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皛,坐下。”待岑皛放下碗,唐阐便如此道,他依旧那么温和,没有给人下命令的感觉。他看着岑皛的眼神,是真诚的。
岑皛坐下了,她知道唐阐有话要说,她自己也有话要说。既然大家都有话要说,不妨坐下来谈谈。唐家父母不见踪影,是刻意回避吧。
没有什么,是面对面说不清楚的。
唐阐看着岑皛,缓缓道:“回荣家的事,考虑得怎么样了?”
果然是为了这件事,岑皛回应着唐阐的目光,这件事,由唐阐主动提起,会比她自己说出来更容易些。只是,唐阐到底怎么想的?
“我……”岑皛顿了顿,她看着唐阐,不想错过对方脸上任何变化,“想听听你的看法。”
她想知道唐阐的想法,同意她回去也罢,不同意也罢,这件事情本身,就足以影响二人的关系。不需要考虑将来,现在的事,就足以影响将来。
对于岑皛的反应,唐阐显然是有准备,也许在岑皛离开这一段时间,他也仔细考虑过,把所有的可能都考虑到了。
“回去吧。”
唐阐轻轻道,岑皛以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唐阐要她回去,理由呢?是放弃抗争了,还是放弃别的?
岑皛大惑不解,惊讶地看着唐阐。她从来难以掩饰自己的情绪。
“女孩子要富养,回到父母身边,不是坏事。”唐阐如此解释道。
这话传到岑皛耳中,包含了太多意思。女孩子要富养,被放养长大的岑皛,并不完全理解这话的意思。她从整体考虑这句话,唐阐要她回去,是因为荣家更富有?
唐阐怀疑她,唐阐认为她不能在菜园子里过日子?一旦产生这种疑惑,岑皛立刻变得焦虑不安。她可以不被人理解,但这样的误解,亦不能承受,何况这个人是唐阐。
她犹记得唐阐之前说过的话,她犹记得那时心中的温暖。她以为,身份上的隔阂,只存在于名义上,所以对林雰的话,到底还有几分不屑。现在,唐阐也这么说了,他也是这么想的?
岑皛感到困惑,她辩解道:“我不是那种人。”
“那种人”具体指的是什么,岑皛也只是有个模糊的概念,她只是本能地想要反驳。她想要反驳,她想要说明,她想要唐阐明白,她绝不是那种人。
岑皛现在,怀疑唐阐那话的意图,她自己也焦躁不安。
“我知道,你不是那种人。”唐阐缓缓道,他看着岑皛,给与岑皛眼神上的关怀。他的态度表明,他并没有“胡思乱想”,他是认真的。
“喜欢一个人,就希望她过得更好。现在,我没办法给你那些东西,我也不希望你受苦。”唐阐语气平缓,神态一如既往。
这种话,岑皛听了自然感动,可是她还是想要说“不”,共患难什么的,她可以的。过更好的生活,她或许想过,但只要想想是从荣家那里得到什么,她又觉得不快。
对于荣家的反感,是有原因的。但一直保持这种反感,并且以此影响其他的事,未必是什么好事吧。岑皛隐约感到了那种矛盾,嘴上却依旧强硬。
“我不想回荣家。”
这次,反驳的理由是另一个,就像是一个小孩子,正跟大人赌气。虽然说的话没什么道理,可就是不肯认输低头。
唐阐知道,岑皛其实已经松口了,他接着道:“荣家欠你的,总是要还的。善待你,是他们应该做的。你只管回去,不必多想。”
他的话说中了岑皛心事,在岑皛潜意识里,确实有这么个看法。荣家欠了她的,总是要还的,如今要她回去,总不至于再次虐待。但是,这真是她想要的?
岑皛现在的想法,就是一个受了委屈的小孩,得了大人诚意不足的道歉,还想着继续闹一闹。知道这样下去没有好处的伙伴,劝她接受。小孩子闹脾气嘛,还有理了?
