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了,以前没说不也这么过来了嘛,现在也不必。”
昙玄看着她感觉眼睛咯得生疼,眼眶不由分说就被模糊的泪水填满了。沈舒云拉着他朝沈丘房里走,一边走一边道:“你别说话,陪我安静在这儿待一会就好。”
昙玄果真没说话,扶着她的手臂在沈丘房间的床头板上坐下,两人闻着房间里似乎还没散去的熟悉味道,又扫了眼房内的一应物什陈设,最后落在墙壁上那一条条高低不同的划痕上。
沈舒云走过去蹲下身抚摸着最底下一道划痕,那个离地面最近,她想了想道:“这个是丘儿三岁时刻的,刻完他问我,‘娘,丘儿什么时候会长成你那样高啊?’我笑着捏捏他的鼻子,当时他见我不说话可急坏了,一个劲儿晃荡着我。”
沈舒云说着似乎想起了那场景,于是自顾自笑了起来。
笑完她的手往上,然后说:“这是五岁,这是七岁,这条十三,这条十四,最上面那条十五,过了十五他就不让刻了,说会损坏墙壁。”
沈丘的十五岁已经长的比母亲还高,沈舒云得垫着小板凳才能够上那条划痕。昙玄怕她摔着,在侧旁展臂相护,她却把他推了开来,笑着回道:“不用紧张,我还没弱到连这个都摸不了呢!”
她从墙壁边撤了回来,昙玄把小板凳放好在墙角,然后重新过来扶着她坐下。
沈舒云靠在他肩膀上,头上干枯的发像一丛了无生机的茅草,但却梳得很整齐。
“昙玄,我的梳子断了,你帮我再做一把吧?”她平静地说。
昙玄笑:“已经做好了。”
“嗯?这么快?你什么时候做的?”
“很久之前。”
沈舒云瘪了瘪嘴:“不,我不要以前的,我要你现在做的。”
昙玄温柔地揽住她瘦得骨头凸起的肩膀:“好,贫僧今晚就做。”
沈舒云甜甜地嗯了嗯,又说:“昙玄,我想吃秋梨膏了。”
“好,地窖里正好有梨子呢,贫僧等会儿就做。”
“昙玄?”
“嗯。”
“夫君?”
“我在。”
“你怎么对我这么好,什么都依我?”
“因为……”他深吸了口气,手臂将她搂得更紧。喉咙中的喉结耸动,他咽了咽嗓子,突然无比正经庄重地说道,“因为……我爱你……”
爱。
多么普通又多么难得的字眼。
沈舒云含泪转过脸来看他,昙玄的眉眼间带着暖,暖中又透着一丝不可名状的苦。
“夫君,答应我即使以后只有你一个人也要记得好好穿衣好好吃饭成吗?”她说。
昙玄颔首,一滴清泪募地从眼角滑落:“嗯。”
“你总是不懂爱惜自己,总把别人的喜乐痛苦放在自己前面,这样会让自己吃好多好多苦,如果以后我不在了,你不要再这样行事了,要记得你也只是一个凡人,不是石头,你也是会疼会冷的,如果难受就不要硬捱着,我若知道会心疼,不要再让我心疼好吗?”
昙玄的眼泪寸寸成行,襟前的衣服片刻就被淋湿了一大片,他的双手死死扣着身下的床板,声音压抑至极,好半天才应下。
沈舒云抬手拭去他眼角的泪,不期越拭越多,到了后来她的眼眶也红了,将头埋进他胸膛的那片湿漉里,她闷闷出声:“傻和尚……”
昙玄搂住她的肩膀,仰面闭眼默默饮泣,空气里充满了压抑的呜咽和咸湿的味道。
沈舒云就在这一片谈不上好闻,也谈不上难闻的气味里慢慢睡着了。
自打今年二月份又开始流鼻血之后,到了现在六月份,她的身体在这短短四个月的时间里如一座迅速衰败腐朽的老房子,昨日还能顶住风雨,今日再见已是摇摇欲坠。尽管这几年昙玄多次带她去找过更高明的大夫,可每去一个地方他们的希望便会多破灭一分,那些人所说的症状不尽相同,但给出的结局总是出奇一致:“抱歉,此病药石无医,我也无能为力。”
一来二去,沈舒云不愿再折腾了,再加上她的身体也经不起再折腾了。
沈舒云睡到第二日天大亮才从梦中悠悠转醒,醒来第一眼就看到昙玄守在她榻前,他面上的青色胡渣多日没剃,细细密密长了一圈,像春日破土出芽的小草,摸起来有些扎人。
沈舒云挣扎着要从床上起来,昙玄见状立即来帮忙,她起身后,昙玄又给她穿衣梳头洗漱,待一切整理好,昙玄端来了早饭。
“我知道你很难受没有食欲,但多少吃一点儿好吗?”昙玄吹凉了一勺饭喂到她嘴边。
