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小芫妹妹
夜色下的小院宁静清幽,带着一缕缕淡淡檀香的清风从大殿后方吹过,油患子树的倒影被月华投射到地上,如纵横交错的网格。沈丘站在一地的网格里,周身如被一张无形的网所束缚,一动也动弹不得。
昙玄搬了两把小凳子过来放在他们面前,指指其中一把道:“坐。”
沈丘咬着嘴皮慢慢坐下去,头深深地埋在胸口,一言不发。
昙玄撩了撩僧衣也坐下来,这时一阵晚风吹过,拂起他宽大的衣袂,一股幽沉的檀香气息从他身上飘了过来,沈丘闻着那味道感觉心静了一些,过了会儿张口问道:“昙玄师傅,你,你想跟我说什么?”
昙玄抬头看了会儿天上的月亮,一摆衣袖,悠然闲适的说道:“今晚的月色很美,对吗?”
沈丘当下正被那些烦心事搅得心情郁郁,突听昙玄无厘头的一问,顿时便有些摸不着头脑。
他“啊”了声,露着深深的疑惑:“昙玄师傅,你,你说什么呀?”
昙玄的眼睛还在瞧着月亮,闻言又道:“人这一生只有孩提时的日子是最快乐无忧的,长大后人就会有许多心事,很多时候无人诉说,也无法哭泣,大人们便只能经常抬头看看天,看看月亮来抒发内心的孤寂、悲伤或是思念。”
沈丘沉默,对于昙玄说的话七岁的他还不太懂。不过昙玄倒是不介意,自顾自说道:“贫僧和你娘刚认识的时候她被她叔叔卖到了龙章村,龙章村的村民买她做祭品要投进望龙河,那时候贫僧听了她的事只觉得她可怜,也为这些村民们的愚昧无知而感到气愤,是以把寺庙里唯一值钱的画卖了救下了她,然后便把她带回了寺庙……”
“这些我听过了。”沈丘挠挠头说了一句。关于他们的事,沈丘总是有意无意的听人谈起,他已经听过很多遍了。
“你听过了是嘛,没关系,就当今夜贫僧闲来无事回忆一下往昔吧,你可愿意浪费些时间再往下听一听?”昙玄终于看向了他,问。
沈丘无言,过了会后点了点头:“可以。”
昙玄便又接下去讲他和沈舒云的事,他们从最开始的朋友,到后来的相互爱慕,到成婚,到一起抵抗众人的流言蜚语,到决定不要孩子,到后来无意中收养了他。
昙玄讲到收养他的时候,沈丘的耳朵竖了起来,凝神细细听他说了事情的前后缘由,沈丘的脸色便由最开始的沉重变得愈来愈白。
昙玄停下了话头,伸手搭在了他的肩上紧紧握了握他,一双纯净的眼睛里透着满满的心疼和坚定,然后沈丘听见他说道:“丘儿,今日告诉你这些不是为了让你妄自菲薄,也不是让你自暴自弃,而是希望你能像我和你娘一样学会看淡,学会忍受。贫僧知道这对于你一个七岁的孩子来说非常难,但贫僧相信你可以,因为你是贫僧和你娘看着长大的孩子,也是佛祖看着长大的孩子,只要你心不为之所动,自然不会为他人的言语所伤。”
沈丘听罢,极慢极慢的抬起头,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仿佛耗尽了他所有的心力,他那双黑黝黝的眼睛里似乎有晶亮的东西在流动。
“昙玄师傅,你怎么知道的?”他问。
昙玄不以为然的一笑,想了想道:“大概是算的吧!”
