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栩起身,两人身高相仿,气势上倒是谁也不输。
严栩皱了皱眉:“宋瑾,能否让我和她单独待下?”
宋瑾看向我,眼神询问。
今夜的严栩实在有些反常,我不想给宋瑾惹麻烦,便点了点头。
宋瑾会意,指了指门,“我在外面。”
门从外面被轻轻关上,严栩走近,蹲在我面前,声音倒是软了下来:“纵然用了解药,软香散也得几日才能从全身散去,宋瑾这边只有两个人,如何照看得好你?”
我回道:“我可以回张家,灵犀会照顾我。”
他继续道:“绑你的匪人还未抓到,现在尚不知对方来路。今日对方只有两人,你的婢女还能敌得过,若是那群人这几日再来,只有她一人,能不能敌得过尚且未知。宋瑾和张家的人,都不是武艺高强之人,万一牵连他们,你可愿意?”
他说的确实有道理,可让我住去太守府与他日日相见,我也是千百般不愿的。
我低着头挣扎道:“那我也……也可以去寻别人帮忙……”
他眼神骤然变暗:“你要去寻谁帮忙?”
我很不习惯他这种气压,便不看他,倔强回道:“我可以去寻……庞诣啊,他家养着护卫,向他借几人应该也不是什么难事……”
房间突然一片安静,我转头看他,他的脸不知怎的黑得吓人。
今夜的他实在太过反常,我见过他温柔的、虚弱的、有心计的,甚至试探人心的各种样子,但今夜如此强硬的模样,却是第一次见。
良久,他叹了口气,像是极力压住内心的愤怒,松了松方才紧攥的拳,“庞家……有护卫没错,可若是想查案,又怎么敌得过我带来的人?况且……他毕竟只是个商人,你也不想连累他吧?”
我未作声。
他拉过我的手,许是因着刚从外面进来不久,他的手一片冰凉,冻得我一颤。
一手轻轻摩挲着我的手指,一手轻拢了下我额前散落的头发,他的语气不再强势,却像在求我一般。
“芸儿,和我回去吧?”
屋内一片安静,只能听到烛芯燃烧的微弱嘶嘶声。
半晌,我低着头,轻轻嗯了一声。
他长嘘了一口气,抚了抚我的发丝,柔声道:“等我去安排一下,马上回来,嗯?”
我垂眸道了声好。
严栩出门去,灵犀进来,目露担忧:“公主真的决定和二殿下回太守府吗?”
我苦涩一笑:“现下无论待在哪里,都恐会牵连别人,如此想来,却真没有比他那里更合适的地方了。”
过了一会儿,严栩和宋瑾一道进门来。
想来他都已安排妥当了,我此时四肢酸软无力,稍微用些力便会全身汗水淋漓。既靠自己无法起身,我便对灵犀道:“灵犀,怕还是得你背我……”
我话还没说完,人已被严栩直接打横抱起。
我一愣,灵犀一愣,宋瑾也一愣。
严栩倒是一副淡定自若的模样,转头对宋瑾道:“明日上午别忘记过来。”
宋瑾点点头,递过来一小瓶药酒:“脚上的扭伤还未用药,今夜一定要擦了这药。”
严栩皱眉:“这么小一瓶?够用?”
宋瑾轻挑眉毛:“这是今夜一次的量,”说罢指了指桌上摆的一大瓶药酒,“毕竟我觉得二殿下现在也没手拿这么一大瓶。”
我:……
严栩像是没听清他话里的揶揄,只道:“那件事有回信了,记得与我说。”
宋瑾点点头,又对我笑笑:“今夜好生休息,张府那边我会去告诉他们,明日我去看你。”
上次我在街上晕倒,虽听说也是严栩将我抱回太守府的,但毕竟我没甚意识,所以也未觉得如何。
这次我虽身上无力,但意识清醒,他这么抱着我,且不说被他身上的月麟香萦绕周身,两人如今离得太近,呼出的气息都感觉彼此交融,我多少觉得有些不自在。
我低声道:“你且放我下来,让灵犀背我。”
他手微不可察地顿了下,却只是将药瓶递给了旁人,将抱我的手又紧了紧,对我方才说的话完全置若罔闻。
好在没几步便走出大门,上了马车。
上车后,他转头对我道:“马车颠簸,靠着我吧。”
我忽略他看过来的目光,只说:“无妨的,只是无力,坐得稳。”
只是我却着实高估了这车夫御马的技艺。
还没走几步,车子便突然一停,我一个不稳,便踉跄跌入坐在身边的严栩怀中。
头埋在他胸口,感觉他身子瞬间紧绷,两人一时皆无言。
他扶起我,无奈笑道:“车子不稳,还是……靠着我吧。”
马车继续徐徐前进,他扶着我坐好,我突然想起宋瑾的话,便抬头问道:“今日……是宋瑾遣人告诉你我被人下毒之事的?”
