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那人此刻正好整以暇的端坐在桌前看她,面色看起来似乎也并不太好。
许沉霁拿过方才宋篱嬅一直端在手上的醒酒汤,不慢不紧的倒满面前的空杯,骨节分明的手指将其端起放在面前细细端详。
“别喝。”
以为他要喝,宋篱嬅快步上前握住男人的手,看见男人眼里流露出的讥讽,她才蓦地反应过来自己方才太过于明显的举动,此刻她只感觉男子手腕的温度炙热的惊人,连忙讪讪放开。
“宋篱嬅我倒是小看你了。先是匕首,再是毒药,你还藏着些什么?”
许沉霁推开杯子,看着站在面前僵住的人。
“让我报完仇不行么?为什么非要阻拦我,赵缀他本来就该死。”
宋篱嬅不答许沉霁的话,只是说出自己的疑问。
他就那么怨恨她么?所以才会一直阻挠她,让她一直带着屈辱苟活于世。
因为她害死了他的未婚妻子。
“怎地时间越久,你到是越蠢了。你这种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的法子,不但起不到任何作用,还只会让自己死得更快。”
许沉霁薄唇轻启,眸子里不带任何温度,像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你既然想死,我偏不遂你愿。”
宋篱嬅听罢,并没有多大反应,只是嘴角扯出一丝淡笑:“我将命赔给她,不好吗。”
她想,到那时他也就不必为此自责,本该就是她才应该受的。
不过这话她可不敢轻易说出口,分别两年之后,两人才找到了最和平的相处方式,她不想把那点脆弱得可怜的帘幕扯掉。
都假装做睡不醒的人也挺好。
“这话你该问她,不过现在她给不了你答案。”
许沉霁似是不想再讨论这个话题,潦草带过。
想起方才把人带进来的时候,两人离得近,鼻腔里都是她身上的药味。
她的脸很苍白,樱唇也毫无血色。不像上次浓艳的盛妆,此刻的她半点粉黛未施,少了点凌厉的清冷,多了几分柔和,更像从前的她。
“过来。”他道。
不知许沉霁又想做什么,她站在原出不为所动。
许沉霁也不管她,直接把人拉近。
手上多了一个带着些温度的小瓷瓶,像是一直被人揣在怀里。
宋篱嬅垂眸,是玉容膏。宫廷里的东西,祛疤的功效绝佳,后宫的贵人磕磕绊绊都必不可少的东西。
圣上也会用来赏赐重用的臣子,当初他的父亲也会偶尔得一两罐回来给她,她都爱不释手,因为这是稀罕东西。
而如今她拿着玉容膏却是较之以前完全不同的心境,圣心的喜怒无常对她格外讽刺。
见人看着瓷瓶发呆,许沉霁以为她不想拿:“昭华今日来找你,事情因我而起,我一贯不喜亏欠别人什么,这便当是我对你的赔偿。”
宋篱嬅将东西握在手里,想起今日秋水为她受了一鞭,伤的还是脸,这药或许对她有用,随即也不再推辞。
“还请将军莫要同我扯上关系了,公主盛怒我实在难以招架。听闻将军好事将近,同教坊司女子扯上关系也对将军名声不好。”
做了皇上的女婿之后,他的仕途定会更加顺遂,而许家也不会许他错过这次机会。
昭华跋扈,但是他却能将人制住,一如从前娇蛮的她,在他面前只有藏不住的喜欢和说话做事的小心翼翼。
在张牙舞爪的小猫,在他跟前,也能收好利爪讨好。
只见许沉霁只是用一只修长的手撑住下颚,轻轻咬了咬后槽牙,微微侧着目瞧她,看不清他的情绪,只是清隽的模样顿时平添了几分匪气。
这倒是她从未见过的样子。
“宋篱嬅。”他静静看她,极淡的褐眸此刻却犹如一汪沉寂的深潭。
“你不会以为我还喜欢你吧?”许沉霁饶有兴致道。
宋篱嬅垂着眸子,声音轻极:“从未这么想过。”
见宋篱嬅反应平淡,许沉霁顿时失了捉弄人的乐趣:“昭华那边的事情我会处理好。还有,你别再抱有不切实际的想法了,赵缀如今能坐到当今的位子,你根本杀不了他。”
“做事前,想想你父亲。”
至于为何想要想他,许沉霁没有言明,或许是知道了他父亲被带走之前同她说过的最后一段话。
