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嵩屿虽然性情平和,周身的气度却不是一般人能比的。他既是一位威严的长者,又透着一股说不出来的邪气,让人不敢在他面前放肆。
萧则跟他相对而坐,也变得规矩了许多。周围的人已经大气也不敢出了,却不知道这年轻人是谁,居然刚一进来,就能使得总舵主亲自出来跟他相见。
第47章 第四十七章
两人相对而坐。刘嵩屿的姿态平和,仿佛跟一个许久不见的侄子叙旧。
他喝了口酒,道:“掌柜的说十九来了。正好我过来看账,来瞧瞧你。好久没见了,你怎么样?”
萧则想起自己最近因为凤鸣派的事,把师父气得不轻。但归根究底,师父也并非是拘泥于正邪之见的人,只是被卷进来了,就如同在漩涡里,身不由己。
他道:“我还好。”
刘嵩屿的耳目十分灵便,对于萧则的事早就知道了。他道:“小伙子,你有心事?”
萧则道:“没有。”
刘嵩屿道:“没有怎么皱着眉头。方才我在旁边站了半天,见你喝了一杯酒的功夫,叹了三口气,难道是我这儿的酒不好喝?”
萧则笑了,道:“刘叔叔别跟我开玩笑了。我就是……最近遇上了一些事,一直没想好该怎么办才好。”
刘嵩屿的手搭在桌上,轻轻地点了几下。他的手保养的很好,修长如竹节一般。萧则的手因为练剑,生满了茧子,冬天还有裂口。从前刘嵩屿去看他的时候,瞧着心疼,还专门让人送了药来,让他把手养好了。
那时候萧则还觉得,努力就是吃苦,受的罪越多,证明他对剑的心意越诚。
天寒地冻,到处都结了一层薄冰。萧则在后山练剑,光破剑式一招,就有七个变招。他练得已经十分纯熟了,却知道自己出招的时候,还是会有犹豫。
他去问师父,风天逸道:“你练了多少遍?”
萧则道:“一天练五个时辰,一个时辰十来遍,总有一万多遍了吧。”
风天逸嗯了一声,漫不经心地说:“一万多遍,不愧是我的徒弟,真是用功。”
萧则总觉得师父这么说,有种逗自己的意思,但他又不能确定。剑仙收徒弟,肯下苦功是一定要的,然而悟性不够才是最要命的。萧则自忖悟性绝佳,要不然师父也不会选中自己,可如今看来,他竟是嫌弃自己笨了。
萧则有点受伤,道:“我练的还不够么?”
风天逸道:“不够。”
萧则也不知道师父说的是真是假,却也不好再问,只好出去再练。一万遍不够,那就两万遍,不眠不休,不吃不喝,总能练成罢?
他一遍又一遍地练习,却总也感觉不到进步。他停下来,喘着气,心里有些委屈,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是他还不够努力么?
彼时刘嵩屿在天台山做客,闲来无事逛到了后山。他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看萧则练了一下午剑,却没有要称赞他的意思,反而嗤之以鼻。
萧则心中难受的很,从前他在家里,若是肯这么用功,武师一定对他大加夸赞。如今这些前辈高人,却都觉得这没什么值得称赞的,仿佛这一切毫无意义。
那是他头一次受到挫败感,天冷得厉害,他的手都冻僵了,皮肤上的血口崩裂开来,隐隐作痛。
刘嵩屿走过来,道:“小伙子,你是受罪给谁看呢?你的剑上没长眼睛,它不会对你指指点点,也不会为了这种没有意义的事感动。”
他抓起他的手,用力一攥,干涸的血口裂开了。萧则嘶地倒抽一口气,刘嵩屿漠然道:“你手裂成这样,出剑的速度会更快?”
萧则摇了摇头。刘嵩屿道:“那会让你事半功倍?”
萧则垂下眼,明白了他的意思。
刘嵩屿是告诉他,不要做这些没有用的事,平白无故地难为自己。受罪从来不是一件值得炫耀的事,它唯一的作用是让人从中得到教训,避免再次犯错。
而沉溺在其中,本来就是一种敷衍和懒惰。
刘嵩屿淡淡道:“人的精力是有限的,你得明白自己要的是什么,不要做了蠢事还自我感动。还有,对自己好一点,才能做更多事。”
萧则若有所思,忽然意识到,自己从前竟然把大量的精力都消耗在了这些没有意义的事上。刘嵩屿的话让他如同醍醐灌顶,让他用一种更加专注的方式去重新对待一切。
人生跟练剑大同小异,只要不在乎别人的眼光,不做伤天害理的事,把精力倾注在自己觉得值得的事上,就没必要理会别人说什么。
而风天逸想告诉他的,他练的不是太多,而是想的太少。
不去理解,自然不能融会贯通。他们两个人教给他的,都很重要。
刘嵩屿能建立这么大的基业,对事情的看法,自然有他的独到之处。虽然外人一提到他,都会心生恐惧,萧则对他的理念却是佩服的。
刘嵩屿道:“前段时间我去过天台山,跟你师父见了面。”
萧则有点紧张,知道他要说什么了。刘嵩屿果然道:“你师父为了你跟凤鸣派搅在一起的事,很操心。”
他的态度淡淡的,眼里却带着一丝饶有兴味,看着他道:“你是怎么想的?”
