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放开了恕儿,将碗中酒一饮而尽。“恕儿,我答应你,你也要答应我,少喝酒,少忧愁!我们两个都要开开心心的,不论做什么。”
恕儿道:“好。”
那一夜,卫国东阳飘着小雪,刘和恕儿坐在榻上拼酒,榻前烧着红泥小火炉。
刘说:“恕儿,有一件事,我想与你商议。”
恕儿笑得狐媚:“什么事?若是我不同意呢?你打算怎样?”
刘叹道:“我答应你的三件事,最后一件,等齐卫复国之后,就与你袖手天下,逍遥江湖……我对你说过,齐卫复国,始于复国,也定会止于复国。但是那时候,我不知道自己的身世,我不知道我其实还有宋国王室的血脉。”
恕儿依旧笑着,倒了一大碗酒递给刘,道:“你是想说,齐卫复国之后,你不想与我逍遥江湖了吗?”
刘喝了一大口烈酒,解释道:“不是不想,而是大概要推迟……一些年。”
恕儿眯着眼睛,又将木碗推到了刘嘴边,说:“好啊!你要推迟多少年,就干几碗酒!”
刘问道:“你不怪我出尔反尔?”
恕儿摇了摇头,又摆了摆手。“这哪算‘出尔反尔’?你又不是不想,你只是推迟。顶多算是‘办事不力’。你说吧,究竟要喝几碗酒?”
刘犹豫道:“究竟要几年……我也说不好。”
恕儿嘴角一弯,瞥向榻侧的两坛酒,道:“既然说不好,那这两坛酒,可不能一人一坛,不能平分对半!不如……主公喝半碗,少爷喝两碗!”
刘毫无怨言,一边一碗接一碗地喝着酒,一边向恕儿解释道:“义父说,齐卫复国,只是起始。他想完成的大业,其实是一统九州列国。只有一统列国,天下才能止戈。”
恕儿点头赞成:“义父说的,有道理。”
刘继续道:“可是自大周玉碎,九州分崩五百年,便连当年一举踏破齐卫两国的宋武王,也没能完成一统列国的大业。究其原因,就是天下无法归心。”
不等刘多说,恕儿眼珠一转,笑嘻嘻地说:“我知道了!义父是想让你完成一统列国的大业!你看,你的父亲是宋怀王,你的母亲是齐国公主,养你长大的义父,是卫王!你的夫人是楚国公主、陈国首富,还有对你极好的蜀王,他压根对王权不太在意。九州之中,其实再也找不到比你更合适去做这件事的人!”
刘疑惑地看着忽然喜气洋洋的恕儿,道:“你不是不愿让我贪图王权富贵吗?”
恕儿摇了摇头,说:“此一时,彼一时!王权和富贵,其实很快都能收入你的囊中,不是‘贪图’,只是‘接受’。所谓‘王权’,你已经拥有九州最高贵的血统亲缘,所以,你是生来的帝王。至于‘富贵’,你会继承诸葛世家留在璇玑孤岛的那一大笔富可敌国的财产!如果一统列国的大业胜了,你就将周王古墓里的金银财宝来兴建一统的九州大地。如果,我是说‘如果’,大业败了,不过就是折了王权,该富贵,还是富贵,对不对?”
刘蹙眉道:“恕儿,我真的只想和你过逍遥江湖的清闲日子。我们在各处做做生意,我编撰些书籍,督促咱们的孩子好好习武,每日能与你一日三餐、饭后小酌,这就是我诸葛从容……刘……毕生所求!可是,义父含辛茹苦将我养大,又默默地为我铺好了这条帝王路……我不能辜负了他。”
恕儿又给刘斟满了一碗酒,笑容明艳,道:“我知道这是义父对你的期许。义父对你有养育之恩,他的期许,当然不可辜负!而且这条路是全天下的父亲想为自己儿子铺的路,更何况,他不是你的亲生父亲,只是你的义父。他对你的宠溺,可以说是已经到了天下皆妒的地步!你有这样好的义父,有这样好的前途,我又怎会舍得强求你与我去逍遥江湖?”
刘干了恕儿递来的酒,酒气上涌,忽然有些头晕。借着酒力,犯着疑虑,他终于启齿:“恕儿,你所说的‘此一时,彼一时’,究竟是真心为我好,还是,只是想让我分心地去贪图王权富贵?”
恕儿诚恳答道:“我自然是真心为你好。我的夫君若是能使天下归心,我为你欢喜还来不及!”
刘叹道:“我的意思是……唉!我若问出口,还望你不要生气!”
恕儿笑着说:“你问呀!我跟你有什么好生气的?”
刘道:“其实你夫君……是个善妒的。之前我不信你与宋王的流言,是因为你很有可能是他同父异母的亲妹。可是现在看来,和他有血缘之亲的,是我,不是你。如此一来,那些路人皆知的流言,我便也不知道是该信还是不该信了。”
恕儿仍旧和暖地笑着。
刘忽然觉得,在她的笑靥面前,他的善妒之心,真是阴暗无比。可是他不想对恕儿有所隐瞒,于是道:“恕儿,宋王能为你放了八万盟军,他已经为你做到了‘袖手天下’,可是我却在求你给我多一些时间,而且这些时间,甚至会是很多很多年……我只想问你一句,在刘和刘之间,你是否也有过一丝一毫的动摇?”
