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外头的大夫自刚才开始就不知到他们在闹哪一出,不过还是尽责完成自己的工作。
“回大人,这位公子只是受了些惊吓,心绪不稳,其他并无大碍。”
换言之,就是没病。
“张公子毋需惊慌,这位是银心兄弟,曾在当晚看见凶手,此次主要是来与你见一面。”曾微子看见被子里不肯露面的人,心里的怀疑逐渐膨胀。
“抱歉曾大人,现在我真的无法……”他尚未说完,却被马文才硬生生地打断。
“张公子是心虚吗?”
屋内一时寂静。
“听闻那个书僮叫阿侥,跟了你不到一年吧。”马文才淡然道:“我不知道你们主仆感情如何,不过,你对他身上的伤痕真的毫不知情吗?”
箐儿罕有地看见马文才面露冷漠,像是变了个人似的。
曾微子听他这么说心里也是一惊,因为死者身上的确有新旧交杂的伤痕,不过自己却从未联想到这里。
那位张公子始终不作声,最后还是曾微子开的口:“张公子若无话要说,那恕在下无礼了。”
说罢,他开始在屋内搜查,虽说时间过了这么久也未必有什么发现,不过该做的还是要做。当他翻到放衣服的木箱时,竟发现了两个荷包,仔细一看,其中一个染上了少许血迹。
荷包乃是贴身之物,三人心里也大概猜到几分,在人死了以后,那位张公子应该是顺手将这些钱财据为己有,可惜天网恢恢,一时贪婪却坐实了他的罪行。
搜到证据以后,曾微子似乎是松了口气,不过脸上的沈重却未曾卸下,他转向箐儿二人道:“二位先回去吧,接下来的事就交给我。”
在箐儿离去之前,她看见窝在被子的人终于把头探了出来,头发凌乱,脸上泪痕斑斑,样子有点可怜。不过须臾之间,一切又被隔在门里。
当凶手被捉拿一事传开,整个书院仿佛都要炸开,这事甚至传到山下去,听闻山长最近因此食寝不安,毕竟后面要处理的事情还多着。
关于此次事件,山上也传开不同的版本,有的说这位张公子脾气暴躁,屋里时常传出他家书僮被虐打的声音;有的则说他做了亏心事,结果被自家书僮发现了便杀人灭口;最夸张的,有指那位书僮才是真正的张公子,不过他因不想读书便决定交换身份,最后这位假的张公子便索性杀人把正位抢了过来。
真正的真相根本无从得知,就连箐儿与马文才也再无向曾微子查问下去,因为他们都觉得没有这个必要。
人都死了,原因可有千万种,恰巧的这一个真相又何须执着?
不过当箐儿听到第三个版本时,心里还是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她想不明白为何凡人总爱身份交换的戏码。
经过这两天休息后,祝九妹的病也痊愈,当她从箐儿口中得知此事时都快要疯了。
“就算我病了,这么危险的事你也要告诉我!”
“小姐要是知道了,病情或许更加严重吧……”
她还没说完脸蛋便一痛,原来是被自家小姐狠狠地捏了一把。
“不准再有下次了。”祝九妹难得生气地叉腰命令道。
箐儿委屈地揉了揉脸颊,反击到:“小姐你这样会被人说闲话的……”
自从发生了这事,学子们都不敢公开大声呼骂下人,生怕背后被人说些刻薄的闲话,有些甚至刻意对自己的仆人示好,以展示自己为人宽容大方。现在还传出了个“最佳主子”的话题,被讨论对象正是马文才。
原由是尚武每天坚持不懈在一众书僮间赞扬自家公子,都快要把他们祖宗十八代夸了遍,情况极端至人们开始怀疑他被马文才威胁了。
“尚武,”这天,马文才在饭堂吃饭之时,略略感觉不妥,“你有发现大家的眼神有点奇怪吗?”
尚武一听,马上逐一朝四周报以凶狠的目光,转头嘻嘻笑道:“他们都是仰慕公子。”
马文才当真地点了点头,便毫不在意地继续吃饭,此时身边忽然坐了一人,他抬头一看见是熟人,便热情地打个招呼。
“梁公子。”
梁山伯见是他亦微微一笑打了个招呼,自上次见他主动来探望祝九妹,他对马文才的印象似乎又变好了。
尚武则看了看站在一旁的四九,见他总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样,只觉得无趣。现在书僮间除了讨论“最佳主子”外,亦衍生了另一个话题——“最跋扈的书僮”,而讨论对象则是箐儿与四九。箐儿倒没什么,只不过他们总见她行事独立,说她不太合群而已,四九却较为严重,大家都说他总是摆脸色给梁山伯看,没有尊卑之别。
他暗暗将两人比较了一下,忽然有了个结论:一个麻烦人,一个木头人。
饭吃到一半时,马文才忽然自言自语道:“也不知祝公子的病如何了……”
身边的梁山伯自然而然地点点头,“是呀,这次还是头一次见他病了,兴许是天气转寒的关系。”
马文才侧首见他脸上添几分忧色,笑言:“平日见祝公子只与梁公子较为亲近,就像是认识颇久的知己一般。”
“说来也是缘分,”梁山伯回想起旧事,不由温雅一笑:“那时我上山时恰巧遇见了祝兄,二人就结伴同行,相识至今了。”
“那果真是缘分。”
“不过祝兄他为人较内敛朴实,不擅长打交道,所以才与我多说了两句罢了。”
马文才听见最后的“内敛朴实”差点就没忍住笑了出来,他虽不熟悉祝九妹的为人,不过就凭她□□出来的箐儿,便知道二人绝非什么温婉娴静的女子。
“唉,原来如此。”
梁山伯听他语气忽然失落,奇问:“马公子为何叹气?”
