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治平摊开手,淡淡道:“去吧,我给你们放风。”
岑皛脸色一变,这说的什么呀?荣廷芝只是微微一笑,她牵着岑皛,不由分说,往前走了一段路,走到河边柳树下,这才停下。
流水潺潺,柔软的柳条随风飘扬。岑皛用余光观察四周,没有第三个人。这样子,就能说些见不得人的话了。
她恨不得拍自己脑袋,想什么呢?
荣廷芝放开岑皛,二人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只听她道:“阿皛,你想回荣家吗?”
这问题来得太突然,岑皛着实愣了一下。然后,她迅速思考此话的意思。荣廷芝是在套她的话?还是真心问她的想法?
岑皛悄悄看了一眼荣廷芝,发现荣廷芝那样子,是认真的,至少表面上如此。荣廷芝给岑皛的感觉,多少有点亲切。
岑皛犹豫着,她忽然想起那日见到的荣廷芝。荣廷芝这个人,绝不是表面上那样,以岑皛的眼力,看不透她。
“我知道,这很突然。可是,你得考虑这事。不管你想不想,你和荣家,不可能一刀两断。”
荣廷芝说的太过了,岑皛是这么想的。什么“一刀两断”,从头到尾,这些事从来由不得她。那些人说来说去,说得好像她岑皛有多大决定权。好像只要她一句话,一切都解决了。
岑皛默然,当她沉默的时候,就看对方的理解能力了。
对于这样的情形,荣廷芝应该已经有心里准备,她接着道:“如果有一天,荣家要你回去,你怎么办?”
这是在询问岑皛的意思?岑皛看了一眼荣廷芝,人说无风不起浪,她既然这么问了,肯定就有些动静。可是,以岑皛那消息闭塞的程度,她真的什么都没听说。
一心想要把岑皛丢在门外的荣家,怎么会突然想把岑皛捡回去?而且,今天是偶遇吧。岑皛不知道,荣廷芝到底是不是守株待兔。
刹那间,岑皛感到一阵厌恶——那些人把她当成什么了?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吗?她不是荣家的奴仆,即便沦落到这种境地,她的名字也没有出现在奴籍上。
荣廷芝感受到岑皛的变化,便又道:“如果不止是荣家,还有岑家,包括伏砚所有的大族,都希望你回去,你要怎么办?”
怎么可能?这也太夸张了吧。岑皛从出生到现在,十几年时间,居然能出现这种情况?是她变了?还是这个世道变了?
岑皛冷冷一笑,笑容里带着不屑。荣廷芝说得太夸张了,叫她怎么敢想?
“阿皛,别急着说不。”荣廷芝看懂了岑皛的表情,“你要知道,像我们这样的人家,做事不能不瞻前顾后。去年秋猎,父亲已经说了,他必须给那些人一个交代。”
荣廷芝提起了秋猎的事,而岑皛一时脑袋发蒙,想起去年秋猎的事,气不打一处来。对于岑皛来说,那时荣巨川的表现,让人印象深刻。
当时已经推托,事后还会有所改变。只怕改变的不是人,还是局势。岑皛想,到底是谁,能给荣家施压。想到这里,她觉得莫名开心。
不是为了自己处境的变化,而是因为讨厌的人遭了难,她这想法,也真是够小人的。岑皛冷眼看着荣廷芝,态度十分不友好。
荣廷芝没有被激怒,她笑笑道:“阿皛,我只是告诉你这件事,你好好想想,为你身边的人想想,不用急着做决定。”
这是在暗示什么?岑皛想到了唐家人,心中一惊。用唐家人威胁她,现在成了一个好办法?
的确,她已经不能忽视唐家人。岑皛看着荣廷芝,荣廷芝那亲切的笑容,也变得令人讨厌了。
荣家人不会让她选择的,荣家人只会直接要求她做什么。抱着这样的想法,岑皛自然没给荣廷芝好脸色。喜怒形于色,这就是她的弱点。
荣廷芝似乎并不在意岑皛的反应,她亦是胸有成竹的样子,轻轻道:“话已经说了,我先走了。”
说罢,荣廷芝转身离去。留在原地的岑皛,眼看着荣廷芝与杨治平汇合,接着,二人走到人群里,看样子很受欢迎。
岑皛呆了呆,使劲晃了晃脑袋,管他荣家人岑家人,她是要上山打猎,不是听人废话的。不管外边起什么变化,轮不到她来说什么。
折了一根柳条,岑皛继续往山上走。刚才被荣廷芝捏住的手,不大舒服。那位大小姐的力气,真不小。
第36章 出洞
在“偶遇”荣廷芝第二天,荣府来人了,是岑皛颇为熟悉的刘大娘。这刘大娘是一个人来的,举止颇为神秘。
刘大娘笑盈盈的,她拉着岑皛的手,嘘寒问暖,仿佛许久不见的亲戚。岑皛浑身起了鸡皮疙瘩,想要挣脱,奈何这刘大娘颇有力气,她不得不识相些。
“阿皛啊,夫人派我过来看看,你是胖了,还是瘦了,最近过得怎么样?”
