恕儿拜别众人,离开了繁京,独自向南而行,打算横穿蜀国入楚,先到楚国的裕王郡里做一番事情。
身为楚国第一谋士的女公子,她已深陷流言,便是给父母亲丢了面子。此番归楚,她自知身份贵重,自然不能让晟王府的人瞧她不起。
第二百三十七章 第一猛将(下)
巴蜀阴雨连绵夜,泥下竹笋悄然生。
美人枯坐西窗案,掐指不灭一孤灯。
别具玲珑七窍心,红笺小书六人名。
浮沉列国归来日,蜚语流言自可清。
那是不久之后,林璎为恕儿写下的诗。向来与林璎无话不谈的恕儿,在回到楚国之后,笑着告诉林璎,她离开陈国繁京,行至蜀国紫川,宿在一间雅致的客栈,却因屋檐滴雨不断,难以入眠。
为了牵制纷乱游走的思绪,她起身走到窗前,在书案的紫川红木纸上,提笔写下了六个人的名号:
裕王,林瑜
平王,林璋
历王,林瑞
禄王,林
肃王,林珞
贵王,林珍
还有一个没有写在纸上的,就是林璎的父亲,晟王林琅。
这七人均是楚幽王的儿孙。楚幽王暴毙时,还未立储,已然加封七王。七王势均力敌,便酿成了楚地的“七王之祸”,使楚国分崩十数年,战乱不断,荼毒黎民。
诸葛从容曾对恕儿描述过这七人的特点。恕儿雨夜孤单,思念夫君,于是回想起他给她讲过的一个个故事,便自然而然地想起了这楚国七王。
诸葛从容说,裕王林瑜十分好色,到处沾花惹草,于是老裕王在病入膏肓时还不忘给他说了一门亲,哄骗他娶了个悍妇,从此不得在外招蜂引蝶。
诸葛从容说,平王林璋脾气粗暴,虽然治军严明,但是刑罚过重,封赏吝啬,下属多有怨言,平王军面和心不和。
诸葛从容说,历王林瑞贪财好赌,仗着历王郡富庶,便搜刮民脂民膏,极尽奢靡。
诸葛从容说,禄王林小肚鸡肠,不听逆耳忠言,所以身边臣子,多是阿谀奉承、毫无才学之辈,只靠老禄王留下的兵强马壮的禄王军维持王位。
诸葛从容说,肃王林珞极为善妒,见不得隔壁的裕王郡和历王郡富庶,总暗中派人去破坏裕王郡和历王郡的良田,还雇了“江湖高手”去裕王郡和历王郡里杀人放火,搅扰百姓生活。
诸葛从容说,贵王林珍愚笨不堪,毫无主见,人云亦云。护住贵王郡的,不是充实的粮仓或者强壮的兵马,而是贵王安插在其他王郡中的探子。是那些探子,将其他六王的治郡之道偷给了他,他依样画葫芦,才勉强将贵王郡治理妥当。
恕儿记得,她曾问诸葛从容:“那晟王林琅呢?”
诸葛从容说,晟王林琅,也有缺陷。否则,这么多年过去,他早该一统楚地。他的缺陷,是思虑太多,过于谨慎,谨慎到胆小,谨慎到畏惧。他认为,如果自己是第一个表明要一统楚境的人,一旦其他六王联手对抗他,他怕兵败为寇,一蹶不振。
恕儿当是听着便很是不忿,觉得人杰地灵的楚国,竟然溃烂在了这七个蠢材的手里!不过,好在与她血缘更近一些的晟王,好在娘亲的亲兄,好在林璎的父亲,只是胆小谨慎,并没有其他露骨的缺陷。
于是恕儿决定,此行归楚,不能空手而回谁说忠孝不能两全?我愿做楚国第一猛将,对父母亲尽孝,对晟王尽忠,用别人想不到也做不到的法子,助楚地一统,重开临江昭凰宫!
