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舒云的手无端颤了颤,昙玄赶紧一把握住,转头沉声对沈丘说:“丘儿,你先在外面等一等,你娘刚洗完头现在有些凉,待我扶她进去披件衣服再说你的事。”
沈丘眉头一簇,冠玉似的脸庞上露出担忧:“娘这是怎么了,要不要紧啊,要不找个大夫来看看?”
昙玄边扶沈舒云起身边摆了摆手:“不用了,她没事儿。”
两人进到屋子里,刚关上门,沈舒云含着的眼泪瞬间就下来了。她一把倒在昙玄身上,揪着他胸口的领子低低抽泣了起来,昙玄像哄婴儿似的拍打着她的脊背,另一只手揽在她腰上,自己也跟着湿了眼眶。
待她哭过一场,昙玄从衣柜里找来一件披风给她系上,然后拉着她走了出去。
门外,沈丘像只焦急的兔子般守在那里,见他们红着眼睛出来,沈丘羞愧地低下了头。
“昙玄师傅,娘,对不起,是丘儿不孝!”
沈丘对着他们咚一下直直跪了下来,昙玄赶紧扶了他起来,声音有些沙哑地说道:“丘儿,你现在已经十七岁了,快要到弱冠之年,很多事情你自己做主就好,我们只是听闻你要远行舍不得罢了。”
“我也舍不得你们。”沈丘膝行至他们面前,重重磕了三个头,“你们对丘儿的养育之恩丘儿没齿难忘,即便来世做牛做马也要报答你们!”
“好了丘儿,快起来吧!”昙玄叹了口气,然后看向了身旁的沈舒云,“舒云,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沈舒云吸了吸鼻子,已经整理好面上的表情,此刻再看向沈丘时心下平静了许多,她想了想,道:“娘和昙玄你倒是不用担心,只是小芫她……”
说起小芫,沈丘的脸色徒然一黯,眼眶中有几片泪花悄然闪过:“小芫那边我……我等会儿自会去跟她说清楚的,娘你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沈舒云终于点了头,沈丘霎时松了口大气,在自己原来的房间里休息了一会儿,到了正午帮沈舒云做好午饭吃过,然后便去了何家。
沈丘自幼勤勉刻苦,课业优异,在去年十六岁时便通过了县里的三场考试(县试、府试、院试)成为了这个镇上仅有的秀才,因着这个缘故,他被老先生三催四请请去了学堂教书。老先生年纪也大了,正有意让他接替自己,便不辞麻烦地在学堂里另辟了一个房间作为他的单独住所,因而这一年多来沈丘大多数的时间都在学堂里,只在逢年过节休课的时候才会回寺庙。
沈丘来到何家时正是一天中太阳最火热的时候,率先看见他的是小芫的大嫂小慧,沈丘扬了扬手跟小慧打招呼:“嫂子好,贤哥哥在家么?”
小慧已有了四个多月身孕,闻言面上露着娇羞的笑,道:“不在,今儿个你贤哥哥出去买娃将来要用的东西去了,倒是小芫在家。秀才弟弟,其实你是来找我家小芫的吧?”
沈丘的脸一红,慌忙低下了头去,小慧嬉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往屋后面一指:“去吧,小芫就在屋后晒衣服呢,她今天心情有些不好,你好好替嫂子哄哄她。”
沈丘“哎”了一声,忙小跑着去了屋后。
何家的屋后种了好几棵桃树,这个时节桃树上结了琳琅满目的青果子,沈丘到达时小芫正放了洗衣盆在攀折桃枝摘没熟的桃儿。她的身量长开了,远远看着已经是个丰盈秀致的大姑娘,偏生脸蛋也和沈丘似的长得极为白嫩,一举一动端庄雅致、灵气逼人。
“小芫!”沈丘叫了她一句。
小芫没搭理。
沈丘走近后再加了一句,小芫秀眉一横,当即就拿着手上的青桃子扔向了他。
沈丘一侧身躲过几个,但还是被最后一个哐当砸了脑袋,他剑眉一皱,立时伸手便捂了过去。
“小芫,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了?”沈丘咬着嘴唇一步一迟疑的走了过去。
小芫冷哼:“枉你同我相识多年,竟连我的性子都不知道,你是害怕告诉了我我就会缠着你阻止你去么,那你也把我何小芫看得太低了!”
第64章 恋旧
“小芫,我不是这个意思!”沈丘一着急鼻子上都沁满了汗,“小芫,我是怕时间太唐突了,你连最起码的准备都没有!”
“什么准备时间?”小芫冷笑,“沈丘,你我虽自小一起长大,但关系也还没亲密到那种你去哪儿都要我来做主的程度,你爱去哪儿便去哪儿,爱与我说或者不同我说与我又有什么干系,我何小芫没了你还活不成了么?!”
“小芫……”
“你住嘴!”