恕儿又将一碗酒递给了刘,语气循循善诱:“你真的想知道?”
刘热切地看着恕儿,却愈发觉得头晕脑胀,人影恍惚。
恕儿说:“你干了这碗酒,我就告诉你实话!”
刘咕咚咕咚地干下了一整碗酒,意识已渐渐模糊。
恕儿扶着刘躺到榻上,看他挣扎着想要一直看着她,直到等到她的答案,可是他的眼睛还是缓缓闭上了。过不多时,他的呼吸渐稳,鼾声微起。
恕儿在刘的脸颊上轻轻印了一吻,低声道:“我从未动摇。”
第二百三十一章 单骑夜行(下)
夜已深,卫国灵犀宫里一片寂静。
恕儿只听得到刘醉酒之后的均匀鼾声。昏暗的烛火下,她轻手轻脚地将屋中的饭菜收拾干净,又挑着灯,将两个空了的酒坛放回了小厨房的角落。
收拾好行囊之后,她静静坐在书案前,望着刘的睡颜怔怔发了一会儿呆
诸葛从容,千言万语,我却一句解释都不能对你提起。
与其让你知道你的母亲是我的父母亲人合谋所害,不如让你怨怪我心已变,誓言已改。请你原谅我,二十年前,宋宫里的真相,我真的说不出来。
刘,就如义父之意,你是属于天下万民的帝王之材。嫉妒终会消逝,生死之仇,却永不能忘怀。你的心中,不应有我,更不应有仇恨。
她提笔写道:
留此金刚齐白玉,
生不同心忍别离。
懿斓终折双飞翼,
灵犀宫里祭灵犀。
本应东海上,
璇玑孤岛忘玄机。
奈何乌衣十八式,
剑剑化作子规啼。
百口莫辩离间计,
万死难挡连环局。
怀王剑斩孽缘断,
祝君赢得天下棋。
可是她读了两遍,于心不忍,遂又补充了两行小字:
一别两宽勿相念,三餐饭食不可减。
今生履赴帝王责,来世再觅江湖缘。
落款三个字,已是以泪洗面:
东方恕
她用卫王在紫川懿斓宫送给她的镌梅小玉钗压住薄薄的纸张,字是墨色,夜是墨色,玉钗亦是墨色。
——
东阳城中,街道空荡,灯火尽暗。
敬神节的热闹,集市上的喧嚣,全都在恕儿单骑夜行的马蹄下,化作了过眼云烟。
可是马匹跑得再快,也抛不掉历历在目的往事,夜色再昏暗,也遮不住她脑海里的一幕幕绚烂
从蜀国西岭,到东海金滩,再到周王古墓里的一道道机关……刘,没有你教我的乌衣剑、秋水剑、玄烟剑……我可能压根活不到今日,活不到与你生生别离的今日。
不要问我为何离你而去。
我明知你的弑母之仇该去与何人报,可是我却避而不说。我不配做你的妻,也不配做义父的儿媳。
天涯何处无芳草。我已满身伤疤,足底更烙有“宋囚”之印。你是帝王之材,以后总会遇到其他的女子,比我更好、更美貌。
——
一路策马独行,听到清晨的鸡鸣,恕儿已来到了赵卫边境的白杨城。
以往自宋国入赵,难上加难。因为赵国位于陈宋两国之间,而陈宋两国又有世仇,所以赵国守卫严格,生怕宋人经赵国入陈。可是此时,宋国靖安郡已尽归卫国,赵国与复立的卫国虽尚无交涉,但也不愿如对宋人一般避之不及。更何况,恕儿亮明了身份,对赵国守卫道:“我是赵王钦定的平梁商会头筹,颜树。此经赵国,只想入陈境,还望通融。”
赵国守卫询问了守城将领,守城将领听说是那未领赏的平梁商会头筹前来,于是亲自将恕儿迎入城中。他虽听说此女就是齐国的颜将军,是复国盟主的夫人,但还是以平梁商会的“颜老板”相称,恭敬道:“颜老板光临蔽国,想必我们大王也是十分欢迎的,属下又哪敢拦着?”
恕儿谢过守城将领,并向他询问了前去陈国的道路,随即飞驰而去,越过一马平川的赵国田园,两日功夫,便到了平梁城外。
可惜天黑之后,平梁关了城门,恐怕只有赵王本人才能破赵国百年来“入夜闭城门”的规矩。
恕儿只好骑在马上,在城外的田间转悠,想寻一户农家借宿。
她终于看到不远处有一个农家小院还亮着灯,于是缓缓骑马过去,生怕惊扰了其间主人。
待到行近,她便下马步行,只听院中几声犬吠。她上前轻扣院门,道:“小女一人独行至平梁,却不料入夜之后,城门紧闭,可否借宿此间?深夜叨扰,愿付银钱。”
过不多时,院门打开了一条缝,院中的老妇竟说着一嘴陈国繁京的乡音:“这么晚了,姑娘只有一个人?”