——
裕王郡的裕王府门前,几株红海棠开得正娇艳。
一个灰头土脸、发髻凌乱的少女,跪坐在海棠花树下,委屈地看着裕王府的府门护卫。
护卫环顾周围看热闹的人,再一次朝那乞丐似的少女摆了摆手,一脸为难地劝解道:“丫头,你快别跪在此处丢人了!要是王妃出来,你的小命说不定就没了!”
少女的声音像极嚎啕大哭,却不见一滴泪珠:“护卫大哥哥,你就让我进去见一见王爷吧!王爷一夕风流,却怎忍在事后……扔下可怜的奴家便再不管?”
裕王府的护卫一脸尴尬,但在众目睽睽之下,又不敢对这来历不明的女子动粗,只得低声对她说:“丫头啊,你快别再喊了!要不然,你跟我来,我找管家给你些银子,可好?”
少女“哇”地一声,哭得断人心肠,竟又哽咽地哀唱了起来:“王爷啊!往昔得见玉面郎,心也欢畅,身,也欢畅!君曾许诺,人海不相忘!妾亦许诺,情意绵绵长!怎晓得,一别数日相思苦,妾身姗姗来相访,王爷啊,竟推托,心忙,身,也忙!王爷啊……”
少女边唱,边瞥见裕王府门前的花树,于是继续杜撰着:“王爷啊……可还记得?妾身名儿,叫海棠!”
围在裕王府门口的一众路人齐齐鼓掌,却看不清那可怜女子的面庞,只见她的双颊都抹了炭灰,脖颈处,还有一道触目惊心的鞭痕。
海棠见围观之人越来越多,于是坐在地上,换了首唱词,换了个曲,继续高歌:“海棠本是良家女,奈何落魄到柳巷!幸得王爷几垂怜,把酒听妾缓缓唱……君曾许诺不相忘,妾心情意绵绵长!妾道君是富家子,怎知情郎是裕王!裕王家中有悍妇,悍妇不容妾身往!妾之痴心天地鉴,只愿陪伴君身旁!”
楚地乡音,陈国小调,一曲唱罢,人群之中,便有老妇垂泪、老汉唾骂。
过不多时,裕王府的管家张全匆忙开门走了出来,忍着怒火问道:“姑娘何故在此喧哗?如此不守妇道、不顾礼法,惊扰王爷,辱骂王妃,难道不要脸也不要命了吗?”
海棠哀戚道:“妾身怀了王爷的孩子啊!是一张脸重要,还是两条命重要?”
张全已年过半百,本是稳妥之人,却因从未见过如此猖狂的小女子,登时不知所措。
海棠恳求道:“张恩公,你就带我去见见王爷吧!就算王妃要杀我,我也得死在王爷的面前!”
张全蹙眉道:“你怎知我姓张?”
海棠诚挚答道:“张恩公,王爷与我夜夜笙歌、曲曲缠绵的时候,偶然提到要纳我为妾。我就问他,他家中的人,可好相处。王爷便告诉我,张恩公是极好的人!”
张全对这甜言蜜语的小泼妇甚是无奈,只得对她招了招手,道:“姑娘请随我进府,面见王爷和王妃,把这莫须有的事情,说个清楚!”
海棠轻快地站了起来,低着头跟在张全之后走入裕王府,还不忘对那守门的护卫吐了吐舌头。
第二百三十八章 人生如戏(上)
海棠觉得,楚国丰南的裕王府,虽精心修葺,却比虞陵晟王府俗气太多,雕琢之气过盛,不似安居之所,倒像个戏园子。
裕王府的管家张全领她到了一处偏殿,过不多时,裕王林瑜已携着王妃邢淳走了进来。林瑜是林璎的堂兄,才不过三十岁的年纪。海棠心想,他也算长得英俊,怪不得老裕王在世时,他有沾花惹草、招蜂引蝶的本事。不过,他前两年刚刚从病逝的老裕王手中接管了整个裕王府,又遵从了老裕王的意愿,娶了裕王军中邢大将军家的独女,看来是浪子回头、改邪归正、安居乐业了。
海棠草草对林瑜和邢淳行了个礼,瞥见那邢淳正美人怒目地看向自己,心底不禁偷笑,又略微生了几分罪恶之感,觉得无事生非地前来离间一对夫妻、蒙骗一个好不容易浪子回头的男人,真是罪过。
可是齐国国主萧寻在青石台对她说过,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她,既是来为林璎报当年桔子林里的小仇,也是为成一统楚国的大业。
裕王林瑜一脸疑惑,当即问道:“姑娘,本王不认得你,你究竟是何人?”
