云情绪反常的时候,就寸步不离地守在她身边,或许,她就没有机会对父王母后下手,事情也不会发展到现在的程度。”
“朕大概是疯了,发生了那样的事,心里想到的,不是为父王母后报仇,而是,怎样帮纤云逃过一劫。朕不敢告诉别人,只好去找老师商议。老师非常清楚,这件事无论如何是瞒不过王兄的,唯一可以一试的方法,就是为纤云顶罪。老师了解王兄的为人,王兄绝不会为难一个弱女子。他亲手布置了一切,甚至,交代了朕,要如何做,才能从王兄手中夺得王位。”
“王位,本来就该是王兄的。朕知道王兄待朕好,不会对王位起半点贪念,可是,如果朕不做王,将来事发之时,要如何保护纤云。”
“不是朕的东西,任朕如何强留,也终会离朕而去。纤云如此,王位亦是如此。”
沈乘从枕头下,取出一方红木锦盒,放在沈破面前,“朕已无余力处理朝政,以后,还望王兄多多费心。至于纤云,任由王兄处置,不必再顾虑朕了。”
按照锦盒的大小来看,里面装着的,应该是传国玉玺和禅位诏书。
那个锦盒里,飘出一阵若有似乎的药草香,味道极淡,却已经足够沈破辨别。
那是独活的味道,是刻在沈破心里,此生此世都无法消失的记忆。
沈破低头,扫了一眼锦盒里的两样东西。
看样子,沈乘是明白自己爱错了人,做错了事,打算将王位还给沈破。
虽然现在这个时候说那些话,似乎有些迟了,但是,只要愿意挽回,多迟都不算晚。
沈乘交代完一切,疲惫地闭上眼,侧头休息。
沈破坐在沈乘床前,目光定定地望着前方,不知在想些什么。
少时,他收回神思,伸手抓过了桌上的药碗,手背上的青筋一根根跳起,片刻后,只听咔嚓一声,细腻无暇的瓷碗在他手中碎成几片。
他选了一块锋利的瓷片,站起身,来到沈乘的身侧。
沈破要干什么?不会是因为知道了真相,想杀了沈乘为他的父王母后报仇吧?
真相,他早就猜到了,就算是沈乘现在才说,至多不过是因为亲耳听见,有些无法面对罢了,不至于因此迁怒于沈乘。
倘若他现在动手杀了沈乘,将来气消了,一定会后悔此时的冲动。
叶恭不能让他做出令他以后会后悔的事。
她一个健步冲过去,抓住了沈破的手腕,冲他摇了摇头,“不要!无论如何,他都是你的亲弟弟,血浓于水的亲人。”
“我知道。”沈破十分平静,镇定得有些吓人。
或许,他真的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不需要叶恭阻拦?
叶恭慢慢松开了手,眼睛紧紧盯着他的手,看着他每一步细微的动作。
沈破定了定神,伸出另外一只空闲的手,用瓷片在腕子上划开一道伤口,鲜血立时涌了出来,汇集在一起,一滴滴落下。
他将自己的手腕送到沈乘嘴边,以鲜血哺喂。
叶恭心下一惊,是谁告诉他,要这样救人的?
龙血确实可以使人长生,可问题是,沈破现在是凡人之躯,血液与常人无异,并不能对沈乘有丝毫帮助。除非他元神归位,恢复白龙原身,方能以自身经血供养。只要原身不死,就可予他人长生。若非原身,沈乘饮他多少血都是徒劳。
若是告诉沈破实话,叶恭几乎可以预见,他为了救人,定会毫不犹豫了断自己的性命。
这话绝不能说。
沈破发现没有效果,而自己的伤口开始慢慢止血,他果断用瓷片划开了第二道伤口,第三道伤口……
血越流越多,而沈破的脸色越来越苍白。
不能由着他胡来!