岑皛黑着脸,不语。对于这样“热情”的态度,她实在无法招架,想要反抗亦有所顾虑,只好沉默以对。
“阿皛啊,我来找你,是有件要紧事,你可要如实回答。”
刘大娘特意看了看周围有没有人,其实,她来得很是时候,而且拉着岑皛到僻静处,又会有谁听墙角。只是这样神秘兮兮,倒好像真有什么要紧事。
岑皛白了一眼,不语。能有什么要紧事?荣家人的心思,她猜不透。这时候,她忽然想起“偶遇”荣廷芝的事,荣廷芝说了回荣家的事,莫非是因为这个?
果然,只听刘大娘笑眯眯道:“阿皛,想不想回荣家?”
岑皛看了刘大娘一眼,回荣家什么的,她能做主?还不是荣家人说什么就是什么,不过要她这样轻易就范,还是不甘心。
她本能地想要反抗。人有选择的时候,就不会那么老实。所谓“不识相”,大概就是因为这个。
“回去劈柴?”片刻的沉默后,岑皛说话了,她语气生硬地这样一说,刘大娘立刻领会到——岑皛不会拒绝回荣家,所要考虑的,不过身份问题。
其实,在荣廷芝说了那番话后,岑皛已经考虑了这件事。她心里已经有了准备,今日刘大娘来,自然不能让这个老女人太如意了。
岑皛是这么想的,刘大娘那边领悟到的,却是别的意思。刘大娘比岑皛多活了几年,见惯了那些拙劣的高明的伎俩,有足够的耐心对付岑皛这样的年轻人。
“当然不会,您是夫人亲生的,怎么能再干这种活?”
意思是,岑皛以前是该干劈柴挑水的粗活了?岑皛冷笑着,话说的那么好听,肯定有问题。荣家要对她好,早就可以付诸行动,到了如今才说些软话,只怕还是有人在推着。
岑皛想起了岑家舅舅,她对岑家寨的人,本不该有那么多好感的。
“不过,您还不能做荣家的小姐。”刘大娘话锋一转,却说了个残酷的事实。作为荣巨川夫妇的亲生女儿,却不能以荣家小姐的身份回去,这算什么事?岑皛会答应吗?
“我不去。”岑皛断然拒绝,“有什么话,让她来说。”
这个“她”指的是刘大娘的主子岑玖,既然是岑玖的意思,就让岑皛自己来说,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岑皛下意识认为,如果岑玖有诚意,她就应该自己来。
比起跟刘大娘见面,岑皛更愿意直接面对岑玖,这其中除了血统因素作怪,只怕还隐含着等级观念。这些潜意识里的东西,只怕岑皛也不甚明白。
刘大娘敛起笑容,轻叹一声,道:“罢了罢了,倘若你不愿,谁也没法勉强。”
她这样说着,面上露出遗憾表情,隐隐带着愠怒,随即拂袖而去。岑皛在后边定定地看着,她若是有了决心,也是极倔强的,不会因为压力而屈服。
刘大娘慢慢穿过菜园子,走到篱笆边上,终于加快速度,一直往外边去了。整个过程,她都没有回头,只是那背影里所展现的情绪变化,足以令人深思。
其实,刘大娘本指望岑皛在后面喊上一声,她才好有个台阶下,谁叫岑皛话说的那么硬。况且,只要岑皛开口挽留,就是岑皛求着刘大娘了,主动权也就回到荣家这一边。只是,岑皛始终未唤回她,刘大娘亦只得灰溜溜地走了。
刘大娘这一走,岑皛心中十分不安。
岑皛把这件事对唐家人说了,她知道这件事瞒不过他们,亦不打算隐瞒。她与荣家牵扯不清的关系,终究会影响到唐家人。
唐家人没有表现出太多惊讶,反应甚至有些平淡,他们安慰她一番,说也许是荣家改主意了。母女连心,血浓于水,怎么可能永远隔绝?