刘嵩屿是邪道上的人,自然乐得见正道上的那些老古板气得死去活来,让他们被这些叛经离道的年轻人闹得人仰马翻才好。
萧则没说什么,这段时间里他也经常想这些事,却总是没有结果。
刘嵩屿看出了他的心思,说:“我呢,这一辈子只遵从本心,做的事很难分黑白。你师父不是迂腐的人,但他确实很为你的前途担忧。如果你能为自己负责,我想他虽然一时间不能接受,时间久了应该也能想开。”
萧则没想到他会这么说,然而以他的身份,自然也不觉得这些事有多叛经离道。
只要不违背良心,想做什么就放开手去做,这也是萧则愿意跟他们混迹在一起的原因。
两人把半坛酒喝了,萧则心中的迷障也渐渐散了。他轻声道:“我从来就没想过,要让所有人都满意。只是觉得这样有些自私,对不起我师父。”
刘嵩屿道:“时间久了,他会想开的。反正他也不在江湖中行走,外人说什么,对他来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你既然是他的弟子,还是得想办法为江湖做一些事,别让他为难。”
萧则静静地看着他,没想到他会这样设身处地的开导自己。刘嵩屿笑了,道:“我这样的人劝你行善,是有点怪。不过人活着,做什么都是为了让自己活的更好,你想清楚就好。”
他站起来,轻轻拍了拍萧则的肩膀,道:“不胜酒力,我去歇着了。以后想见我了,来这儿就行。”
萧则目送他走了,也有些醺然。他结了账,慢慢地走出门去。外头的天光还亮,他一时间没适应变化,眯起了眼。
片刻他沿着街道,渐渐走远了,却没注意到不远处的矮墙后,有个人的身影一闪而逝。
刘长卿看清了从堂口里走出来的人是谁,眼中放出了兴奋的光。他本以为李商陆跟黑/道有勾结,想方设法找到这里来等,没想到撒了网,却拉上来一条大鱼。
萧则跟幽冥会有勾结,这可比区区一个李商陆的黑料有意思多了。
刘长卿靠在墙角,喃喃道:“你果然是个叛徒,还想骗多少人……等被揭穿了,我看你怎么跟正道交代。”
萧则回了住处,路过沈清和住的院子,隔着月洞门听见一阵笑声。
洛袖袖跟沈清和在院子里荡秋千。秋千是根横木做的,两头拉着铁链子,很宽阔。洛袖袖坐在上头,沈清和帮她推了几下,然后一跃跳了上去。
沈清和一身白衣如同流云一般,在风里不住飘荡,一副无忧无虑的模样。
她这样开心,让看的人的心也变得温柔起来。萧则有所触动,觉得或许自己想做的,就是保护她一直平安喜乐。
丫鬟提了冰镇的百合绿豆汤过来,见萧则在外面看着,停下来道:“萧公子。”
秋千渐渐停下来了,沈清和听见外头有声音,道:“谁啊。”
女孩儿待的地方,萧则不方便进,只是站在月洞门口。洛袖袖拿了帕子擦头上的汗,丫鬟把汤水摆在石桌上,给每人都斟了一碗。沈清和端着茶碗过去,道:“喝点解暑。”
萧则接过来还是冰的,喝下去浑身清凉。
沈清和道:“你出去了?”
萧则道:“出去逛了逛,要过节了,街上挺热闹的。过两天盂兰盆节……你有空么?”
沈清和意识到他来约自己了,心里一甜,却道:“我和袖袖说好了去看焰火,你有事么。”
萧则喔了一声,道:“别和她了,能不能跟我去转转?”
沈清和心里咚咚直跳,垂下了眼,一时间没回答他。她虽然希望他来约自己,却也不能太不矜持。萧则道:“就这么说定了,到时候我来找你。”
他摆了摆手走了,仿佛怕她拒绝自己似的。沈清和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嘴角噙了一抹笑。洛袖袖站在远一点的地方听见了,凑过来道:“他叫你出去玩?”