沈丘瘪了瘪嘴,忽然“哇”地一声就扑进他怀里哭了起来。
昙玄搂着他,轻轻拍打着脊背安抚,末了似想到了什么般又笑了起来,道:“不愧是你娘带大的孩子,你这行为脾性倒是和你娘如出一辙。”
沈丘在他怀里哭了好一会儿,哭得眼睛都红了才起身。昙玄从袖子里拿出巾子递给他,趁着他擦眼泪之际抬头看了看月色,而后轻笑着说道:“好了,哭完了就快回房去睡吧,明日还要早起去学堂,你娘给你买的布袋子我明早挂在你门口,一打开门就能看到,明日上学堂时记得拿,莫要忘了。”
沈丘撅了噘嘴,嘴里嘟囔了几句,而后终于点头,道了声“哦”便起身回屋去了。
次日。
沈丘早早便起了床刷牙洗漱吃早饭,吃完早饭提了门口挂着的布袋子去学堂了。
他们的学堂设在李家村的隔壁村一个教书先生家的竹房子里,竹房子很大,是以沈丘的同学也很多,粗摸数了数有二十来个,都是和他同龄的小孩子,其中和他同村的就有七八个。
沈丘在这一众小孩中发现了一个皮肤白皙,长得像葡萄一样晶莹水嫩的小女孩,小女孩看着有五六岁,扎着两个羊角辫儿,笑起来脸颊上有两个甜甜的酒窝,特别灵动可爱。
他的眼睛跟着亮了起来,本来还在发愁自己坐哪个位置,看见了小女孩后沈丘想也不想就直奔她旁边的空位置走去,而后不管不顾的一屁股占住。
小女孩自然也看见了他,顿时高兴地朝他叫了一句,沈丘的脸霎时就红了,不好意思的挠了挠脑袋,一句“小芫妹妹”还没叫出口,一张熟悉的人脸又出现在他面前。
“丘儿弟弟,你也来啦!”一个十一二岁的小伙子在窗户旁朝他使劲地挥了挥手,沈丘忙“哎”了一声,兴奋地小跑了过去,“贤哥哥,怎么你也来了,是来送小芫妹妹上学堂么?”
贤儿嗯了嗯,拍着他的肩膀笑了笑,说:“是来送她上学堂,也来给她送饭,这小丫头啊做事冒冒失失的,这不刚才连午饭也忘拿了,娘叫我送给她送来!”
说着贤儿把饭塞给了沈丘,又笑,说:“正好你和她同桌,就帮哥带给她好了,我就不进去了,家里还有事儿呢。”
沈丘忙点了点头,答应下来,而后又同贤儿说了会话,随即便提着午饭进来拿给了小芫。
两人坐定,不一会儿先生便从门口走了进来,热热闹闹的说话声一下子就戛然而止,二十来个小孩子立马都在自己位子上坐定,然后开始了第一天的课程。
第一天学的是识字。
老先生给大家发了一本《三字经》,一个字一个字带着孩子们念,沈丘和小芫跟着大家一起足足念了近半个时辰,座上的老先生一拍手里的木板,第一天的第一堂课便这样上完了。
课间休息时分,沈丘跑去外面的井边喝水,喝完水见小芫还坐在位子上认真的看书,她的嘴巴都干了,额头也冒出了很多汗,沈丘心念微动,忙用勺子舀了一勺蹭蹭蹭跑到教室里。
“小芫妹妹,喝水么?”沈丘眨着大眼睛一脸嬉笑的问。
小芫闻言从书本上抬起头,看着面前男孩亮晶晶的眼睛和朝气蓬勃的白皙面庞呆了呆,末了小脑袋一点。
沈丘顿时高兴地把勺子递给了她,就在小芫要开始喝水时一个身材肥胖的男孩从课桌间的走道上冲了过来,一下子就把沈丘打的那勺水撞倒在地,沈丘气呼呼地瞪了瞪那男生,张口怒斥道:“胖大鱼,你把我的水撞没了也就算了,可你把小芫妹妹的裙子也弄湿了,识相点的快给小芫妹妹道歉!”
“道歉?哈哈哈哈哈哈!”胖男孩仿佛听了什么天底下最好听的笑话般哈哈大笑了起来,“你让我给她道歉?你算什么东西,不就是一个捡来的野种嘛,你还在这里充老大对我大呼小叫,信不信我今天就揍死你!”
