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答允,便向义父行礼告辞。卫王亦转身回到案前批阅奏章。刘正欲踏出康宁殿,忽然转身问道:“不为儿女情长所束缚,义父做到了吗?”
卫王头也未抬,漠然道:“束缚我的人,已经死了二十年。”
刘离开之后,卫王合上奏章,环顾空荡的大殿,心中悲哀万分
小,恕儿那孩子一定是借了天下人的流言来隐藏一件她死也不愿告诉你的事情。义父看得出来,她对你用情极深。她宁愿让你误解她,让天下人误解她,也要守住她的难言之隐。
你的疑团,她不说,义父不说,你大概一辈子也不会解开。义父只愿你能心胸开阔,淡忘心结。
义父其实从来不想做一个敏锐之人。因为敏锐,所以体验了寻常人所不能感受到的诸多痛苦。比如,我若猜不到恕儿的难言之隐,此时,也不必左右为难。
我也不必多猜,因为二十年前,我亲眼目睹过,相爱之人却选择离开。究其原因,唯有一桩:就是抹不掉、还不了的血海深仇。
小,关于你母亲的死,这些年来,我一直是有许多疑惑的。我还多次去药王山中与薛久命谈论起你母亲安胎养胎直到生产所服用的食物与药物。这便是为何,我竟对她在楚幽王三十九年那一年,吃过什么、喝过什么,至今还记忆犹新。
药王山掌门薛久命对我说:“一切无错。唯有生产当日的出血过多,非人力所能阻止。”
可是越是一切无错,越是令人心生疑惑。
直到恕儿那孩子不告而别,狠心离你而去,又故意写下“百口莫辩离间计,万死难挡连环局”那样的一封信给你,故意让你误解她……
义父才恍然大悟。
离间计是假,连环局却是真!
她当然万死也挡不了连环局!因为那是二十年前,她还未出世时的连环杀局!杀的,就是你的母亲,齐国公主萧忆!
当年,宋国乔氏的人为了避嫌,并没有派任何太医与任何产婆去素华宫为你母亲接生,因为孕有一子的乔氏是最有嫌疑谋害你母亲的人。当年你父亲宋怀王御驾亲征,乔氏当然不愿被人在明面上挑出任何错处,以免宋怀王回宫之后借机将怨气发到乔氏身上,从而打压权倾朝野的乔氏势力。所以他们只能几次三番地在太医院中做手脚,却都被我暗中拦了下来。
可是当年义父年轻,高估了自己的医术,也低估了另一个有可能谋害你母亲的人。不是低估,是完全没有想到。甚至,还完全信任了她。
那个人,就是恕儿的母亲,楚国九公主,林珑。
她不是一个简单的宋宫美人。她是楚国的细作,她的背后,是当年想要夺嫡,如今想要一统楚国、重开昭凰宫的晟王林琅,还有他身边的楚国第一谋士,东方毓。
第二百三十五章 烽烟既燃(下)
西出陈国晋阳关,穿过万里荒漠,便是青青草原。草原的尽头,是高耸入云的天芒山。狼城王庭,坐北朝南。赫兰野汗王面朝南方,他的面前,站着戎族九部的首领和长老。他们跪倒在他的面前行礼,起身时,一边高举双手,恭敬地呼唤着“狼王大汗”,一边望着他背后的天芒山。
赫兰野亦举起双手,向戎族九部的首领和长老十八人行礼,朗声道:“来自远方的首领啊,来自远方的长老!没有你们的征战辛苦,没有你们的放牧操劳,就没有今日的戎族王都,没有羚格草原的昌盛繁茂,没有古兰阿木神力的照料!”
众人齐声应道:“狼王大汗,英明神武,一统我戎族九部,重建我狼城王都!”