沈清和点了点头,洛袖袖道:“那好啊,跟他去嘛。我看萧公子人不错的。”
沈清和有点不好意思,道:“再说吧。”
她转身往屋里走去,心里想着他刚才来邀约自己的模样,局促不安,居然有些可爱。
萧则回到房里,想着刚才的情形,心变得柔和起来。
他以前没怎么跟女孩子接触过,不知道该怎么跟她们打交道。可他跟沈清和的交流,一直都很自然。他能感觉到她性格中有一部分跟自己是共鸣的,不用说太多,自然就能明白对方在想什么。
每次看到她,他的心都会微微地悸动,看不到她的时候,总会想起她的一颦一笑。他知道她身边还有不少人想追求她,从前他觉得自己是个后来者,争不过靳溶。如今却渐渐意识到,她的心是向着自己的。
他看得懂她的眼神,相信自己的直觉。
他知道自己喜欢她,想对她好。一旦这么想了,他忽然有种焦虑不安的心情,生怕迟了半步,她就会被别人夺走。他迫不及待地想把自己的心意告诉她,把一切定下来。
萧则想了一宿,一直没睡着。次日便是七月十四了,他去了一间首饰铺子,想给心上人买一件礼物。
她戴的那支银簪子已经很旧了,萧则选了好一阵子,挑了一支跟从前差不多的簪花。原来是银色的素梅,如今是一支纯金的并蒂梅花,她应该会喜欢。
萧则把装着簪子的盒子揣在怀里,仿佛揣着一份惴惴不安的心情。
他经过街角,一名长髯道士从路边走出来,手中拂尘一甩,拦住了他的去路。
“萧少侠,请留步。”
屋檐的阴影罩在那中年道士的身上,他穿着青色的鹤氅,整个人阴沉沉的,脸色更是阴冷。
面前的人是长云观的掌教真人蒲如坚,却不知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萧则十分诧异,停下了脚步,道:“蒲道长,好巧。你云游回来了?”
蒲如坚注视着他,冷冷道:“不是巧,我在这里等你很久了。”
第48章 第四十八章
两人站在街边的小巷子里,两边是石砖上生了青苔的老房子,狭窄逼仄,阳光很少照到这里。
蒲如坚五十出头年纪,生的清瘦。他的眼窝深陷,颧骨颇高,背着光站的时候,阴影笼罩在脸上,眼神藏的很深,莫名让人感到一股厉色。
萧则知道这人的性情严厉,一向嫉恶如仇,要不然也不会教出刘长卿那样的徒弟。
蒲如坚道:“你知道我为什么来找你么?”
萧则笑了一下,道:“为了我跟凤鸣派来往?”
他本来就是浪荡不羁的性格,一旦想好了要对谁好,就做好了要背负骂名的准备,此时竟也坦然了。
蒲如坚感到了这年轻人的挑衅,沉着脸道:“到了这个地步,你还执迷不悟。看来那魔教的小妖女有点本事,竟然把你迷成这样了。”
萧则皱眉道:“清和不是妖女,她是个很好的姑娘,一直带着凤鸣派的人给正道帮忙,他们是被冤枉的。”
蒲如坚神色轻蔑,根本不信他的话。这样的人性情固执,一旦认定了什么,就很难改变。就算跟他说再多,对他来说也只不过是狡辩而已。
他道:“你别把魔教想得太好了,他们就是串通一气来骗咱们,等到出了事,后悔都来不及。”
萧则失去了耐心,道:“多谢前辈关心。这是我自己的事。我师父都不管,就不劳道长插手了。”
他转身要走,蒲如坚没想到这小子居然这么有脾气,放眼整个江湖,敢这么跟他说话的人都没有几个,这小子的胆子真是大得很。
他冷笑了一声,道:“想来也怪不得那妖女的手段高超,认识她之前,你就已经跟幽冥会搅在一起了。大家本来还心疼你误入歧途,谁知道你们本来就是一路人呢。”
萧则的心咯噔一下,仿佛被一盆冰水从头泼到脚,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是怎么知道的?
萧则难以隐藏心中的惊愕,一时间竟不敢回头看他。
萧则心念动的极快,这件事蒲如坚是怎么知道的?幽冥会的人不会出卖自己,想要报复他的人却有很多,最近的一个就是刘长卿。
他又是蒲如坚的徒弟,在长安想法设法盯着自己而不被察觉,对他来说不是件难事。
蒲如坚走到他跟前,道:“被我说中了?剑仙的徒弟,跟幽冥会勾结在先,又跟凤鸣派纠缠不清。你师父还真是教了个好徒弟,把一世英名都断送在你的手里了。”
蒲如坚往前走一步,萧则便往后退一步。蒲如坚看他这个反应,就知道是真的了。他的神色越发严厉,道:“你是里头的杀手,挣他们的脏钱,替他们杀人害命?”
萧则垂下眼,良久才道:“我没有……”
蒲如坚吼道:“你还撒谎,你师父传你武功,是让你锄强扶弱,不是让你做这些下三滥的事的,你这样做对得起他么?”
萧则一时间被他的气势震慑住了,沉默了良久,开口道:“我没错杀过一个好人,杀的都是该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