不等海棠回答,邢淳“哼”了一声,奚落道:“咱们玉面王爷处处留情,怎么会记得区区一个花街柳巷的小歌姬?”
海棠一脸炭灰,只一双大眼睛,水汪汪的,娇媚含情。她并不理会那二人的一问一答,自顾自地开口唱起了当年宋韵教她的一首陈国小调:
兰泉尝美酒,繁京赏佳人
貌城笙歌,夜夜不休
陈国邀君留
春踏赞花节,夏荡拂水袖
秋冬不出,晋阳关外
举杯浇千愁
海棠的声音婉转动听,此时用楚音清唱陈国的曲,有种远在天边,近在咫尺之味,别有一番新奇。
素来怜香惜玉的裕王,不禁为这歌声所动,于是仔细去看那姑娘的眉眼,想象着,若是抹净炭灰,她定然面容姣好,肌肤白皙。又见她宽松的衣襟里,脖颈处隐隐透出一道伤疤,裕王更是怜惜万分。
一曲唱罢,海棠忽然笑靥明媚地看向裕王,软语问道:“王爷,今时此刻,你却可还认得我?”
林瑜不置可否,却实在忍不住好奇,咳嗽了两声,道:“姑娘还是先去洗净脸,再来与本王一叙。”
邢淳大怒,向前踏上几步,便要去拽海棠,想要甩她一巴掌。
海棠却身法极快地闪到了林瑜身后,拉住林瑜的手肘,娇柔央求:“王爷,你不记得我,也就罢了,可你的王妃是武将之女,身怀绝技,我还想多为王爷唱几首曲,不想被她打出王府去。”
邢淳立刻回到林瑜身旁,又要去打海棠,逼得海棠满屋子地乱窜躲闪。邢淳明明几次都已经碰到了海棠,海棠却如泥鳅一般从她手中滑走。
管家张全瞥了一眼火冒三丈、举止不再端庄的王妃,对林瑜道:“王爷,那姑娘自称怀了王爷的孩子,王妃若不手下留情……”
林瑜惊讶道:“什么?自父王病逝,本王再没有去外面胡作非为,除了王妃,怎么可能有别人怀上本王的孩子?”
张全低声提醒道:“既然王爷这样说,看来,此女来者不善,还是早早做个了断。不然,实在有损王爷的清誉。”可是“清誉”一词脱口之后,张全自己都忽然觉得好笑。
林瑜上前拉住了邢淳,转头对海棠道:“姑娘请跟本王来,咱们把话说个清楚。”
海棠笑瞪了一眼邢淳,趾高气扬地随在林瑜身后,走出偏殿,来到了一处僻静的花园。
林瑜好奇地瞅着海棠,温和问道:“姑娘,你究竟找本王有何事?竟然不惜自己的名誉,硬要闯进王府来,还与王妃结了仇。”
海棠眉开眼笑,在阳光之下更显得妩媚动人。她话中有话地说:“王爷,多年以前,我们见过面。自与王爷相识,妾身一日都不敢相忘。如今王爷娶了亲,红尘便只剩了尘土,没有了颜色。实不相瞒,我是落魄无助,思及王爷,才拼死来此,想要寻觅一条出路。”
林瑜耳根软,此时听这姑娘说得坦诚、讲得温柔,心里一动,道:“我们果然见过?却是在哪里?本王怎么不记得?”