蓝天白云,阳光普照,吉布长河水波潋滟,万里牧草青嫩芬芳。
赫兰野从侍者的手中接过天芒山中的雪兰,垫起脚尖,将那精心栽培的雪兰放到了面前雕刻着狼头图腾的高台之上。他说:“赫兰野对古拉阿木真神许下了一个愿。”
众人注目于那株完好无损、娇嫩欲滴的天芒山雪兰,皆惊讶于那样长于高山之中的珍稀花卉,如何会被栽于这青青草原上的一个牛皮口袋里。
赫兰野道:“古兰阿木真神的答复,是赐给赫兰野一朵天芒山的雪兰。”
“狼王大汗!狼王大汗!”
“五百年前,周朝灭亡,戎族远退羚格草原。恶战过后,周朝的江山,分崩为九州,而我戎人狼族,也巧合一般地分为了九部。如今,赫兰野重塑戎族九部为一族,我们兵强马壮,我们绵延万里的肥沃牧场有最好的牛羊!可是周朝,不,是那九州江山,却还在支离破碎、风雨飘摇!”
“狼王大汗!狼王大汗!”
“陈国的商贩说,九州,变为了九国,九国,又变为了七国。可是现在,竟要变回九国!九州江山,既然烽烟已燃,他们的硝烟,就是我们捕猎的密林,他们的战火,就是我们烤肉的篝火!听说,陈国有歌舞美酒,蜀国有名贵药材,赵国有万亩良田,宋国战马的品种不比西域的宝马要差,楚国直入东海,那东海之浩渺,比我们的吉布长河要宽得多、长得多!”
“狼王大汗!狼王大汗!”
“陈国与宋国有仇,于是陈国商贩将宋国境内的详细行军图卖给了我。可是,他们错看了赫兰野。赫兰野不是贪图富贵的狐,怎会为了讨好陈国而去按照他们的意愿,攻打宋国?赫兰野是戎人狼族的狼王!没有人,能指使一匹狼,更何况,是狼中之王!陈国人用宋国行军图侮辱了狼王的尊严!陈国和蜀国的地图很是粗略,居然还画着通往宋国的一条红线!赫兰野是狼不是犬,戎族人的军队,又怎么会顺着陈国奸商的意愿?”
一位首领问道:“汗王,我们是先打陈国,还是先打蜀国?”
赫兰野指向东方,答道:“既然是陈国商贩来我草原挑起了事端,我们,不如就先打陈国晋阳关!”
——
宋国白玉宫中,寒梅已谢,宋王刘的案头瓷瓶里插着宫人从玉都南郊折来的几枝桃花。
刘将刚刚看完的密函狠狠撕碎,又团成了小团,放入了香炉之中。
他起身踱步出殿,望着无云的天,再一次为她而叹息
恕儿,你的那个夫君,竟然将你生生逼走?
我不知是谁将你我之间的流言传出了宋宫,害得你被你的夫君误解。这件事,我虽也有责任,毕竟我不该心急之下就赤足将你抱回我的寝宫,但是,你用苦肉计从我手中救了八万盟军,你为了他,离开了我,可是他竟然敢误解你!
恕儿,但愿我此生不要见到诸葛从容,否则,那个伤了你心的人,也伤了我心的人,我会让他不得好死!
刘苦笑,无语望天。
恕儿,你哥哥我,终究是个狭隘阴暗的人。其实流言传得越是难听,我竟越是高兴。你怎么会知道,我多希望,那些流言是真的?
你离开宋宫后,我曾微服到玉都的酒楼里捕风捉影。茶楼酒肆的流言里,你是复国盟军派来玉都对宋王使用美人计的齐国女将。宋王上了你的勾,将你囚于寝殿之中,夜夜笙歌,夜夜缠绵。终于,宋王答应了你的枕边絮语,放了复国盟军,甚至允诺让卫国复国。你才终于逃了出去,回到了卫国东阳。
后来,那些流言却有所改变。
他们说,你回了卫国东阳,却没有得到任何封赏,甚至在庆功夜宴上屡遭奚落。因为卫王和你的夫君,卫国一等公,都猜忌你是否在被宋王玷污之后归顺了强大的宋国。
我多希望那些流言里的一字一句都是真的,除了你被他们奚落、被他们误解的那一段。
适才接到密函,说你已经离开了东阳,说你的夫君大概已经休妻……
那个诸葛从容难道吃了熊心豹子胆?他竟然敢休了你?竟然敢休了我心尖上的人?恕儿,我对你,捧在手里怕碎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可是他居然敢休妻?他究竟知不知道你曾当了七年的宋国公主?究竟知不知道,你我曾有共度七年的童真年华、朝夕相处?他究竟是不把你哥哥我、不把堂堂宋王放在眼中吗?