岑皛垂下头,唐阐是要赶她走吗?林雰的脸,出现在她脑海里,这又是一件令人不安的事。
“受了委屈,可以回来。”唐阐语气温和,吐字慢吞吞的,“我会尽我所能,保护你。”
这话,已经说的够明显了。如果岑皛还是要固执己见,那真是耍小孩子脾气。何况,岑玖那威胁的声音,还在耳边回响呢。
总是岑皛牵累了唐家人,如今再陷唐家人于危险境地,实在不厚道。这么一想,之前种种顾虑就抛在了脑后,直面现实才是正经。
于是,岑皛终于做了决定,“好,我明天回去。”
说这话时,岑皛不敢看唐阐,她垂下头,像是一个跟大人作斗争终于认输的小孩,还带着一丝倔强。
听到这样的回答,唐阐脸上泛起笑意。处理好这件事,对于将来至关重要。岑皛必须回荣家,就像他必须离开伏砚,这都是没的选的。他现在能做的,不过是留有余地,让岑皛开开心心回去。
荣家的老一辈,对岑皛如何不要紧,他们是最能向现实妥协的人。年轻一辈,一定会善待岑皛,这样就够了。将来是属于年轻人的,老一辈的影响总会成为过去。
这是唐阐的想法,他不会向岑皛这样解释,这种事,只要他自己知道就好了。人总是有秘密的,不需要什么都向人坦白。
岑皛不知道唐阐的想法,她只是下了决心。回荣家就回荣家,挨骂就挨骂,大不了又被赶出来,还能有更差的结果吗?
回荣家的事,已经解决了。岑皛走到窗边,已经停了的雨,又开始了。这个季节的天,总是在倒水。
第39章 进府
也许,这是在菜园子最后一个夜晚。也许,明天就回来。这晚,岑皛翻来覆去,到底睡不着。东西已经收拾好了,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她所谓的贵重物品,也不过是时刻可以抛弃之物。
次日,岑皛早早起来,把自己收拾了一遍,觉得已经可以见人了。她不想蓬头垢面去荣府,那些嘲弄,她受够了。
唐家父母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嘱托岑皛好好照顾自己。唐作勘还特别告诫岑皛,不可忘了读书识字,仅此而已。
唐阐已经去荣府送菜了,如果他今天又来送岑皛,说不定会让岑皛再次犹豫起来。所以,他早早避开了,而岑皛也乐得少见几个人。
那种分别的氛围,实在不好受。
荣府的人来了,还是刘大娘领头,就像是早就料到岑皛会回去,刘大娘不过一问,就让人去搬东西。岑皛说,没什么好带的,只有些贴身之物,她自己能拎着。
刘大娘看着岑皛,露出一丝神秘莫测的笑容,她是猜到了岑皛的心思。岑皛把大部分东西留在菜园子,不过是为了回来做准备。不过,既然是荣府里的人,哪能什么事都由着自己?
刘大娘心下明白,却也不点破,只是领着岑皛上了木板车,慢慢往伏砚城去。
初时,岑皛是面向菜园子的,她看着菜园子越来越远,自己却没有办法跳下去,没有理由在这个时候回去了。当菜园子成为远处的风景时,她才转过身子,面向伏砚城方向,那是她要去的地方。
伏砚城,是伏砚地方唯一的城池,处于耀眼的位置。岑皛这是故地重游,心里十分不安。人说近乡情更怯,她这里还夹杂着别的情绪,竟不能有片刻安稳。
“姑娘,咱们走上去。”
到了伏砚山下,刘大娘先下了木板车,在车下轻轻道。她言语平和,算不得恭敬,亦无咄咄逼人之势,只是摆出请的姿势,让岑皛惊讶不已。
岑皛是挨过刘大娘训斥的人,这样的变化,未免让人难以接受。她犹豫片刻,下了车,却立在一旁。
伏砚城建在伏砚山上,让人推着木板车上去,终究费力,倒不如步行来的快。岑皛不介意徒步,刘大娘竟然愿意?