*
许沉霁当晚也并没有留下,细细算来,两人当晚也算是个不欢而散。
宋篱嬅先是去瞧了秋水。
秋水脸上包着药,卧在榻上瞧乐谱,原本就是弱不胜衣的模样越发添了几分楚楚可怜的味道。因为是伤在脸上,秋水或许大半个月都得好好养着才有可能好。
宋篱嬅心里内疚,秋水却笑她:“明明是因为我,你才生生被打了几鞭,若是我假意奉承,我们都会没事。想不到你反倒不责备我,却还对我内疚。”
宋篱嬅笑笑,若不是她同许沉霁之间纠缠不清,她同昭华又有旧怨,昭华又怎么会来找她麻烦,还会迁怒他人。
只是她也不再同秋水推诿,放下许沉霁给她的玉容膏,起身告辞。
翠翘早早就在等着自己,见人她回来便连忙把人带进来,嘴上还不忘抱怨:“姑娘去看秋水姑娘也太久了,方才抹的药都快干了,让我再给你抹一次吧。”
“好,你去把先前大夫开的药拿来吧。”
只见翠翘顿了顿,才去寻药。
宋篱嬅若有所思,却并未开口,静默的除去了外衫,看着背脊上交错的血痕,陷入了沉思。
那是她第一次遇见许沉霁。也是她第一回 真真切切体会到话本里说的一见钟情的什么。
第13章 忆往昔
说起来,那算不上是一段很好的相遇,甚至说得上是有些俗套和荒诞。
那时她刚学会骑马,就很快喜欢上了在广阔的天地上自由驰骋的感觉,于是便日日要去马场上练几圈。
当时同她相熟的闺中好友都还在玩些赏花吟诗无趣的东西,锦衣玉食娇养,没接触过骑马。
于是她迫不及待的想在几人面前炫耀一番自己新找到的乐子,于是便直接架着马甩开了随行的丫鬟小厮,一个人从马场回来。
头一次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驭马前行,许是她马术已有小成,加之街道上的人会主动必然,过程之中她都无比顺利,忽然有些不解为什么教她马术的师傅会对她那么谨慎,只让她在马场骑马。
只是还没来得及得意洋洋,不远处突然冲出一个小儿惊了她的马,她费力将马勒住,而自己也因此被颠了下去,扭了脚。
她瞧了瞧自己手上因为勒马而扯出的红印,烧她得心里直冒火。
随即也顾不得什么贵女形象亦或者宰相千金的名声,她提着手里的马鞭雄赳赳,一撅一拐的走到那个吓傻了的小儿面前,怒目而视:“臭小孩,谁让你忽然冲出来了,害得我还摔了腿。”
言罢小儿就被她吓哭了,呜呜呜哭得吵得她耳朵疼,于是心里更加烦躁:“你不向我道歉还在这哭个没完,我都还没哭呢,看我不好好教训教训你,让你长长记性。”
她扬起鞭子正要落到小儿身上的时候,只见一个袖长清瘦的身影替那小儿挡住了这一鞭。
那是一个手持画卷的年轻公子,身着一身素色的青袍,五官却比她见过的任何一个人都要深邃,眸子的颜色尤其的浅,仿佛渡着一层金色的边。
不知是哪家的公子,她从小到大前前后后也去参加了不少宴,盛京上有头有脸的,又长得好看的男儿她不会不知道。
可是看这公子打扮举止又不似普通家里的。
宋篱嬅方才的那一鞭是控制好了力道的,本来也只想吓唬吓唬这个小儿,看他以后还敢不敢往马前面冲,不过看了看替他挨了鞭子的年轻公子,马鞭上染了不少灰尘,在那公子的青色的袖刨上留下了一个不浅不深的鞭痕。
她莫名有些心虚,也不知把人打痛了没有。
就见那个年轻公子轻轻拍了拍那个被她吓哭的小孩,声音如潺潺溪流,温和又悦耳:“别哭了,男子汉大丈夫,要敢作敢当。你刚刚害人家摔倒了,快和这位姑娘道歉。”
小儿倒也是极为给他面子,抽抽噎噎的朝着她说了个对不起。
少年像是颇为满意,嘴角携了个如春风般让人沉醉的笑意,摸了摸小儿的头:“以后上街可不能这么乱跑,知道了吗?尤其是不能往这马上撞,这马要是方才没被这姑娘勒住,那马要是伤了你,可就不那么容易好了。”
小儿似懂非懂的点头。
少年拍拍他,让他赶紧回家。
倒不是怕小儿受惊,反倒是怕她突然发难。
她有些不满,撇嘴道:“我能勒住马。”
许是她开口得突然,少年从一直注视着小儿回去的方向转过头来:“什么?”