沈丘的双眸瞬间变得通红,这个胖大鱼就是嘲笑他嘲笑得最厉害的人,每次遇见他沈丘都恨不得把他揍到地里再踩两脚,可他不想惹事,因为他不想让娘和昙玄师傅为难。
“怎么了沈丘,你说话啊,你哑巴了吗?”胖大鱼见他不说话更加趾高气扬起来,然后当着众同学的面大声嚷嚷道,“哎,告诉大家伙儿一个秘密啊,这沈丘他呀就是一个……啊!谁,谁在背后打我?!”
胖大鱼前面的话变成了一声怒吼,他气急败坏的转过身来,霎时看见了一直不曾说话也不曾动作的小芫挡在了沈丘面前。
“小芫妹妹!”沈丘急了,害怕胖大鱼会伤害到她,忙把她往后拉,小芫却不依,一把拍掉了他的手道,“丘哥哥,你又没有做错什么,都是这个死胖子在胡诌,等会儿看我不去告诉先生,让先生来好好惩罚一下他,看他以后还怎么嚣张!”
沈丘心里感激不已,刚要说话,旁边被打了的胖大鱼立即怒气冲冲地抢白道:“好你们啊,你们居然敢打我,知道我是谁嘛,你们给我走着瞧,看明天先生不打断你们的腿!”
沈丘听得心事重重,小芫却天不怕地不怕地冲他大吼:“胖大鱼你少吓唬人了,有种你就来啊,我和丘哥哥等着你,谁不来谁是乌龟王八蛋!”
教室里又安静了下来,没多久第二堂课便开始了,沈丘还在为刚才的事而担心,压低了声音冲小芫说道:“小芫妹妹,对不起,都是我连累你的,要是明天胖大鱼真带了什么人过来或者真弄出了什么事儿,你就把这些都说是我做的,我娘打人不咋疼,我挨一顿打就是了,你可千万别冒头啊!”
小芫听得嘴角勾了勾,脸颊上两个小酒窝不期然间又露了出来,她满不在乎地拍拍胸脯道:“哈哈哈,丘哥哥,我娘打人也不疼,大不了我们都挨一顿打就是了,你就不用为我操心了,我没事的!”
第60章 人生处处是修行
农历六月时节,天气异常炎热,阳光像烙铁一样炙烤着大地,花草树木在酷暑下聋拉着脑袋无精打采,只有知了在树梢欢快的叫着,迎接一年一度盛夏的来临。
炎炎烈阳之下,一辆老式木板车缓慢的行驶在李家村通往赵家村的小道上。
板车前面,昙玄背上的衣服被汗水全部浸湿,水渍沿着衣角一滴滴滑落在泥路上,每走一步脚下就有一片湿漉,长长的,没多久便被艳阳蒸干。
“夫君,歇会儿吧,快喝点水!”板车后面的沈舒云赶紧递上一个水壶,昙玄抹了把脸上的热汗,咽了咽冒火的喉咙,然后咕咚咕咚喝去了一半的水。
“给你,你也快喝点儿。”
沈舒云摇头,把水壶重新递给他:“你喝吧,我不渴。我在后面推着比你在前面拖着可省力多了,所以这个全给你喝。”
昙玄轻笑,见她真的不怎么渴,再见已经走了大半的路,也快到赵家村了,这才把水壶里的水全喝光了。
两人在路上歇了一刻钟左右,然后重新铆足力气往前赶,远远的,赵家村的小油铺已经在视野尽头了。
油铺老板这些年经常收他们的农作物,跟昙玄和沈舒云也熟,见到他们大热天拖着板车过来赶紧去叫了自己媳妇儿打了盆凉水过来给他们洗脸洗手。
昙玄和沈舒云用凉水洗过脸和手,向老板和老板娘道了谢,然后同老板把板车上的花生和芝麻卸下称重,最后卖了七百多文钱。
沈丘上学堂了,每个学期都要给学堂里的先生交二两作学费,二两银子是两千文钱,现下这次卖了七百,加上前两次卖的一千四百多文,沈丘的学费终于凑齐了。
沈舒云笑着把手里的钱冲昙玄扬了扬,昙玄也笑,然后叮嘱她收好,沈舒云用心点点头,这可是他们累死累活好不容易赚来的,当然得小心收好了。