沈舒云低头盯着自己散落在胸前的白头发看了一眼,脸上扯出一个极淡极淡的笑,张口就吞了一口饭放在嘴里细细的咀嚼着。
昙玄见她吃了饭,目光一亮,忙又要再挖一勺,可饭刚挖好,沈舒云猛然起身跑了出去,她的手紧紧地扣着门框,脸上眸子都是痛苦之色,一口饭还没下肚便啊呜啊呜全吐了出来。
昙玄放下碗飞跑过去一边扶住她的手臂,一边轻轻地拍打着她的背,沈舒云吐干净了,终于扬起一张惨白的脸定定地望着他道:“昙玄,我……我实在吃不下去了,我不想吃东西,我想给你剃胡子。”
昙玄摸了一把自己下巴的胡须,本想拒绝,可一扫她哀求的目光,他的心就无法抑制地开始变软抽痛,脑袋几乎不受控制般点了点:“好,都依你。”
沈舒云笑了,枯萎的眼睛里冒出了点点精光,像阳光从里面迸出,绚烂夺目。
他拿了刀片和湿巾子坐在小院里,沈舒云慢慢走过去,从他手里接过湿巾子把硬挺的胡须敷热敷软,然后才开始用刀片细细地刮。
细细的刮擦声伴随着柔软的清风,丝丝缕缕的须发掉落之际那棵油患子树的叶子也随之从枝丫上一片片往下掉,有的叶儿青,有的叶儿黄,一片片落在沈舒云身边,砸在她头上。
沈舒云抬头,看着油患子树幸福的笑了,几年前她还很怕死,怕一个人埋在冰冷的地下,但当生命终于走到终点的时候,她发现之前所有的恐惧似乎都随风消散了,她的心里、眼里只剩下那些她爱的和爱她的人和事,拥挤得再装不下其他。
她捡了一片叶子放在昙玄手心,抚摸了一下他刮干净胡须后光滑清洁的脸,虽然一连串动作致使她现在很累很困,但她还是打起精神絮絮叮嘱道:“昙玄,以后也要记得刮胡子知道么,你是个出家人,还要守着佛祖和寺庙,不能邋里邋遢的。”
昙玄轻轻嗯了一声,脸上的泪水泛滥成灾,他想说话,可巨大的悲伤像一块石头般死死地塞住了喉咙,堵得整个胸腔都无法呼吸。
沈舒云终于支撑不住了,摸索着躺进他的怀抱里,一边抬眼看着飘落的树叶,一边眺望远处灰暗临雨的天空,声音飘渺的像从遥远的天际传来:“夫君,我这次做梦……看到爹爹和娘了,他们说他们在那里等了我好久好久,就想最后再看我一眼,他们还说……说我给他们找的女婿很好,他们很满意,他们要我跟你说,谢谢你,真的很感谢……”
昙玄搂着她的手臂抖如筛糠,像在风里。
“你别说了舒云,别说了……”
他近乎恳求般地嘶吼,声音哽咽沙哑得像生了锈的铁筒,一张五官端正的脸被泪水浸湿泡得通红,但那一汪清泉还在不停地往下泛滥。
“傻昙玄啊!”
沈舒云颤抖着手抚上了那双眼睛,然后轻轻呢喃了一句“别哭”,下一刻手臂垂落,她的眼睛也慢慢阖上了,自此,再也没有睁开。
豆大的雨点随着树叶砸落,噼里啪啦地砸在昙玄的头上、身上,他仿佛没有知觉一般双膝跪地抱着臂弯里逐渐冰凉的人儿发出悲怆欲狂的嚎叫,痛及至深处,他喉间突地翻起一股浓郁的甜腥味儿,一张口便喷出了一大口鲜红的血。
瓢泼大雨中,雨水混合着血水蜿蜒成行,昙玄慢慢睁眼,眼前的一切在这刻似乎都模糊了,天地、时间、风雨、草木、屋舍,甚是整个缥缈浩荡的———人间。
第72章 花开伽蓝
人之逝去,对于外人来说是没什么知觉的,像一阵过林的风,荡起的波,可能刚开始会有些难受,有些不习惯,但日子久了也就适应了。然而对于至亲至爱之人,另一半的离世是盘亘在心头的一条毒蛇,每次呼吸,每个起念,都会令毒蛇的毒增加一分,以致最后剜肉剔骨,生生将一个活人变成行尸走肉。
昙玄最开始就是如此。
每个做饭早饭的清晨,他都习惯性去敲那扇门,敲完口中喊道:“舒云,吃饭了。”
喊完里面没动静,他又道:“那我进去啦!”
“……”
推开那扇紧闭的门,空荡的屋子,空荡的床铺,空荡的梳妆台,每一个物什每一寸空气都在提醒:她已经不在了。
含泪逃似的冲出屋子关上门,昙玄深吸了口气,蹲下身捂着头任泪水肆无忌惮的滑落,哭够了去吃饭,饭菜冰凉,他还是一眼就注意到了自己今早无知无觉间又做了她爱吃的莲藕。
“舒云,贫僧做了你爱吃的,你多吃点儿!”