“我说,我能把马勒住,根本上不了人。”她难得有耐心的重复道。
少年温柔的笑了笑,像是全然不记恨她方才打了他一鞭子的事:“若是方才那种情况,姑娘不应该把马绳勒得那么急,否则马就会将人给颠下去,而是应当慢慢安抚受惊的马,轻轻勒住马绳停下。”
本来自己颇为自得的马术被一个少年毫不掩饰的数落出来,宋篱嬅面色有些不善,但是看着公子的模样实在难以发作。
“我刚刚打了你,你不生气么?”她不解,在她的认知里,若是她平白无故挨了一鞭,非得以牙还牙才肯罢休。
只见少年公子只是摇摇头:“那名小儿让你摔倒,你心中有气,小孩身子骨弱,受不住你的气,我身强体壮,替他承了你的气也未尝不可。这样你不仅解了气,而小儿也不用挨鞭子。”
宋篱嬅只觉得自己像是着了魔,这少年公子的话明明听着就欠揍,可是她却丝毫没有想要动怒的迹象。
反倒是越看他模样,越听他声音,她的心里就像是有一只活蹦乱跳的小鹿,跳得越快。
“喂,你叫什么名字?应该不是盛京男子吧。”她蓦地开口,问得唐突,忘了闺阁女子该有的矜持。
“他们说盛京的女子不似我们凉州,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能同亲属以外的男子对视,甚至说话。不过,你倒是同他们说的有些不同。”
凉州在平国的最西边,听说那里的男子各个高大俊朗,女子各个体态妖娆,不管是谁都会骑马,七八岁的稚子便能够在马背上奔腾。还说那里的白天也比盛京的更长,瓜果也更甜。
她笑笑:“那有机会我应该去看看。”
这话倒像是出乎了男子的意料,不过男子像是也很开怀:“那当然好呀。”
“不如你当我的骑术师傅吧?现在教我骑马的师傅又老又无趣,这也不许,那也不行,一点都不好玩。”她想当然的便就开口,丝毫不觉自己行为有半点鲁莽。
她在盛京受惯了追捧,只消她随便一开口,就会有无数的盛京儿郎争先恐后的争取与她近距离相处的机会,教她骑马更是求之不得。
本以为少年没有理由会拒绝她,她甚至都想好了接下来的说辞。
却只见少年含笑着摇头,连拒绝都无比温柔。
“抱歉。一来我并没有时间来教姑娘马术,二来按照盛京的习俗,这似乎并不合礼法。”
宋篱嬅听罢有些不满,气鼓鼓的瞪他。
可是她的举动丝毫没有起到半点作用,只见少年说完话便离去的模样。她有些慌了神,觉得这少年事事都不在她的掌控之内。
“你把害我摔了腿的那小儿放了,你就必须得负责到底。”她一瘸一拐跟在男子身后,只是男子步子本就比女子走路迈得大,加上她脚上本来就有伤,还没刚走几步,就已经彻底跟不上男子了。
第14章 毓秀
她有些生气,将手上的马鞭一股脑仍在地上,方才走得急,脚上已经传来了阵阵钝痛。
因为头一回在街上策马,她便刻意在人来人往的市集里绕,估计追着她来的小厮都抄着近道去寻人了。
她垂着头,整纳闷怎么叫人来接她回去时,只见视线中出现了一截卷好了的画纸,和一个无奈的叹气声:“还能走么?”
是去而复返的少年,堪堪比她高出了一个头,此刻正垂眸看着她,像是身上散发出一阵柔和的光晕,正抓着画卷的另一头,拉着她。
她的心莫名有些悸动,只觉得耳朵有些发烫,都忘记了闹脾气,只是摇摇头。
少年将她送回了马背上,而他只是牵着马绳,但是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法子,马儿性情意外的温顺。
她坐在马背上看着他的背影发愣,男子并未问她住哪,却是准确无误的牵着马朝着宰相的府邸走去。
她有些意外:“你知道我?”
男子并未回头,背影修长,笔直得犹如山间的青竹:“刚来盛京的时候便有幸见过,宰相嫡女很好认。”
殊不知这话没有半点奉承和讨好,却意外的取悦到了她,方才的阴霾似乎被一扫而光,她慢慢握紧手指,语气中怀揣着小心翼翼与不安,又问了一遍:“你叫什么名字?”
“许沉霁。言午许,河汉沉沉霁景澄的沉霁。”
男子温柔的嗓音伴随着和煦的春风,无声无息的潜入她的心脏,慢慢生根发芽。
*
宋篱嬅醒了一个大早,见屋内有了动静,翠翘便端着水进来伺候她梳洗。
身上的痛感似乎比上昨天更盛,她觉得自己整个骨头都快要散架了一般。不过虽然痛极,她却又觉得心头有些快意,因为此刻她的整个心不再是毫无知觉的麻痹感。
“翠翘,我觉得身子有些不利爽,你可否替我到天医馆寻一位叫楚毓秀的坐诊大夫来为我瞧瞧。”宋篱嬅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慢声道。
翠翘不疑有他,应声离去。
她本不愿同许沉霁有过多牵扯,因为她现在是罪臣之女,地上卑贱的泥,而许沉霁还正风光霁月,前途大好。同她扯上关系对他而言,绝对没有半点好处。
更别提她会求他为她杀了赵缀,尽管若是她当真开口求他,他未必会拒绝。
不过她再不想亏欠他。
如今教坊司官妓的身份已经不能再用,她现在一举一动都被许沉霁掌握着。她知道许沉霁不想让她死,尤其是以这种鱼死网破的方式,不过报仇已经是她现在能活下去的全部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