且不说我对你的心意,就算我只是你的哥哥,他敢休妻,就不怕惹怒宋王,不怕点燃宋国一国的怒火吗?
我本想着,你若执意与他在一起,卫国便让他们复了又有何妨?起码,以你不为人知的楚国王室血统,也好有个军功显赫的夫婿,有个安家落户之地。
可是他竟然不识好歹到这般地步!
罢了!等你从陈国回到楚国,我就发重兵去取靖安郡,攻打东阳,灭了卫国,灭了那对狼狈为奸、不识好歹、逼你离开的诸葛父子!以解你的心头之气,更解我刘的心头之气!
恕儿,等你的心伤好转,等你的晟王叔叔一统楚国,等他封你为楚国的公主,我便亲自率兵去攻打楚国。楚国敌不过宋国,到时候,我会向他们提出唯一的议和条件联姻。
想到此,刘的心情忽然一片晴朗。没有白云的天,在他眼中都蓝得愈发透亮。
恕儿,你的娘亲打了我一巴掌,还差点用毒酒害了我的性命。我会让她亲眼看到她的女儿,向她当年一样,嫁进宋宫!
唯一的不同就是,我不会像父王对待林美人一样对待你。我会像我小时候对你承诺的一样:疼你、宠你,一辈子。
第二百三十六章 第一猛将(上)
恕儿在陈国繁京逗留了几日,将自己的身世告诉了收养她的颜笑和宋韵,并对两位姨姨说,若有朝一日想去楚国,大可去虞陵晟王府找她。
颜笑与宋韵皆感叹世间竟有如此的巧合,如此的擦肩而过。
她们亦将当年陈国进献四大美人给宋国的故事告诉了恕儿,并将四大美人的名字逐一相告。恕儿早就知道颜笑、宋韵、苏琴和柳腰这四个名字,但却不知道,她们便是当年的陈国四大美人。一直以来,她费尽心思,到处寻访柳腰的故事,怎曾想,原来她一直生活在昔日故人的庇护之下。
二十年前,繁京第一舞姬便是齐国公主的消息,盖过了陈国四大美人的风头。陈王李忱与那四大美人颇有私交,辗转得知宋怀王并没有下令杀她们,于是为了保全她们的性命,便在行刺风波之后,暗中放了舞坊的苏芮姑姑,还故意让人错传四大美人中其他三人的名字。陈宋大战后,记得当年四大美人的人,已经所剩无几。所以这些年来,恕儿打听到的名字,并不是她所认得的颜笑、宋韵和苏琴,而是陈王捏造出的燕婉,松歌和素音。
恕儿悄悄对颜笑与宋韵说:“颜姨姨、宋姨姨,你们倒是猜猜,我嫁的人,究竟是谁?说起来,他与你们,也有很深的渊源。”
颜笑与宋韵对望一眼,均是摇头不解。
恕儿明媚一笑,道:”他的母亲,也是陈国四大美人之一。他就是齐国公主萧忆与宋怀王刘瑛的儿子,本名刘。”
颜笑与宋韵登时瞠目结舌。过了片刻,宋韵笑道:“姻缘这东西,果然是可遇不可求,自有天注定。我们九死一生地去了宋国,后来又得宋怀王的恩许,逃到楚国避风头,结果如何?我宋韵还不是回到了陈国,嫁给了曾经想要出重金为我赎身的张家公子。其实兜兜转转,属于你的人,终归会是你的归宿。”
恕儿看向颜笑,道:“颜姨姨,我就要回楚国了。宋姨姨有了归宿,连我自己,也有了归宿,还找到了亲生父母。在陈国,我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颜姨姨你。赵七叔已经对所有人说,他再也不去关外走生意了。他如今是人人羡慕的陈国首富家的大掌柜,已经不是当年那个黑市商贩。这些年来,他对你的心意,我们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你嫁给赵七叔,他一定会一辈子都对你极好,最起码,也会让你一辈子衣食无忧。”