这说的也有道理。血缘关系,是岑皛绕不过的坎,她对荣家的种种矛盾心态,即来源于此。唐家人的话,令她有所触动。
唐家总归是外人,不好干涉太多岑皛的事,自然不便多说。有什么话,捡好的方面说,更方便些。
唐阐单独对岑皛道:“别怕,有我在。”
岑皛心里暖暖的,有人可以依靠,感受大大不一样。她转念一想,唐阐这么说,亦不过安慰自己而已。唐阐一家是流放罪人,在荣家面前,是胳膊拧不过大腿去,真有什么,又能这么样?
不过,只要唐阐有这份心,岑皛就心满意足了。荣家的事,终究是她自己的事,她不想连累别人,需要自己解决的时候,她会站出来。
生也好,死也罢,荣家又能怎么样?
这样一想,岑皛就轻松许多。她度过了这个夜晚,心情烦躁,练字的时候,始终静不下来。她心中,竟隐隐期待岑玖的到来。
好像只要岑玖来了,一切就能解决了。她没有去想,岑玖来了以后会怎样,如果岑玖不肯来见她,这又意味着什么。
第二天,岑玖居然风风火火地来了。动作这样麻利,出乎岑皛的意料。那时候,岑皛正给蔬菜浇水,她很想怠慢这个人。
事情的发展由不得岑皛。岑玖不是一个人来的,她坐到亭子里,那些奴仆就将岑皛揪到她面前,动作粗鲁,就像对待犯人。
岑皛心里憋着火,谁都讨厌被这样对待。
岑玖也没废话,她直截了当地告诉岑皛,说要接她回荣家,并表示愿意善待这个女儿,以弥补从前的错误。她说的缺乏诚意,态度恶劣,只有意思表达明确。
弥补什么的,对于岑皛而言,是个很不痛快的话题。也许,荣家尤其是荣巨川夫妇确实是欠了她的,她却不十分愿意考虑这件事。
而且,岑玖不自觉地流露出高高在上的态度,这令岑皛难以忍受。虽然岑玖亲自来了,但昨日派的却是刘大娘,这足以打击岑皛的自尊心。
虽然一直被人看低,岑皛却不能接受,岑玖居然也用那种眼光看待自己。倘若岑皛低贱到尘土里,那岑玖又算什么东西?
岑皛嘴角露出一丝冷笑。
“你好好想想,荣家能给你的,别人给不了。”
岑玖定定地看着岑皛,语气冷淡。她在提醒岑皛,荣家所拥有的势力,在伏砚是数一数二的。同样,作为亲生父母才能给与的亲情,也只有在岑皛回到荣家后,才有可能享受。这些,都是无可替代的。
岑皛心下明了,她不喜欢岑玖这种咄咄逼人的态度。岑玖是带了大波随从,浩浩荡荡地杀到菜园子。今天在这里发生的事,很快就会传遍伏砚地方,再次成为众人瞩目的对象,岑皛很讨厌。
这样想了以后,岑皛的脾气就上来了,她想要拒绝,她不想给岑玖这个面子。荣家把她踩在脚下,呼来喝去的,却要她怎么样?
就在岑皛即将开口回绝时,岑玖补了一句:“别急着拒绝,想想唐阐一家,你不是一个人。”
又拿唐家人威胁她,岑皛气愤不已,却又无可奈何。唐家人好像她的软肋,到了这个时候,更容易捏了。她不发一言,只是抬眼瞪着岑玖。
岑玖拿准了岑皛的脾气,颇有些得意,“你好好想想,明天这个时候,我派人过来,你给个明白话。”
她这样一说,看着岑皛的眼神温柔了许多。只见岑玖缓缓走到岑皛身边,帮岑皛整了整衣服,“你还年轻,想长远些,别动不动就发脾气。”
说罢,岑玖就带着浩浩荡荡的人马走了。临走之前,她派了个仆妇对唐家人说了这件事。那仆妇趾高气扬的,说夫人吩咐,要岑皛回去,唐家人不得阻挠。唐家人听了,唯唯诺诺而已。
对不同的人说话,派出的是不同的人,这是所谓等级?只是,来见岑皛的人,身份贵贱不一,又把岑皛当成了什么?
岑皛看着那群人消失在视野中,她不敢看唐家人。也许唐家人会继续宽慰她,她却不愿想这件事。
是荣家欠她的,还是她欠荣家的?这问题就像:是她欠唐家的,还是唐家欠她的?说明白,岑皛心里郁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