“……”
小芫气势汹汹地提着裙摆向后门走去,沈丘低着头,青梅竹马的交情,十几年来的了解,他知道小芫这次是真的生气了,但这件事始终是自己有错在先,所以他除了最开始那几句也想不出其他的话语再来为自己辩解,只得垂头跟在她身后,她去哪儿自己也去哪儿。
何家的人,特别是小芫的嫂子小慧见状一直在身后笑,沈丘被她那眼神看得更觉羞涩和尴尬,就在快要忍受不住打量时,小慧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把他拉来了自己房间。
“秀才弟弟,是不是惹小芫生气了?”
沈丘没说话,默默点了点脑袋。
小慧噗嗤一声掩唇轻笑,末了拍拍他的肩膀道:“秀才弟弟,哄姑娘家可不是像你这样哄的,要不要嫂子教教你啊?”
沈丘的双颊立即红了,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不,不用了,谢谢嫂子。嫂子没什么事的话,我就……我就先告辞了,再见嫂子!”
在沈丘捂着脸跌跌撞撞的要跑出去之际,小芫忽然从房间里冲了出来,想也没想就一把拽住了他。
沈丘愕然地回过头,瞪大了眼睛结结巴巴地看着她道:“小芫你,你这是……?”
“你跟我进来一下!”
沈丘把头埋得更低,轻轻“哦”了一句,乖乖进了她房间。
“小芫,你有什么要跟我说?”房间里安静了好一会儿,沈丘终于忍不住开口问。
小芫将之前绣得一方帕子交到他手上,沈丘低头一看,是一行字,他最喜欢的一句话:位卑未敢忘忧国,事定犹须待阖棺。
“小芫!”沈丘看罢眼眶里都是浮动的水气,小芫却背着手来到了窗边,迎着窗外的款款春风不紧不慢地笑道,“丘哥哥,其实你的心思我早就知道了,你想考取功名我也能理解,我生气的并不是你不告诉我,而是你不信任我。”
“小芫,你误会了,我不是不信任你,我只是害怕伤害到你!”
“这难道不就是不信任么?”小芫一步步靠近他,眼里闪着晶莹的泪光,“丘哥哥,小芫没你想得那么脆弱。”
小芫说完深吸了一口气,这次她不管不顾地冲进来了他怀里一把环紧了他道:“你我自幼青梅竹马,小芫喜欢丘哥哥,既然喜欢上了,等五年,等十年甚至等二十年又如何等不得?我只希望你到时候别忘了就好。”
沈丘的眼泪再也抑制不住地往下掉,呆呆愣怔了半晌,他沙哑着嗓子道:“小芫,这样对你太残忍了,我做不到。”
“丘哥哥,你什么都别说了,我心意已定,你是改变不了我的。我现在就只问你一句,你是否真的喜欢我?”
沈丘低头,眼前的雾气随着眼泪的落下逐渐散开,一张极为白皙清秀的脸蛋落入了他的视线,那一弯好看的柳叶眉,大而明亮的眼睛,眼里的波光如同深潭一般泛着粼粼光芒。望着那双眼睛,他无法再欺骗自己,只得静静点头,小芫见状嘴角扬起,突地踮起脚跟凑上前和他吻在了一处。
沈丘的大脑在那一刻瞬间空白一片,脊背僵硬地挺着,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但唇间传来的柔软却如世间最诱人的蜜,他舍不得放下,更舍不得离开。
少男少女的初吻,彼此都是羞涩中带着无尽的甜蜜。
小芫将他放开时沈丘的脸已经红得像出了血,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仿佛痴了,又似醉了,神情中一片迷离。
小芫得意的一笑,伸手在他脸上拂了拂,随即道:“好了,丘哥哥,你记得你是我的人了,不管你以后去了哪里,你都不许忘记我知道么?”
沈丘在她的推搡下点了点头,小芫再次笑了笑,随后两个人又说了一会儿后,沈丘便告辞回家了。
回到寺庙,正值沈舒云在做午饭,见他进来,沈舒云招呼他过来帮忙打下手。
沈丘老老实实去了厨房洗碗烧火,没过多久,午饭就做好了。
一家人围坐在饭桌前一起吃饭,其间沈舒云问起了他和小芫的事,沈丘听后便将小芫的话原原本本同他们说了一遍,沈舒云听后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眶不知不觉泛起了眼泪,昙玄则是一声长长的叹息,而后认真地叮嘱沈丘道:“丘儿,小芫是个好姑娘,你要记得她对你的情谊,切莫辜负她。”
沈丘郑重回道:“我知道,以后我会好好待她的。”
就这样,沈丘在家待了三天,到了第四天早上,他一大早就从床上起身了。今天是他正式出发去求学的日子,昨晚他已经将所有要带的行李整理打包好了,装了满满两个大包裹。
当太阳升起时,他们也吃过了早饭,沈丘便要踏上远行的路了,临走前他再次跪下来向昙玄和沈舒云磕头,声音中满含不舍地说道:“娘,昙玄师傅,孩儿这就走了,你们二位一定要多保重,一定要等着孩儿回来。”
沈舒云闻言看看空荡荡的房间,又看看沈丘消瘦的面颊,一时间哭成了泪人,昙玄也变得十分缄默,盯着他上上下下看了很久,最后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沈丘抹去脸上的眼泪,在家人不舍和悲伤的目光中慢慢走出了寺庙,等走到门口,身后的沈舒云又猛然追了上来。
沈丘一惊,急忙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道:“娘,娘你这是做什么?”