刘大娘观察着岑皛举动,微微一笑,便带头走在前边。她虽然已到了中年,精力旺盛,那脚力,便是岑皛也自愧不如。何况,这刘大娘还有些跟年轻人炫耀的意思。
岑皛跟在刘大娘身后,手里还拿着包袱,因她之前拒绝他人帮忙,此刻亦不好令人帮着拿行李。那刘大娘两手空空,步子潇洒,令岑皛着实羡慕。
到了伏砚城下,穿过城门,沿着街道走了一段路,就到了荣府。刘大娘领着岑皛,仍走从前出入的那道门,这勾起了岑皛的回忆。
从前劈柴的地方,就在这附近。岑皛心中忐忑,悄悄瞧了一眼守门人,还是从前那帮子人,只不过同时值守的人看起来多了些。
刘大娘领着岑皛,并不往柴房去,而是穿过几道门,经过几个守卫,到了一个小院子。在这里,刘大娘要岑皛沐浴更衣,说这样才好去见人。
岑皛心内不满,想要回头,亦不可能了。她看着那几个壮实的妇人,只好乖乖脱下随身衣物,在热水里泡了泡。那些人帮着岑皛擦洗,由不得岑皛拒绝。事到如今,岑皛只好忍气吞声。
荣家到底没法正经待她,这是岑皛的想法。她认为,之所以搞这么一出,不过是嫌她“脏”,且要检查她随身物品,看看有没有什么“凶器”之类的。
岑皛猜的没错,当她换上那些人准备的新衣,回来一看那包袱,已经被翻找过了。一个妇人手里拿着一把小刀,冷冷道:“这个没收了。”
那是岑皛用来削零碎物件,平时带在身边。没这东西,她会很不方便。
“凭什么?还给我。”
岑皛不能容忍,这是把她当成什么了?就算要暗害荣家的人,方法多着呢,一把小刀能起什么作用?
她是这么想,那些人可不是这么想的。她们得了岑玖吩咐,不许岑皛将危险之物带进府里,所以不敢松懈。那小刀不算什么,到底是个下马威。
“不行。”
刘大娘出面了,她这时语气强硬,不复在外时的平和,直给岑皛一种上当的感觉。
岑皛盯着刘大娘,一字一顿道:“还给我。”
“夫人吩咐,不许你将危险之物带进府。此物没收,没得商量。”刘大娘亮出了身后靠山,随即又道:“姑娘莫要忘了,菜园子是荣家的,想要回去,也没那么容易。”
这就是赤/裸/裸的威胁了。岑皛不是第一次被人威胁,只是不但软肋捏在人家手里,自己也不得自由,还能说什么。
岑皛以沉默相对。
她在心里想:要杀人,捡块石头也能办得到。
沉默,便是默认了,刘大娘也算知晓岑皛的脾性,便道:“姑娘梳洗完毕,就请随我来。”
这时候,连那个破包袱也用不着岑皛拿了,自有跟在后边的人,拎在手里。岑皛跟着刘大娘,那身新衣裁剪合身,料子也舒服,就是不甚如意,走起路来不方便。几次险些绊倒,那些随从的妇人,也有捂嘴偷笑的。
岑皛满脸通红,此般屈辱,真是难受。
刘大娘领着岑皛,穿过一道道门,走过一条条长廊,所经过的地方,是愈发精致,连岑皛这样没见过世面的人,也觉得不可思议了。
岑皛长在山上,在田间地头打过滚,所见的,不过是普通民房,不过能住人而已,难说精致。至于远远眺望那些大寨子,只觉得太拥挤了。虽然她也在荣府里待过,目之所及,亦不过是下人待的地方,偶尔到前院,还不知如何欣赏,自然无从感悟。
自离开荣府,到菜园子过了一段时间,读书识字,听唐家父子讲故事,见识在不知不觉中增长,再看伏砚城与这荣府,心境已大不一样。
岑皛收罗着脑海中的记忆,觉得自己应该是到了荣府内宅,那里才是府里主子住的地方。想到这里,她不禁一阵兴奋。这次,岑玖要如何对她?
也许,她从心底期望岑玖善待自己,就像天底下所有的女儿期望母亲好好对自己一样。虽然之前有许多挫折,到了这个时候,仍不免抱有幻想。真要狠下心割断血缘关系,未必能做得到。
人是矛盾的,时刻处于动摇之中。
岑皛不时瞄几眼那些没见过的花木,怎么看,都比外边的野树野花精致,想来花费不少人力物力打理。这年头,就是荣府的一枝花,也能得到精心照顾,这居然令岑皛产生嫉妒之情。
是的,她开始嫉妒荣府里一花一木了。
走了许多路,终于到了一个院子外边,刘大娘驻足,对岑皛道:“姑娘稍待,我去通禀一声。”
是见什么人,竟然还要通禀?岑皛老老实实地站在原地,心中十分不安。她想着,荣府那些人,摆出这种架势对待她的,会是谁?
如果是岑玖,那没什么,反正她直面岑玖的次数也不少,不至于吓到了。荣廷芝、荣介亨姐弟,这两人是怪胎,惹不起,也未必会见她。至于荣茂勋夫妇和荣巨川,应该是不屑于见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