叶恭使了个定身诀,令沈破动弹不得,随后带他回了鲁国公府。
跟苏横要来纱布,叶恭一圈一圈,仔细为沈破包扎伤口。
久不说话的沈破,突然叹了口气,幽幽道,“他是我唯一的亲人,我本以为,我会走在他前面,谁知道,会变成现在这样。我不是一个好哥哥。”
“你尽力了,你对得起他了。”叶恭将纱布的两头系在一起,打了个结。
沈破活动了一下手指,伤口已经止血,不妨碍日常做事。他盯着伤口处的纱布,莫名笑了一声,不知是开心,还是在苦笑。他望向叶恭,平静道,“你应该看到了,那人的血可以救人性命,我的血不能。我不是那人的转世。阿恭,知道这个消息以后,你会不会觉得失望?”
原来,他先前的那一阵沉默,是在担心这个。按理说,他应该见过叶恭和那人的一世了。他们两人发乎情,止乎礼,没有半分逾矩,为何沈破还是耿耿于怀。
到现在,他甚至还在介意那人的事,他以为,叶恭和他在一起,跟那人有关系。
叶恭正要回答,眼角的余光留意到苏横在门外踱来踱去,似乎有事要禀报。她将已经到了嘴边的话,暂且咽了下去,喊了苏横进门。
苏横发现自己这次没有看到不该看的事,明显松了一口气。他在沈破面前一拱手,“殿下,尚服局司衣在门外候着了,要让他们进来吗?”
叶恭隐约记起,昨夜临睡前,沈破曾经说过,要带她见一个人,应该就是司衣了。
问题是,他突然传唤司衣来府里做什么。
沈破将衣袖翻下来,遮住手腕上的纱布,很快收起方才的情绪,换上寻常惯有的神色,“传。”
“稍等。”叶恭适时出言阻止,“沈破,你突然传召司衣,所为何事?”
“自然是为你我量体,便于以后做婚服。”
都这个时候了,沈破还要按照预定的时间,与叶恭成亲吗。虽说这是他们两个人的事,但是将来,史官少不了要用薄情的字眼写上几笔。叶恭不在乎自己成为一个祸国的红颜,却不忍沈破受自己所累,遭天下人诟病。
叶恭不确定地望了一眼沈破。
沈破的目光,在接触到叶恭眼神的一刻,迅速避开了。
是因为他刚刚告诉她,他不是那人,所以她犹豫了?还是,她一早就发现了,昨夜才会想要和他分开?
“大齐国势未稳,若是陛下病重的消息传出去,恐有不轨之人借机生事。你我的亲事如果此时取消或者延后,无异于印证了流言,再也瞒不住了。”沈破将双臂垂下,大袖遮住两手,便不会有人察觉他微微颤抖的手指,“在成亲之前,无论是哪一天,你后悔了,想要离开,我不会拦你。”
他本打算成亲后,和叶恭安安稳稳地过完后半生。但是,他对自己和沈乘的身体,心中有数,过不了多久,大齐将乱,人间将乱。届时,他没有闲情余力顾及私情,长痛不如短痛。
“当初,留我的人是你;现在,赶我走的人也是你。”叶恭攥紧了拳头,眼睛里流露出的目光逐渐变得冰冷,“沈破,你知不知道,你这样说话,会伤我的心?”
第43章 〇四三
叶恭量完衣,从鲁国公府出来,径直去了杜府。
门口有人把守,但他们拦得住人,拦不住叶恭。只消一个小小的法术,叶恭就避开守卫,出现在纤云的房间里。
窗户的地方遮着帘子,整个房间里十分昏暗,衣服和杂物扔得乱七八糟,又大又厚的棉被堆在床上,隆起一个人形,不时动一下,证明里面确实有人存在。
叶恭扯开帘子,向窗外望了一眼,回头朝被子里的人说,“虽说夏天过了,可是秋老虎的余威尚在。这么热的天,你窝在棉被里,不知道的人以为你不怕热,知道的人会以为你没脸见人呢。”
棉被掀开一角,一个枕头飞了出来,同时,纤云从被子里探出头来,“大胆奴婢,谁许你进……”
待她看清来人是叶恭后,惊得双目瞠圆,惨叫一声,重新躲进被子里,瑟瑟发抖。
“妖女,你来我这里干什么?上有天帝,下有龙王,你要是敢对我做什么,老天不会放过你的!”