恕儿立刻用陈国口音答道:“小女的确只有一人、一马,明日就进平梁城,一路向西,便可回到陈国去。”
苏芮打开了院门,挑灯打量着眼前风尘仆仆的小姑娘,见她身着赵国衣衫,牵着一匹瘦马,略显倦容,于是引她入院,道:“我们农家小院,地方不大,只有一间小柴房可供姑娘凑合一宿,不知姑娘可还愿住下?”
另一个老妇闻声从屋中走了出来,却说的一口宋国话,好奇地看向恕儿,问道:“这么晚了,姑娘怎么一个人在外面寻住处?”
恕儿惊奇于这赵国的农家小院里竟住着一个陈国老妇和一个宋国老妇,不禁又用宋国口音答道:“小女……姓林,只是个游历列国的旅人,还望两位婆婆能收留我在此借宿一夜。”
亭芳下意识地转头去看屋内。恕儿随着她的目光也看向那灯火未歇的屋子,只见窗边一个女子的轮廓很是清晰,女子点了点头,亭芳便对恕儿道:“我家主人答允了,你便在此住一夜吧。”
恕儿朝那窗边女子遥遥行了个礼,道:“多谢夫人!”随即从袖中掏出一小块碎银,递给亭芳,道:“这是小女深夜叨扰的抱歉之礼,还望两位婆婆收下。”
窗边的女子走回了屋中,亭芳还未推拒恕儿的碎银,只见苏芮一把接过了银子,笑着拉恕儿走向柴房,道:“姑娘,柴房虽然有些破旧,但干干净净的,烧个火盆,也不冷。我们给你收拾收拾,你便早些休息。”
亭芳无奈地瞥了一眼见钱眼开的苏芮,却知她便是当年繁京舞坊的苏姑姑,若不见钱眼开,又怎能培养出当年繁京的第一舞姬?亭芳浅笑,心想,自己只是宋宫女婢,对经营之道,果然是向来没有概念。
亭芳端来一壶热茶,又送来一盆热水和干净的帕子,对恕儿道:“姑娘早些休息。明早姑娘离开之前,可粗略吃些农家饭食。”
恕儿觉得那两个农家婆婆虽然衣着朴素,但是一个比一个精明利落,不似普通农户,却也管不得这么多。喝了热茶,又用热水擦了脸,她躺在草垛上,孤单入眠。
她想,在回楚国之前,还是该先去陈国一趟,亲自向颜姨姨和宋姨姨道别,也将颜氏和苏氏的产业规划妥当。
第二百三十二章 狼城点兵(上)
伴着鸡鸣之声,一缕阳光从柴房的门缝里窥了进来,恕儿蜷在草垛上,虽盖着厚厚的棉被,却还是觉得一阵寒凉。梦醒了,她不再是西岭里跟着美人榜首学剑的少女,也不再是被卫国一等公横抱着穿过东阳大街小巷的颜将军。
她打了个寒颤,自嘲地想:“看来还是在陈国赚的钱是牢靠地属于我的。至于其他,身世不是我的,夫君不是我的,哥哥也不是我的。”
正起身伸了个懒腰,有人轻扣柴房的房门,只听宋国口音的婆婆道:“林家姑娘,起了吗?”
林家姑娘?恕儿挠了挠头,才记得昨夜困倦地来到此处,随口对这农舍里的两个古怪婆婆说,自己姓林。
恕儿打开门,对亭芳道:“婆婆早!”
亭芳将一个精致的食盒和一壶热茶递给了恕儿,道:“姑娘吃些饭再赶路吧。”
恕儿谢过了亭芳,随即打开食盒,只见里面装着两个热乎的茶叶蛋、一小堆咸菜、一个小窝头和一碗粟米清粥。
她想,粟米清粥,田园度日,如此清闲自在,也只有住在与世无争的弱小赵国才能实现。陈国纸醉金迷,太过浮躁,宋国的良田赋税略高,楚国自七王之祸便战乱不止,蜀国山路崎岖,盗匪横行,不如赵国这般平坦开阔,令人的心境也开阔起来。
她用宋国口音问亭芳道:“婆婆原是宋国人?如何却来到了赵国安居?”
亭芳答道:“对我们这样年迈的人来说,赵国很好生存。田是我们自己的田,赋税很少,种的庄稼我们想自己吃便自己吃,想卖到集市便卖到集市,不用充作军饷。”
恕儿又问道:“那位陈国婆婆,也是这样想?”
亭芳点了点头。
恕儿恍然大悟道:“听婆婆一言,倒似胜过平梁商会好几日的时间!原来赵国看似穷酸,就连平梁的宁和宫都简朴无比,但是赵国百姓,其实衣食无忧。看来,赵王是个好国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