把钱放进口袋捂着回到寺庙,由于昙玄有出家人的不抓不蓄金银财宝戒,所以这些年他们赚到的每一分钱都是沈舒云收着,沈舒云知道为了赚这些钱他们有多辛苦,所以除非必要一分一毫都舍不得多花,正如这次她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把钱串好藏进柜子里,待确定柜门关紧才抬头望望外面的天色,快到丘儿散学回来的时间了,于是乎她赶紧去了厨房做晚饭。
沈舒云做晚饭期间,昙玄在洗澡洗衣服,都清洗完毕后便过来帮她一起做饭。昙玄要烧火,被沈舒云赶开:“别动,让我来,你已经洗好澡了,就别碰这些脏活儿,省得待会儿又得去洗一遍。”
昙玄无所谓的笑了笑,说:“贫僧不嫌麻烦,那就再洗一遍好了。”
沈舒云还是不让,昙玄无奈之下只得作罢,转头看到另一头菜板上还放着两块南瓜没有切,便高兴地切南瓜去了。
沈舒云摇摇头,心疼地看着他道:“夫君,今天你累了一天了,就别干活儿了,晚上也留下来同我和丘儿吃完晚饭再去做晚课吧,行么?”
昙玄边切边笑,摆摆手道:“没事,贫僧习惯了一天吃两顿,现在一点儿也不饿。”
沈舒云无语,瞧见他还在继续干活,便暂停了锅灶走过去想要夺去他手里的刀按着他坐下来休息会儿,可谁料她的手刚一搭上他的左肩,昙玄的嘴角便猛一哆嗦,顷刻间手里的刀“吧嗒”一下掉落在菜板上。
“夫君你怎么了?!”
沈舒云失声惊叫,昙玄银牙紧咬,嘴角紧抿了一会儿才笑笑,云淡风轻的说了句“没事儿”。
沈舒云才不相信他的话,见状伸出一指轻轻点了点他的肩头,顿时昙玄又一阵哆嗦。
“是今天拉太重了勒伤了肩膀吧?”她哼了声说。
昙玄不置可否,半晌终于点头承认:“还好吧,就是破了些皮,也没那么疼,待会儿我去房间里上点药就好了。”
“上药?我才不信!”沈舒云翻了个白眼,絮絮叨叨地吐槽道,“你这性子这么多年了我还不了解么,对别人的事你倒是很上心,偏偏自己身上的病啊疼啊你就跟没事人似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石头做的人呢!”
昙玄被她逗笑了,耸了耸肩膀说:“你看,真的没什么事,不上药也是可以的,只不过好的慢一些而已。”
“你敢不上药!”
沈舒云被他气到了,柳眉一横,忙攥紧了拳头悬在他的面门前。
昙玄忙一惊,慌慌张张的退后了两步,而后佯装一脸惊恐的求饶道,“小姐饶命,贫僧什么都听你的,待会儿一定去上药,贫僧对佛祖发誓,这下总可以了吧?”
沈舒云这才不咸不淡地哼了哼,伸手抓下他指天发誓的三根手指,嘟囔道:“你知道就好,晾你也不敢欺瞒佛祖,这次就放过你了,不许再有下次!”
昙玄的眼角眉梢都染上了水一般的温柔,听罢侧头看了看厨房门和小院,见空荡荡无人进来,嘴角一弯,突然快速欺近弯腰俯身在她唇上一吻,这个吻极轻极淡,仿佛一片羽毛扫过,沈舒云还来不及回味他便撤了回去,然后昙玄重新拾起菜板上的刀切南瓜,一边切一边不住的上扬嘴角。
沈舒云脸腾的一下红到了耳朵根,知道被他调戏了,但刚才失神间品尝到的那抹温柔似能令人发狂的毒药,让她忍不住想要更多,偏偏现在大门敞开着丘儿随时会回来,而且捣乱的某人还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这令她怎么好意思开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