沈舒云的眼泪哗啦啦往下掉,半晌才止住了哭声摸向了袖子。沈丘看见她从袖子里摸出了几锭白花花的银子塞进他手里,而后沈舒云才道:“丘儿,常言道穷家富路,你在外面少不得有急用钱的时候,你带的那点儿钱也不知够不够,这些你也拿去吧,娘和昙玄师傅在家反正也用不着。”
“娘,这可使不得!”沈丘慌了,忙要把钱塞回他的手中,沈舒云却紧紧地按住了他的手道,“拿着吧,我们真的不需要。”
“丘儿,你娘叫你拿着就拿着吧,你不拿她肯定不放心。”身后,昙玄听到说话声也走了出来,然后一并劝着他。
沈丘凝噎良久,末了双目含泪对他们重重一鞠,哽着嗓子道:“是,孩儿多谢了!”
说完,他再也不敢多做停留,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远去了。
沈舒云和昙玄一直站在寺庙门口的台阶上远远望着,直到沈丘的身影远得再也看不见,两人才闷闷不乐地进了里面。
接下来的几天,沈舒云每天都会到沈丘的房间里坐一坐,摸摸冰凉的床板,看看空荡荡的衣柜和桌子,每次都要在里面待好久才出来。
看着那些沈丘留下的印记,看着那墙壁上一条条高低不一的划痕,她就会想起以前。以前他还是那么小,白白软软的一团,大家伙儿都叫他小团子,他那时候还喜欢调皮捣蛋,不是去抠树皮就是去抓鸟,还要去看菜地,沈舒云想起那时候自己还觉得他会是一个种菜的好手,可这么多年过去了,当初那个小团子已经长成了一个英俊儒雅的少年,他的梦是考取功名报效国家,哪里会乐意一辈子拘束在这个小山村种菜呢!
沈舒云忍不住流下了眼泪,但哭了一会儿她又笑了,丘儿虽然不会陪着自己,可不能否认的是他的志向比单纯的种菜种地好很多,古语有言:大丈夫者,不为良相便为良医。能够为天下万民带去福祉,也不枉来世间一场。
她正兀自抹着眼泪,房门忽然被人从外面打开了,见到来人,沈舒云慌忙从床板上站了起来要转过身去。
昙玄轻笑:“怎么,这会儿倒害起羞来了?前几日送别时你在丘儿面前可没少哭。”
沈舒云揉着鼻子白了他一眼,气得鼓起了双颊:“我就是哭了怎的,你是过来取笑我的么?”
“呵,我可不敢,沈小姐心胸一向不怎么大度,贫僧可是早有领教。”
沈舒云登时怒了:“昙玄!”
“好了好了,不说你了。”昙玄宠溺的笑了笑,一把拉过了她道,“贫僧只是想让你好好爱惜自己的身体,这样才有力气等到丘儿归来。”
说罢他伸出手去擦干净她脸上的泪痕,又道:“孩子大了总不可能一直守在家,我们做长辈的应该习惯。”
沈舒云靠着昙玄的肩膀,闻着记忆中那无比熟悉的檀香味道,那味道总能带给她安心和妥帖,她贪恋极了。
“昙玄,我或许是年纪大了吧,所以人也变得越来越恋旧,总是希望能回到以前大家都还在的时候,可自知回不去了,于是便只能一遍遍地反复在记忆里咀嚼,越咀嚼越忘不掉。”
昙玄顿了顿,空气被彻底的安静填满,过了一会儿他试探性问道:“舒云,既然忘不掉,不如贫僧陪你一起回忆回忆吧!”
第65章 人生的救赎
日子似乎又回到了她刚来寺庙的时候,昙玄带着她去采山。
暮春时节,山上盛开了漫山遍野的野花,沈舒云穿着一身白色的布裙行走在花间,清风从耳边细细拂过,花香萦鼻,数不清的蝴蝶和蜜蜂环绕在周围上下飞舞,如临九天仙境般梦幻又美好。
吹着暖融的山风,望着这些花儿和蜂蝶,沈舒云一扫待在家里的憋闷和思念沈丘的痛楚,只觉周身上下都被春风冲刷干净,只剩下史无前例的畅快轻盈。
“昙玄,这花好看么?”沈舒云采了几株野生的粉紫色芍药拿在手里扬了扬。
昙玄轻轻点头,粉红色的唇角勾了勾,慢条斯理道:“好看。”
沈舒云把芍药交到他手上,又看到前面不远处有一大片白色的蒲公英,一朵朵白色的蒲公英花像一把把白色的小伞,被鎏金的阳光一照,顿时也变成了淡金色。
她小跑了过去,弯腰将身前一朵蒲公英花摘下,末了又匆匆跑回来问:“昙玄,那这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