“其实,在下一直有个心愿……”
马文才先是脸上黯然,随后又扬起一抹苦笑,表情转换自然得直教旁边的四九暗暗佩服:果然不可小看此人。
“以前就曾听闻祝公子的大名,因此很想与他交个朋友,不过马某知道自己在外界眼中就是个不务正业的人,自然也…… 啊,让梁公子见笑了!”
梁山伯听他这麽一说,正色道:“马公子千万别这麽想,祝兄绝不会因外面的流言蜚语而对你别有偏见,况且你曾探望过他,想必他也是记在心里的。”
“梁公子说得对,是在下妄自菲薄了。”
见马文才一副放宽心的笑容,梁山伯再次笑道:“若马公子不介意,下次可与我们一同结伴而行。”
“甚好甚好!”
四九看着眼前这个不知廉耻之人,除了为梁山伯被蒙在鼓里而深感不值外,也稍稍替箐儿默哀了一下。
“小姐,你病才刚好,就别这么用功了。”
箐儿见祝九妹一整天都没离开过桌子半刻,深怕她一不小心又熬出病来。
“不行,明天就要上学了,我得把之前落下的作业都赶上。”
“要不我帮你做一点吧?” 箐儿悄悄提议道。
祝九妹虽知道她字写得不错,不过还是坚持到:“没关系,我自己来。”
箐儿知道拗不过她,便坐下默默帮她研墨。
第二十七章
第二天醒来时,箐儿先是感觉脖子一僵,随后是脸上传来了丝丝的微痛,她伸手摸了摸,发现自己的脸蛋正压着一枝毛笔。
“小、小姐!”
祝九妹同是伏在桌上睡着了,刚悠悠转醒便听到箐儿大喊:“迟到了!”
结果二人惊慌失措地忙了一大轮后,才匆忙拿好书跑了出去,自从箐儿知道南院有结界后,她也懒得锁门了。
“银心,你行吗?”九妹跑在前头,边绑着发带边回头问道。”别管我,小姐你快跑……”箐儿还在后头在系着腰带,好不狼狈。
偏偏今天第一节就是萧庄仁的课,二人一前一后地跑着,来到千音亭时已经满身大汗。
不远处传来阵阵弦音,显然课堂已经开始了。
“现在进去不好吧?”祝九妹犹豫道。
“别怕小姐,你就装作身体还抱恙,他应该不会为难你的。”箐儿见曲声一听,马上推了推她,示意她走过去。
“谁弹错了!”一声怒骂赫然响起。
二人先是一愣,才发现声音的主人的确是萧庄仁,尽管他总是喜怒无常,不过众人还是第一次见他发怒。
随着骂声落下,一只颤巍巍的手举起,是坐在第二排的一个学子。
“萧、萧公子,方才是我弹错音了……”那人战战兢兢地站了起来,头深深低着,完全不敢与他对视。
萧庄仁瞥了他一眼,冷道:“滚。”
众人不禁倒吸了口气,那位学子略显窘相,也不敢停留半刻,马上把东西收拾好就匆促离开。
“你们迟到?”萧庄仁冰冷的视线落在祝九妹二人身上。
箐儿明白她们不宜在这个时刻耍小聪明,否则弄巧成拙,便轻轻拉了拉祝九妹的衣角,示意她言行小心。
祝九妹明白,随即朝萧庄仁深深地弯腰拱手,头未敢抬高一分,“弟子有罪,一时贪睡来晚了。”
萧庄仁脸色很难看,未有立即说话,祝九妹也就不敢动。
“贪睡?”他忽然冷笑一声。
在座之人无一不毛骨悚然,箐儿眼角不小心瞄到离她们最近的马文才,把他那一副“我可救不了你们”的模样都收到眼底。
祝九妹不敢言语,依然恭敬地鞠躬着,沈默之久使她的腰开始微微酸痛。
终于,一声温润打破了沈默:“萧公子,请容弟子说一句。”
抬眸看去,祝九妹发现梁山伯竟然站了起来,她从未想过对方会替自己说话,一时脸红耳赤。
萧庄仁一脸冷淡,虽未张口,但左手敲了下石桌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前几天祝兄身体抱恙,此事不假,在下亦曾前往探望。或许是休息不够今天才来迟,望公子海涵。”
众人都没想到梁山伯竟然敢向萧庄仁求情,敬佩之情不禁油然而生。