现如今,天帝就是龙王,臭丫头投胎做了人,脑子也傻掉了。
叶恭笑了笑,“三界之中,千万种生灵,皆是我的晚辈。你说,我要是真对你做了什么,你是不是只能白白受着。”
棉被里没了声音。
叶恭走近纤云,伸手拉开棉被,露出纤云的脸来,“怕了?以前你趾高气昂的样子,哪里去了?”
纤云望向叶恭的眼睛里露着恐惧,脸色越来越差,全身都在颤抖。可她依然没有求饶,而是壮着胆子,顶撞对方,“你来这里,就是为了奚落我的吗?”
“对啊,多行不义必自毙,你终于栽在了自己手里,我就是为了看你现在惨兮兮的样子而来。”叶恭倒是坦然。
纤云从她的话里,瞬间联想到,当日她给沈破下药,结果偷鸡不成蚀把米,反倒被程野那个粗鲁的汉子占了便宜。
闹成现在这样,莫说没法和沈破在一起,想退一步,嫁给沈乘都不可能了。
纤云气得直咬牙,想要反驳,可是,又不知道如何开口。最后,只是气得涨红了脸,说不出一个字。
叶恭嘲讽完,看纤云哑口无言的模样,心里舒坦多了。她敛了笑意,“换了别家未出阁的姑娘,像你这般受了辱,怕是要寻短见的。而你,若不是沈破下令不许你外出,怕是早就跑到外面惹是生非了吧。”
“关你何事!”纤云牙关紧咬,怒目而视。
她越生气,叶恭心里越舒坦。
“我本来想给你指一条路,虽不能挽回你的错,至少可以让沈破对你稍微改观。既然你不需要,那我就不用说了。”
叶恭说完,起身就要离开。
纤云闻言,眼睛亮了一下,顾不得尚且酸痛的身子,从被子里爬出来,抓住了叶恭的衣角。
叶恭回头一望,看见纤云露在外面的半个肩膀,布满了淤青和齿痕。可想而知,她身体其他地方,该受了多少伤。
看样子,程野的体力不错,肾也挺好。
肾好,甚好,同音。
叶恭面色一凌,所以说,那天早晨,苏横说的“殿下甚好”,是这个意思。
难怪沈破羞红了脸。
呵,苏横,这笔账记上了,等回去,找个机会一起了结。
纤云低下头,恭顺了一些,“请你多多指点。”
总算是有了个求人的样子,叶恭还算满意。
叶恭将衣角从她手中抽出来,嫌恶地拂了拂,站到距离纤云远一些的地方,“沈破此生最大的愿望,就是想要这天下,我希望你能助他一臂之力。”
纤云目光黯淡了些,“我一个弱女子,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文,写不出锦绣文章安天下,武,想不出谋略计策定乾坤。我即便有心助他,也帮不上什么忙。”
倒是对自己很是了解,有自知之明。
“不,你齐国公主的身份,大有用处。”叶恭俯身,目光犀利,“程野与你一夜风流,虽说失了名节的人是你,但对他来说,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往大了说,甚至会影响齐国和楚国的关系,引发整个人界的战乱。”
又提起了这件事,纤云明明心里生气,却又没法发作,强耐下性子听叶恭说下去。
叶恭没在这事情上多费唇舌,迅速转到了正题上面,“程野虽是楚王之子,但身份尴尬,一直没什么地位。我见他对你,倒是有几分兴趣,估计很快就会提亲。到时,有齐国这个亲家,就连楚王也不得不高看他一眼。”
“你要我嫁给程野那个莽夫?”纤云没法继续听下去了,打断她的话,“如果我嫁给了别人,那我让破哥哥对我改观,又有何用?你表面上是劝我为了破哥哥,实际上,还不是想着,等我远嫁后,你自己独占他!”
天后的真身虽是鲛人,但论修为、论声望、论谋略,都是女中豪杰、人中龙凤,怎么会有纤云这么蠢的一个外甥女。
叶恭强忍着心中的不适,继续给她解释清楚,“你不需要嫁给程野,只要答应他的提亲,随他走一趟楚国便可。我会让苏横安排人手,混进送亲的队伍里,只要中途不出意外,顺利到达楚国的大都,你的任务就算完成了。到时候,你和程野现在的丑事,就会变成为国牺牲,你说,沈破会不会对你好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