他喉咙发哽,颤抖着手把菜碟递过去,期翼对面能响起他熟悉的声音,出现他熟悉的脸,然而他等了好久,坐了好久,最终什么也没等到。
跌跌撞撞出了厨房,他抬头,目光上空的那棵油患子树被风吹得呜呜作响,天色昏沉,大半的天空都被铅云笼罩。
“要下雨了……”他呢喃道。
“昙玄,你收衣服了吗?”
他似乎听到耳边谁对他说了一句,忙仓皇的转过头,环顾四周,(和谐)庭院廖寂花叶无声,除了他自己,哪还有什么人。
昙玄的眼泪再一次落下,如今的每一天都令他感觉无比的寂寞孤冷,在暖融融的六月艳阳里劳作半天,别人的额头满是汗水,他的手脚依然冷得发抖。
是老了吗?好像是,又好像不是。
他回望着这座他住了五十多年的寺庙,头一次觉得它很破,很旧,腐朽得有点可怕。
轻轻掩上门漫无目的的朝前走,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去哪儿,没有那个人在,他也失去了着落,似乎去那儿都无所谓。就这样,他走啊走着,待到走不动停下脚来歇一歇时,赫然发现自己面前立着一座新坟。
昙玄木然地靠近,只见新坟很新,覆盖在它上面的泥土和前面立着的墓碑都昭示它立起来才几天。
这又是谁过世了呢?
他摸上去蹲下身看,突地,他瞳孔瞪大,尖叫了一声发了疯似的往后退。
僧衣跌落在地,卷起滚滚黄尘,他狼狈得像一只过街老鼠。
不知道跑了多远,他猛然刹住步子,转过身又匆忙地往来时的方向跑,一直跑到那座新坟面前停下,随即直身重重地跪了下去。
“舒云……”
他无限悲怆地呢喃,声音轻的风一吹就跑了。
风呜呜呜地在四野里飘荡,林间的树,田间的草都被吹得歪歪斜斜四仰八叉。呼啸而来的风似要扫灭一切,当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这座新坟扑来时昙玄像受了什么刺激般猛地把身上的外衣脱了下来盖在坟头,边盖边紧张地说道:“吾妻别怕,贫僧在呢,贫僧哪儿都不去,就在这儿守着你。”
新坟顶上被压着的黄纸在狂风中发出刺啦刺啦的响,像在回应他的话。
昙玄见状高兴地拢紧了衣服道:“舒云,有没有好受一些?贫僧说过了会护你一辈子的,你瞧,贫僧这一辈子还没过完呢,只要我还活着,我就会一直守着你。”
他自顾自说完也不等人答复,紧靠着墓碑哈哈大笑了起来。
大风过后是强烈的电闪雷鸣,从未见过哪一次的雷电有这么凶,上天似乎要把这苍茫大地劈裂成两半,雷电所到之处树木焦毁,花草湮灭,地面被震得在脚下嗡嗡打颤。
昙玄却不怕,只顾一下接一下地抚摸着墓碑上的名字,张口轻轻地嘟囔道:“舒云,贫僧已经三四天没有看到你了,你是不是又在生贫僧的气,所以躲在哪里不肯出来,也不肯见我?”
“我向沈大小姐赔不是好嘛,不要再躲着我了,贫僧想你了,特别特别想!”
一个雷砸落在他不远处,大地猛烈激颤了一下,紧接着天空像被什么捅漏了,几年来最大的一次雨从空中兜头而下,呼呼哗哗的风雨声贯彻四野,仿佛无数人在摇旗呐喊。
昙玄无神地盯着面前的无边雨幕,任由冰凉的雨水将身体湿透,这湿意顺着皮肤,穿过肌肉,直勾进血脉骨髓,冷得他全身上下都似被冰冻住了。
“舒云,你冷不冷?”他哆嗦着问。
碑石无声,当然不能回答他的话。
昙玄也不在意,继续一抖一抖地说道:“……但是贫僧感觉有点儿冷了。舒云,你别生我气了好吗?让贫僧靠在你这儿睡一会儿,睡一会儿贫僧再起来和你聊天。”
他感到额头和身体一阵阵发烫,只有手底下的碑石十分清凉,于是他慢慢趴了下去,和着雨一起趴在了那石碑下。
昙玄醒来时发现自己正睡在僧房里,额头上盖着一方帕子,空气中满是苦涩的药味。
他看到帕子那一刻心里徒然升起一丝希望,立即挣扎穿鞋下床,可刚起身门口就开了,他的希望“啪”一声如瓷破碎———进来的是何云皓。
“师傅,你醒了?”
自从很久以前昙玄为他授了俗家弟子戒之后何云皓便一直唤他师傅。
昙玄闻言不动声色,道:“我……我怎么在这里?”
何云皓把手里的药碗递到他面前,说:“你三日前昏倒在……在师娘的墓前了,是李家村的村民发现了你并把你背了回来,后来我和贤儿小芫听说之后便过来看你,你一直在发热,我正好在家无事,所以就留下来照顾你。”
他把药碗往昙玄嘴边推了推,又道:“快点儿喝吧师傅,药凉了就不好了。”
昙玄摇头,放下药碗没动,他的注意力集中在他其中一句话里,末了愣愣地问道:“你说我已经昏睡了三天了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