他点点头。
“那,你和宋瑾……是如何认识的?”
他神色微僵,但很快如常道:“很久以前有过一面之缘,这次我有件事需得秀山先生帮忙,我查……你身边人的时候发现,宋瑾居然就是他的徒弟,于是前些日子便寻了他。并不是什么要紧事,你尽管安心养身子。宋瑾说你的晕症最忌愁思,再加上如今又中了软香散,若不静心调理,怕会毒火攻心。到了太守府,你且在我院子里安心养着,旁的都不必多想。”
我看他没有告诉我的意思,便也不再追问,想着明日再问问宋瑾好了。
马车行至太守府停下,严栩刚要伸手,我便费力向后挪了下。
他焦急道:“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我对他道:“你……先下车吧,灵犀背我进去就行。”
这里又不似方才在宋瑾那里,横竖周围都是他的人,如今太守府府门内外的家丁婢子,正赶上值守交班,光我看到的,就站着十几人。
他神色微变。
毕竟如今我要在他这里将养,也不愿和他硬碰硬,便委婉道:“你毕竟一个皇子,当众抱着一个女子,传出去不好。”
他竟闻言而笑:“在原州也不是第一次当众抱你了,上次看到的人……可比今日多得多”。
我被噎得一怔,一时竟无法反驳,只得无奈道:“二殿下是男子,自然可以不在意,但我也……算个未出阁的女子,多少要照顾自己的名声,如此这样,怕是于礼不合。”
他默了下,竟蹙眉反问道:“与哪条礼不合?”
我愣了愣:“北梁……或许是开放了些,但在大齐,像你我这样的,照理应食不连器、坐不连席……”
此时灵犀恰好掀开车帘:“公主可要下车?”
像是寻到了救命稻草,我赶忙道:“灵犀,快……”
他却猛然拉住我,低头对上我的眼:“芸儿,今日我抱的,若是别的女子,那的确是于礼不合。”
他拉着我的手紧了紧,不知为何还有些微微颤抖:“可是对你……是无论如何都合的。”
半晌,我别过头,轻声道:“可我觉得不合。”
他身子一僵,随即垂眸松开了手,没再坚持。
灵犀背着我向严栩所住的院子走去,行至半路不禁道:“公主真的是太轻了……”
严栩就走在我们身后,似乎脚步顿了下。
我不以为然地笑笑:“自小便是这副身骨,如今不用日日靠药养着,已是幸事了。”
严栩住的院子,是太守府后院一处安静地,我之前虽已来过几次,但也只是去过他住的那间屋子而已。
想起上次来给他做暖汤时,至正曾给我留过一间厢房,便转头问严栩:“我住的,是哪间厢房?”
他没答,倒是从灵犀背上接过我,嘱咐灵犀道:“去厨房做些暖汤来吧。”
我刚要挣扎,便听他低声道:“此处无旁人了,折腾一晚,让灵犀给你做些汤食……我抱你进去。”
说罢,便抱我向他住的那间屋子走,我不禁又问道:“我住哪儿?”
他推开门:“住我屋。”
我愣了:“那,你住哪儿?”
他将我放在榻上:“我屋里有间斗室,我睡那里。”
那岂不就是住在一间房?
以前在梁宫,映雪阁和麟趾宫虽离得近,我和他也从未像这样同住一室。
我脑中一片空白,他却已坐在床尾,帮我轻轻褪去鞋袜。
我惊得一缩脚:“严栩?”
他抬头,语气却异常温和:“宋瑾方才说你的右脚今日须得上药的,忘了?”
我看了看我的右脚,确实肿得不堪入目,“那我自己来。”
他打开药瓶轻轻给我上药,“你如今浑身无力,自己怎么来?”