颜笑低眉浅笑,缓缓解释道:“恕儿,颜姨姨一辈子见过许多男人,随意便能看出他们的喜好,猜出他们的心思,甚至能摸清他们的性子。你赵七叔不是不好,而是性情使然,注定他不是一个想要安居乐业的男人。他年轻时,喜欢闯荡关外,进出万里荒漠如若平地,就连戎族王都,他也敢说去就去。在赵七眼中,不断的挑战与征服,才能让他活得自在畅快。他现在有钱了,想要什么样的年轻姑娘,不必费吹灰之力便能得到。可是他偏偏不喜欢为了他的名利而接近他的女子们,因为他已经征服了她们,便没有了任何挑战与悬念。他这些年对我的好,我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可是想要拴住这样一个男人,颜姨姨我便不能轻易答允他。我越是对他心动,便越是不能让他瞧出端倪。恕儿,颜姨姨的苦,你懂吗?”
恕儿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道:“懂是懂了,但是恕儿还是认为,许多事情可以智取,唯有两心相印,不该聪明反被聪明误。赵七叔老了,他等了你半辈子,如今也愿意为你安居下来。你们还是找个时机,办一个婚宴吧。你们总是不办喜事,害得人家苏杨、苏柳和颜清、颜秀也不好意思提他们的婚事。”
宋韵附和道:“我们老了,恕儿也长大了。她说的话,越来越有道理了。”
颜笑道:“也罢。恕儿,等你在楚国安顿好,等我们把陈国的生意也安顿好,或许过不了多久,我们老老小小的便浩浩荡荡地去投奔楚国的公主和楚国的爵爷。到时候,你们这些楚国的王亲国戚可要给我们这些陈国人,办场风风光光的大婚宴。赵七喜欢新鲜事儿,在楚国办婚宴,肯定比在陈国办要令他难忘得多。”
颜笑与宋韵又问起恕儿为何离开了东阳,离开了她的夫君,想要劝解她不要再被流言所误。恕儿只轻描淡写地顺着流言叙述,说她的夫君与卫王二人都很猜忌她。她是楚国公主,与齐卫复国毫无关系,更受不得那样的奚落与怀疑,于是才狠心选择离他们而去。
两个姨姨皆为她惋惜,便也不再提她不报长辈,擅自成婚一事。
临行前,恕儿将她名下的陈国生意全部交给了抚养她长大的颜姨姨和宋姨姨二人。陈国颜氏产业和苏氏产业的掌柜们纷纷放下手头的事情,赶来繁京与颜老板道别。恕儿并未将自己的身世公之于众,那些掌柜便觉得她是成婚之后不便留在陈国继续做生意。
他们在繁京的临江酒楼分店最豪华的包厢里为她举办了一桌践行宴席,宴席上,她最后一次询问赵七,到底为何要去戎族的地盘上卖妆品。
赵七嘿嘿笑着,顾左右而言他:“其实那些戎族的女人长得也很好看的。谁说她们不能用胭脂水粉了?咱们的碧凉妆品,在狼城卖得可好了!七爷我差点就带两个戎族女人回来了,可是又怕碍着颜娘子的眼!”
恕儿早领教过赵七的顽固,于是也不再询问。
赵七心想,你这小丫头是璇玑孤岛诸葛家的少夫人,你们诸葛家的莫老头儿交代了我什么事,你还是从他口中得知吧!永不要来问你七叔我!我在狼城与那戎族汗王谈的大生意,穷凶极恶,是让他相助复国盟军去灭了一整个宋国!这样天大的秘密,就是打死我,我也不会对任何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