海棠轻轻拉起林瑜的一角衣袖,低头细语,无限娇羞:“王爷真的不记得?今日暖风徐徐,天高云淡,便让我带王爷去故地重游一番,可好?”
林瑜已有两年未踏足香玉红尘,此时隐隐闻到那姑娘身上的一缕花香,又看到她白皙如玉的手,正拉着自己的衣袖,于是心一横,笑对她说:“有何不可?有何不好?姑娘要带本王去哪?本王奉陪!”
海棠道:“王爷,咱们相识,自然不是在裕王府中。王爷可否引路,带海棠从王府的偏门出去?出了王府,海棠自是如鱼得水,虽不能与王爷相濡以沫,却可以带王爷畅游江湖。”
林瑜任由海棠拉着他的衣袖,见四处无人,便带她绕过花园,从裕王府的一处小偏门离开,边走边道:“本以为你是王妃都抓不住的一条小泥鳅,没想到,你竟是要带本王畅游江湖的一条小贼鱼!”
出了裕王府,海棠便走在了前面,故意拉着林瑜兜兜转转地穿过丰南城的几曲幽深小巷,无人注目。
林瑜自然认得路,知道那幽深小巷的尽头,便是风景极美的静华湖。他曾经带了不计其数的女子,穿行于这些无人小巷,到静华湖畔风花雪月一场。那些女子,有痴心念他玉面风流的小家碧玉,也有贪图富贵的歌姬舞女。不过,她们都打扮精致,衣着鲜丽,从未有一个女子,像今日这个姑娘一般,灰头土脸、蓬头垢面,却也能令他徒然心动。他不禁嘲笑自己,原来风流少年憋闷久了,竟然可以来者不拒到这般地步!
林瑜正为自己叹息,忽听小姑娘又哼唱起新曲一首:
一夜过后,纷纷落花何处葬?
只道,生也风流,死也风流。
几味芳心,真真假假已无意。
嗟叹,人生如梦,人生如戏!
林瑜正赏着曲,看到不远处便是静华湖,湖畔还有星星点点踏青的游人……忽然一个闷棍袭来,将他打晕在地。他便不知自己又被拖入了一座废旧的宅院里。
打闷棍的少年向恕儿行礼道:“夫人,车马和船只都已经备好,咱们当下便可出发去虞陵。”
恕儿笑道:“多谢你了,小莫。”
第二百三十九章 人生如戏(下)
江山玉碎惊风雨,闲坐茶楼酒肆,待看豪杰辈出。ranwen嗔痴愚慎贪蛮妒,却又何苦?
楚水蜿蜒至羡江,小舟波澜沉浮,远望东海苍茫。且教一人戏六王,重开昭凰。
恕儿放下毛笔,笑看向被她五花大绑的裕王林瑜。
林瑜坐在床头,怒瞪着身穿华丽楚越女装的恕儿,再一次问道:“姑娘究竟是谁?”
恕儿低头又读了一遍自己写的小歪词,心想:“你问我是谁?我就是那个‘一人戏六王’的姑娘呀!”
林瑜见她依旧笑而不语,又问:“我们这是到哪了?”
站在一旁的莫妄谈替恕儿答道:“临江。”
林瑜看向那个十四五岁、其貌不扬的少年,锲而不舍:“你家姐姐不愿透露芳名也就罢了,可是本王总该知道小少爷是谁。”
莫妄谈答道:“我可不是少爷。我只是夫人的家仆。你也可以随夫人一样,叫我‘小莫’。”
原来这“小莫”便是璇玑孤岛诸葛世家的管家莫心死的亲孙,他也曾在璇玑孤岛上见过恕儿。
恕儿从蜀地入楚之后,派诸葛世家的亲信给璇玑孤岛的莫老爷子鸥鸟传书,说需要一个文武双全的可靠之人,随她在楚地各处做几桩生意。于是莫心死便派自己的亲孙莫妄谈离开璇玑孤岛,来助恕儿一臂之力。