他的手在我受伤的地方打圈揉着,所到之处皆像燃了一团火。
我忍着这股灼热感,说:“不过用力费劲了些,我也不是不可以……”
说着便想伸手去够他手中的药瓶,却在抬手瞬间全身闪过一阵抽痛,我咬了咬唇,继续向前伸手,“药瓶给我吧……”
他手顿了顿,抬眸看着我。
两人僵持了片刻,他放下药瓶,眉头微蹙,叹气道:“所以就这么倔,遇事宁愿找庞诣、宋瑾,甚至自己扛着……也不愿让我帮你?”
不知是身上太痛还是旁的什么原因,他的这句话就撞得我心忽地一疼。
我把头别过去,只倔强地看着桌上的红烛不语。
他叹了口气:“芸儿……”
估计是中了软香散的缘故,眼泪不知怎么就不受控制涌了出来,啪嗒啪嗒地往下落。
我其实是个挺坚强的人,在梁宫,听到他和赵凌的温柔软语时,听到他和严漠说婚事不作数时,独自待在冷宫清门殿时,就连出宫被那个沈公公的人踢得膝盖疼至透骨时,我也没有哭。
现下却不知道是怎么了。
严栩伸出白净修长的手,轻轻替我拭去眼泪,轻声道:“……芸儿,对不起。”
我终于忍不了了,只别过头去道:“你对不起什么?你有什么对不起的?你本就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
我说的并不是气话,本来一开始就是我一厢情愿,把他的温柔体贴当作了对这段感情的回应。
喜欢一个人,本就不能强求,更何况,早在我之前,他心里就有了人。
本来两人就这样永不相见就很好,可他偏偏又要来招惹我。
我努力收了泪,看着自己的手,淡声道:“严栩,你总这样……我会误会的。”
他愣了下:“误会什么?”
误会你是不是喜欢我。
误会你是不是心中有我。
余光瞥到床边的抽屉,我摇摇头:“你总是这样,对谁都一副温柔的模样,殊不知,这个才是最致命的毒药。”
我掉过一次坑了,这次却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再掉进去了。
我看着他:“其实你在皇庄不都安排好了,就算找不到我,直接说我病死了就好。你若是担心齐国会因我而生事,那大可不必,我本来在齐国也不怎么受宠,身子又弱……北梁这么冷,别说得病,我就是冻死在这里,他们其实也不会怀疑。你安排得这样妥当,两国开战也好,不开战也好,都不会因为我私自离宫而有所改变。”
我抽了下鼻子:“说到底,我倒是应该好好感谢你才是。”
他只看着我不说话。
我想了想,继续道:“或者,你是怕若两国不战或以后出了什么事,大齐会再派个公主过来让你娶?那你也不必担心。大齐适龄的公主,就只有我和雅荣,雅荣去年也已经嫁了……”
他突然道:“我不会再娶大齐的其他公主。”
我愣了下,“哦,那也挺好的,我表哥也说过,两国关系,本就不应该用和亲解决。”
严栩拉过我的手,手指微微摩挲着我的掌心,我觉得有些痒,轻轻动了下想抽离,却被他更紧地攥住。
他看着我,一字一句道:“芸儿,不管怎样,你都是我妻子。”
我微怔道:“你说……什么?”
“在原州这段时间,我不可能不管你。”他叹了口气,“至于以后你想怎样,等我忙完原州这里的事,我们再说,好不好?”
我默了会儿,轻声道:“严栩,你要是因为责任使然,其实大可不必,我们没喝过合卺酒,在你们北梁,没做合卺之礼根本就不算夫妻。我根本,就不算你的妻子。”
他轻声回道:“可在你们齐国,不是祭了天地就算夫妻了吗?”
确实是这样的,若按着大齐的习俗,我和他确实算行过夫妻之礼了。
我叹了口气:“这是在北梁,你又何必拘于大齐的礼,我其实不甚在意的,你也没必要……没必要逼自己负这个责任……”
他抬头道:“不是责任。”
我愣道:“什么?”
他定定地道:“我对你,不是责任。”
我看着他,他的眸子澄清透亮,似是含着一汪湖水,里面是倒影三千,让人不知该看还是不看。
我突然觉得心烦意乱得很。
敲门声及时响起,至正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二殿下,太守大人……请您过去。”
他疲惫地笑了笑,左手轻轻抚上我的发丝:“今夜好好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