萧庄仁似乎并无丝毫谅解,斩钉截铁道:“我给你两个选择,一是弹五十遍《海棠醉》,二是永远消失在我眼前。”
祝九妹不由咽了咽口水,这哪是给她选择,根本就是要刁难自己。
大家一听也是傻了,《海棠醉》曲子虽不长,不过弹五十遍就真不是儿戏,梁山伯刚还想说些什麽,萧庄仁已经道:“要是谁求情,就再加五十遍。”
见自己劝说无效,梁山伯内疚地看了祝九妹一眼,随后却听她平静道:“没问题,要是萧公子不嫌耳烦,弟子愿意弹五十遍《海棠醉》以弥补今天之过。”
这一堂比往常还要早结束,课后,祝九妹与箐儿二人遵守约定地留了下来,其他人一律在萧庄仁神秘莫测的神情下赶紧离开了。梁山伯临走时甚是不放心,不过祝九妹却朝他轻轻一笑,示意他莫要担心。
“随时开始。”萧庄仁依旧坐在台上,呷了一口茶,姿态悠哉犹如在欣赏什么表演。
箐儿默默站在一旁看着,心里却早已乱得一团糟,疯狂地想着开脱方法。
祝九妹深深呼了一口气,抬手就拨了一串圆润如珠的音,开始了第一遍。她一连弹了五遍,手未曾停下来,不过却开始出现错音。
“错音不算,第三遍再来。”
箐儿一听,气得直直瞪着他,不料对方却道:“怎麽?难道你也想弹?”
她先前曾在人前弹过一次《海棠醉》,不过那时是施了法术,如今的她可不能一时冲动。
“银心,不得无礼。”祝九妹低声说了句,便继续开始。
接下来她改变策略,弹的节奏变慢,这样就可以减少错音。一直到了第十二遍,她终究还是停了下来。
箐儿见她的十指通红,双手开始止不住地颤抖,再也忍不住道:“萧公子,我家公子也弹了一段时间,不知可否稍稍停歇一会?”
萧庄仁听罢,今天头一会露出笑容,尽管是嘲讽,“我的时间很宝贵,继续。”
“没事,我能行。”祝九妹咬牙切齿地把气忍下。
如今一半未到,还不能认输。
十三、十四、十五、十六……
一直到第十七遍,祝九妹的食指终于被划破,血滴落在弦线上,殷红随着余音化开消散。
箐儿急急掏出手帕,替她摀住伤口,不仅是食指,其他的指头均是血丝充盈,仿佛一不小心都会碰出血来。
这时,萧庄仁徐徐走了过来。
“知道这首《海棠醉》出自何人之手吗?”
祝九妹迟疑答道:“《海棠醉》曲调热闹,传诵一时,毕竟在民间流传开的,实在难知曲韵属谁。”
“人人都误以为《海棠醉》是首欢乐的小曲,谁又知晓这只不过……”萧庄仁微微俯身,嘴角挂了一抹鬼魅:“是首艳曲。”
两人皆惊愕不已,见对方阴阳怪气的模样也不知是真是假。
“萧公子别开玩笑了,若是不雅的曲子,你也不会教予各位弟子吧?”箐儿半信半疑。
萧庄仁没理会她,只朝祝九妹道:“让开。”
祝九妹不知道他又怎么了,刚站了起来,便见他扬袖就坐。
音起,如绿蕙盈风十里来,千红随风飘,时而漫天冬雪伏地盖,一点艳梅香。
这一回的《海棠醉》与她们第一天所听到的截然不同,节奏音色略变,添了一份风韵,祝九妹二人都不敢置信亲身所听,似乎作曲者就是眼前这人。
萧庄仁的琴声彷如能使行者驻足,禽鸟俱静,一曲奏罢,二人也不知道是鼓掌,还是装作若无其事,显然她们的心情早就难藏于脸。
“好听吗?”萧庄仁饶有趣味地看着二人。
祝九妹想起这毕竟是首艳曲,脸色微沉道:“请公子自重。”
听她这么说,萧庄仁霎时大笑了几声,‘到底是谁不自重了?”
二人开始不明他这话何解,还是祝九妹敏感,防备道:“弟子不明公子何意。”
“别压着嗓子了,只有傻的才没发现你们。”萧庄仁徒然起身走回自己的位置。
祝九妹与箐儿皆大惊,她们明明没有露出什么马脚。
“你……”祝九妹一时难言。
难道对方从一开始就发现了她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